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匆匆,他们在深圳安稳地度过第三个春节,又进入这一年的春天。在这个朝气蓬勃、充满希望的一年伊始里,陈涛对未来的向往之火任在熊熊燃烧,现实的千千万万种酸涩都不能将之扑灭。
这一天车间里,陈涛还带着口罩,右手拿着喷油枪,左手握着夹玩具的模具,伸到抽风口处快速的翻转着喷漆。三四秒钟的时间喷好一个,立刻打开模具拿出来放到一旁的盒子里,又马上装填新的进入模具中,再喷。人像被注入了程序的机械,以这样的速度,循环往复做着同一个固定的动作,每天都得几千次。并且每天必须完成规定好的任务量,才能获得当天的工资,固定任务之余才算做加班费。所以只要有货,他几乎都在车间里忙碌十二个小时以上,如今成了老员工的陈涛,会得到领导的特殊照顾,多让他加班。特别忙时,加上两顿饭时间,每天在厂里都要呆十四个小时。当然这也得益于陈飞俊能自己照顾自己,不用他花太多心思。
这时处于午饭后,一边发困,手上还一边高速干活,他突然感到揣手机的裤兜里有振动,车间里各种嘈杂,听不到手机响。首先他不认为是什么正经的电话,因为平时在这边一直忙工作,基本没什么朋友,所以电话很少。经常给他打电话的母亲、姐姐和同事都知道这个时间点他在手忙脚乱地干活,一般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来。最有可能的是烦人的啥啥电话推销打过来的,通常他都不予理会。
因为这时正困顿,眼皮重若千斤,他想转移下注意力以提提神,所以还是退下手套掏出手机来看一看,竟然是姐姐陈波。
车间里有规定,上班时间不能玩手机、不能接打电话。陈涛扯下口罩,飞奔到厕所里,这时已经自动挂了,他又打过去,没想到传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陈波的抱怨。
“你说你呀!都怪你,妈妈中风了。”陈波是个直性子,平时有什么不爽的就大大咧咧说出来,经常得罪人。
太突然了,陈涛感觉一阵眩晕,不知道中风具体是啥病,只在记忆中有所耳闻,这病像是会致人瘫痪了的?下意识感觉到很严重,心里顿时冰凉。
怎么会这样呢?老天是对我们一家人有偏见吧?专门认着我们家人整?
陈波牢骚了几句,姐弟二人都冷静下来,才交流起具体情况。
原来陈飞杰即将开学,他们婆孙二人还在老家,赵兰芝趁这些时间在菜园子栽了些菜,等以后成熟了,周末可以回来收,再带上去城里吃,多余的还可以卖。往年她回家来拿菜都是用竹篮子背到大湾村坐车。以前陈小杰还说她:“奶奶,车费都快赶上菜钱了,你还要背那么远的路,又累,不划算。”
赵兰芝呵呵笑笑:“比车费值钱,还没打农药。”
她嘴上没说,其实是因为陈小杰专心学习不买菜不懂菜价,如果回家一次背来的菜换做在城里买,怎么也比车费多太多了。但是从此后她反而多往篮子里装了些,鼓出来的用绳子绑在篮子口上,按得很铁实,告诉孙子说:“我多拿些。”有时候吃到菜叶都发黄了。
自己关心奶奶的话起了反作用,陈小杰只得苦笑。
开学前这几天,陈波在娘家陪陪他们。昨天在菜园子里帮母亲挖地,陈波带来辣椒苗,准备栽上一片辣椒,母女俩边聊天边配合,一人挖一人栽。正处于中午最热的时候,赵兰芝突然说头晕,陈波赶紧扶她到屋里坐下休息,喝点水。其实她有自己走的力气,只是感觉头脑昏沉,眼睛发花,所以不敢站起来,万一摔下去就了不得了,听说许多脑充血的人就那样一摔,命就没了。她躺在沙发上休息,陈波接着去园子里把剩下的苗全部载完。傍晚的时候赵兰芝觉得好多了,又开始在灶房里做饭。
