四十岁以前,景腾也见过很多四十岁的女人的脸——浑浊、暗淡,真是懒得看。就像洗不出来的毛巾,该拿去当抹布了。
眼前镜子里的这张脸就是如此:有雀斑、有暗沉、有沧桑、有细纹。
难怪助理杜豆蔻在办公室里一直跟她推荐:“这款气垫特别好,特别修正气色!”原来是在暗示她。
景腾很久没有这样审视过自己的脸了。
杜豆蔻一定在心里暗骂这个女人真是油盐不进。
景腾,四十岁,离婚十二年,儿子十四岁,依然单身。
景腾觉得自己此生再难喜欢上一个男人。
当你讨厌一个男人,他看账单时认真的表情,他无意间翘起的兰花指,他耳朵里长着的一根毛……都让你厌恶甚至恶心。
景腾十年前就到志远集团工作,现在集团下属的志远房产做老总。她是个现实的人,毕业后一路在销售领域拼杀,拿着优异的业绩选择进志远,因为志远是行业老大。但近两年房产的生意不好做,景腾暗暗感觉,集团的资金也出了问题。
她管不了那么多,自己的那份拿到手是真的,行业越是不景气,她越是带着下面的人拼命地干。
志远集团卧虎藏龙,在年终酒会上各显神通。
李夕夕是集团行政部的秘书,与景腾同龄,但看起来可比景腾年轻多了。她一年四季穿裙子和高跟鞋,目光飞盼流转。
景腾对这个女人有成见。她在心里恶毒地形容李夕夕:这女人的脸是一张良家妇女的脸,眼就是一双婊子的眼。
酒会上的李夕夕瞅准了握有实权的银行行长吴名鑫。
“吴行,”李夕夕轻轻走过去,作态微醺,吹气如兰,搭住了吴行长的一只胳膊,说:“我喝多了,您是不是还没喝好啊?”
吴行长回头一看是她,早酥倒了半边,有意扶着她,眼睛盯在她身上,说:“喝好了,喝好了。”
李夕夕媚态毕露,比着手说:“那您还没跟我喝呢,我们再喝一点点儿,就喝一点点儿,吴行。”
景腾远远地瞄着李夕夕,看戏一样地坏笑,这女人真把人生当舞台了,这腰扭的,如果她的腰是甩干桶,她那条干裙子都能拧出水来了!
“好好好,一点点儿,来,咱们那边坐下。”吴行的舌头也大了,估计是在暗暗吞口水,他和李夕夕相搀着到沙发上坐下,将杯碰在一起。吴行长把杯中的洋酒喝下去一大口。
李夕夕看在眼里,做出感动状,竖起拇指,一口便把手里的大半杯红酒干了。
吴行伸手要拦,没有拦住,满脸的心疼和惭愧。
李夕夕马上说:“最喜欢和吴行喝酒了,您有君子之风!特别有魅力!”
吴行随行的司机和女职员站在沙发背后冷冷地看她。景腾终于知道为什么凭李夕夕的才貌却只能做到行政秘书了,她就是太露骨。
吴行长兴致大发,把杯子递给司机,说:“再去帮我倒一杯。”
李夕夕开心地拍起手来,雀跃得像一个终于有大人肯陪着她一起玩的小孩子。
看到这儿,景腾便捂了嘴,把脸转向别处,她已经看够了。
李夕夕凭女人的敏感,远远地看到了转过脸去的景腾,直觉告诉她,刚刚景腾一直在看着她。
李夕夕心里的一根刺被挑了起来,就同吴行长耳语了两句,站起来冲景腾走了过来。
“景总,曲高和寡,年会也这么孤伶伶的呀?”李夕夕说。
景腾不抬眼皮地说:“嗯,没有你人缘好。”
李夕夕偎上来亲昵地拉住她,说:“唉呀,多年的同事还这么生份,你们公司跟吴行长打交道比我多呀,来,一起喝一杯嘛!”
“不去!”景腾说,她最受不了与人这样亲密,但李夕夕像块黏糕一样,粘在了她的身上,景腾挣了两下没挣开,就问:“你是水里的?还是地里的?”
李夕夕愣了一下,没懂她的意思,问:“什么水里的?地里的?”
景腾说:“水里的你就是一只母章鱼,地里的你就是爬山虎,墙都能让你爬塌了,你哪儿来那么大的劲儿?”
“哼!”李夕夕知道景腾在讽刺她,脸上仍然笑着,扯着景腾就往前走,说:“走吧,景总,我知道你是一堵老砖墙,我这个爬山虎攀上你,你就算不倒,好歹也有点儿生机绿意。”
“绿?”景腾不屑地说,已经被李夕夕拉到了吴行长的面前。
吴行长有些挑理地说:“哎呀,景总还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呀!”