见她好转,陈波就没太在意,只以为是小毛病,但可怕的事就发生在第二天早上。
陈波和女儿睡在一起。天亮不久,陈波起床了,发现一向很早的母亲怎么还没起床,于是进房屋查看。她还在床上躺着,陈波觉得不对劲儿才把她叫醒,没想到醒来后一开口说话,下巴像是脱臼了,嘴忽然歪朝一边,从嘴角流下一滩口水往下滴。她说话含含糊糊的,又说头晕。赵兰芝的样子可把陈波给吓坏了,陈波立马伸手扶她继续躺下去,接下来发现更糟糕的情况,赵兰芝说她右边大腿麻木,根本动不得,就像没长在自己身上一样。
陈波当时慌了,立刻打电话让老公罗忠良开面包车过来送医院。他们交代孩子自己在家不要乱跑,夫妻二人带母亲去县城人民医院。在车上,陈波着急得直抹眼泪,一个劲儿地催促丈夫开快点。
到了医院诊断是中风,到她打电话给弟弟的时候任然头晕躺在床上起不来。
听着叙述,陈涛的心脏像是打结的麻绳,扭得紧紧的。挂完电话后,他在自己脸上狠狠地打了几巴掌,然后颓然地靠在厕所的墙壁上,双眼无神凝视着小小窗户外厂房上面的天空。从离开家的那一刻起,他最最担心的就是留在老家的婆孙俩,没想到真的出事了。他不怪姐姐,那人是个直肠子,因为母亲的事,情绪过激说了自己几句,很是能理解。
但是陈涛却对自己不能释怀,他在心里深处责问自己:“难道真的是我错了吗?”
根据陈波的说法,母亲在城里每天起早贪黑,从不缺席出摊,她这中风的毛病就是这样种下的根。年前的冬天,依旧每天凌晨起来到很晚才回家。她一起床就到楼下拢火,刮土豆皮,做好早点让孙子吃完上学,然后蹬上三轮串街。县城地势平坦且开阔,冬天总是刮着凛冽的冷风,那种环境里还经常蹲着三轮车到处跑,不生病才怪。
而这时,陈涛脑海中忽然生出一些些场景,几乎她这么长时间来的所有生活细节都像电影一样在他脑中一帧一帧的放映:薄舞中衬出她落寞的背影,凛冽冰凉的寒风像刀子一般无情地吹遍她全身,从衣服各个缝隙中灌入她的身体;就着露水捋捋已经打湿的花白头发;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然后接过别人递来钱;城管撵来,赶紧跨上车骑着躲开;进土豆时数钱给老板,刮土豆时手浸在刺骨的冷水中;在家里劈好柴放竹篮里背到大湾村,然后坐客车带到城里拢火;晚上收摊回家后摸摸孙子的头;双手抬着手机,离眼睛老远的找儿子的电话号码等等…
所有画面像重锤击打着心脏。这一天是在魂不守舍中度过的,当天任务没有完成,更没了加班费,而且到了月底好像还有罚款,一个月三百元的全勤奖没有了,这是在他身上两三年多以来第一次出现。
晚上回到自己的小窝里,心乱如麻,不知道此刻该怎么办。陈飞俊马上开学,如果自己回去,往返至少都得一个多礼拜,这么长时间不放心陈飞俊一个人生活。虽然有郑宝生一众老乡在,但是大家都忙着上班,自己的孩子都照管不过来,更无暇照顾别人这么长时间,所以根本走不开。虽然姐姐后面说医生诊断没有恶化的危险,就暂时由她来照顾,但是心里总也放心不下。再说,一离开家就是快三年的时间,还真该回家看看了。两头为难啊。
当晚他跟陈波视频,她们还在洁白背景的医院病房里,手机屏幕中的母亲脸色苍白,嘴巴歪朝左边,看上去没什么气力。但能说话,只是吐字不清,她还劝慰陈涛:“不要挂念我,睡几天就好了。”
陈涛有些害怕,想起当年父亲离世的情形,内心极其悲痛和无助,更是感到万分恐惧。
陈波让他暂时不要担心,陈飞杰也由她照顾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