吴名鑫了解景腾,虽然志远房地产公司与银行有业务,但每逢应酬的场合景腾都很少出面,她手下有个销售经理王守业,事情都是他办。
景腾不是没与这位吴行长打过交道,她知道他这个人贪财好色,又很傲慢,喜欢在酒桌上仗着实权压人三分。但是,志远集团这几年的发展,银行可说是最大的投资人,像吴行长这号人物,她还是不得罪为好。忙说:“吴行长,您这么说可是有点儿先发制人了,我都不知道吴行长欢不欢迎我出现呢?”景腾说着,白了一眼风情万种的李夕夕。
吴名鑫这才笑了,他被捧惯了,女人们如果肯在他们面前表现出点儿吃醋的样子,正好成全了他的自以为是。
“哈哈哈,景总,你光说没有用,你得喝一杯。”吴名鑫说。
喝酒是景腾的弱项,一瓶啤酒她就能倒。但这种情况下,不喝恐怕是不行了,李夕夕已经取了一杯红酒,递到景腾面前。
“您就让我自己喝呀?吴行长?”景腾笑着拖延时间,看着眼前的这杯红酒嘴里已经在发苦。
“那景总说,你要怎么喝?”吴名鑫也知道景腾不喝酒,这个女人平时总是有礼有节,很难让人找到借口逾越,他倒想看看这个女人怎么示弱。
“得,难得跟吴行长喝酒,那我就喝了。”景腾喝下了一大口,痛苦地皱着眉。
“行行,今天景总真是给面子了,我得回报一个,我再敬你一个,你回回手,把这杯直接干了吧。”吴名鑫说着就灌下了大半杯酒,将军一样地看着景腾。
景腾知道,这样喝下去就没完了,她握着酒杯没动。
李夕夕马上火上浇油,说:“唉呀,吴行敬酒也这么豪迈?那可不敢不喝,我得陪一个啊!”她说着也干了一杯,然后等着看景腾。
景腾无奈,只得又喝了。她的酒量十个也不敌不过李夕夕一个,自己这是被李夕夕设计了。
一杯酒下肚,景腾的脸已经烧起来了,再脱不了身,自己恐怕真的要翻脸。
这时,桑榆站到了景腾身边。
“吴行,您好,您还记得我吧?我是桑榆。我现在景总手下的志远房地产销售部工作,过来敬您一杯,不打扰您吧?”桑榆对吴名鑫说。
桑榆是房产销售部的新员工,试用期还没过,销售部经理王守业评价他:业务能力强,酒量好。
“您少喝,我干了。”桑榆不由分说,爽快地喝下了一杯啤酒,杯子里一滴酒都没剩。
“噢,噢,桑榆,”吴名鑫好像想起了什么,点了点头,看着桑榆把酒喝下去,说:“知道,知道,你……好好。”
桑榆转身又倒上酒,来敬李夕夕:“李姐,您好,久闻您大名,没想到您这么年轻漂亮。我刚到公司不久,第一次正式和您见面,以后还请您多关照。我敬您一杯。”不等李夕夕说话,桑榆就又干下了一杯啤酒。
“桑榆,你不跟你们景总喝一杯?”李夕夕没想到景腾手下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就敢站出来在她和吴行长面前讨面子。
“李姐说得对,我是得敬景总一杯。不过我还是得先敬您跟吴行长。”桑榆对李夕夕笑着,一脸青年人的恭谨和明快。
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目光精明又含蓄,身材高大,充满阳光气质。李夕夕被打动了,举杯喝酒,刚喝了一小口,桑榆伸手把她举杯的手按住了,他的手又大又暖按在李夕夕的手背上,俯身体贴地说:“行,李姐,谢谢您给我面子,您少喝,喝多了伤身体。”
这时,王守业走了过来,对景腾说:“景总,您在这儿呢?董事长找您呢。哎呀呀……吴行,吴行,我一会儿得来敬您一杯啊,还有李秘书,等着我啊。”王守业一路寒暄着把景腾带走了。
桑榆继续敬酒:“吴行,李姐,您看景总还让董事长叫走了,那我代替我们景总和志远房地产公司再敬您二位一杯,感谢您二位对志远房地产的支持。”
“去去去!少来这套!”李夕夕见景腾被救了驾,泄了气似的坐到了吴行长的旁边,推开了桑榆敬酒的手,说:“吴行,您看,他们搞销售的人多贼。”
吴名鑫好像有点儿醒酒,说:“贼点儿有什么不好?你们董事长要是不贼,志远集团也发展不到今天。不过啊,大贼后面还有小贼,小贼后面又有大贼啊。”
李夕夕没听懂吴名鑫在叽哩咕噜地说什么,只当他在说醉话。
桑榆听着吴名鑫的话笑了,又看出李夕夕的失望,就凑过来说:“李姐,我陪您。要是您不愿意喝,我替您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