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顺才开着拖拉机跟在小轿车后面走。
这个时候凌晨三点半,雨越来越猛烈。拖拉机在老板手里的时候都在乡村路上随便用用,给附近人家送送石头上门,平时都是老板请来的驾驶员开,根本不爱护。这会儿下雨了才发现雨刮是坏的,在大雨中根本看不清前路,只能辨识着前面小车模糊的尾灯前行,玻璃上都是雨点落下形成的水,比人走还慢。主人家都等的不耐烦了,使劲打电话催他快点。陈顺才心里也着急啊,再耽搁天都快亮了,若是到了地方下货再一磨蹭,六点前出不了城的话,又得等到晚上,那岂不是白折腾半天吗。
小舅子同样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平时只会上山干活,下山回家,不但不安慰姐夫,反而也跟着干着急,时不时还责怪他几句。
本来主人家说不远,这种拖拉机正常走的话需要四十分钟。但是在这种看不清路的情况下时间得加三倍还不止,如果一直这种速度,六点前恐怕还在路上,到时候碰到巡逻的交警,非得罚死不可。陈顺才越想心里越急躁,只恨老天怎么还不停雨,像是故意捉弄他似的。
可能由于心里压力过大,走着走着陈顺才犯了老毛病。
在副驾驶的小舅子突然感觉到一脚急刹车,差点撞到挡风玻璃上,所有的瞌睡都吓得跑到九霄云外,然后他看见姐夫抱住肚子,胸口扑在方向盘上哀嚎。这时车子还没停稳,眼看要撞到路边花台,这拖拉机小舅子平时经常坐的,知道这时候要拉手刹,于是立刻把座位中间的手刹拉起来,车子才突然停住了。
小舅子以前见过姐夫这个样子,也听他姐说过,第一反应就知道他这是肾结石犯了。这时陈顺才已经朝副驾驶倒过来,想躺下去,疼得鬼哭狼嚎,作为旁人却束手无策。他看前面的小轿车灯光有些远了,慌忙去猛按喇叭提醒,见灯光终于停住了,才放下心来照看姐夫。
驾驶室里狭小,见姐夫双脚乱蹬了一阵,气都有些喘不上来,生怕他有生命危险,慌忙中只能抬着他头,使劲儿抱着,不让他磕着头。挣扎了良久,陈顺才眼睛都没睁开,咬着牙憋着气儿对小舅子说:“快把我弄下车。”
小舅子从副驾驶下去,淋着雨绕到正驾驶开门把陈顺才拖下车,再扶到路边。大雨中,陈顺才突然躺了下去,在方形砖块铺成的人行道上乱滚,想必疼到极限了。小舅子不知所措,以前听姐姐说过,只有让他在地上滚,慢慢的会好一些,就像渡劫,只能自己扛。
可是时间刻不容缓,主人家也急了,打着雨伞跑了回来,到近前一看,还以为撞了人了,吓了一跳,连问他怎么回事?地上的陈顺才还龇牙咧嘴,“哇哇”大叫。要不是下雨声音掩盖,恐怕会惊扰周边的居民。小舅子受了惊,加上雨水一泡,脸色煞白,连张几下嘴才艰难的讲出话来,给他们解释,让他稍微等一下。
“还等什么?他这个样子太吓人了,先打120去医院吧,石头晚几天下也没事,别把人弄严重了。”那主人家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小伙子,举着伞遮着地上的陈顺才,但是他一直在滚动,脚乱蹬,小伙子只得又缩回来过去遮着小舅子。
“让他缓过这口气来,看他怎么说。”小舅子用双手使劲抓头皮,然后抹了抹脸上的雨水。
听了这话,小伙子用质疑的目光看着他,又看了看地上打滚的陈顺才,不敢相信这个样子还能自己缓过来。
话音刚落,陈顺才没有再滚,也没叫。两人立刻打着伞蹲下去查看,陈顺才艰难地告诉小舅子:“把我翻过来趴在地上,你站在我腰上,用脚后跟使劲儿踩我腰的两边。”说话间,感觉随时随刻会断了气,让人担心不已。
照他说的做,把他翻过来。小伙子可不敢动手,只在旁边用伞尽量遮着郎舅俩,自己一半身子也湿透了。在陈顺才吃力的指点下,小舅子找到他所指的位置,一只脚踩一边,整个人都站在姐夫的腰上,他手扶住撑伞的小伙子肩上保持平衡,就这样全身的体重汇聚在脚后跟的两个点上死死按住他。陈顺才在他脚下吭哧吭哧喘气,雨水一直铺天盖地浇在他们身上。小舅子都持怀疑态度,常常低下头来喊姐夫,听到他微弱的应答声才放下心。这样过了四五分钟,陈顺才朝背后拍拍他脚,让他下来。
小舅子下来后立刻蹲下去查看,只见陈顺才缓慢坐起身,小伙子也弯下腰来遮住伞。陈顺才双手撑地,有气无力道:“舒服了一些,快赶路。”然后转向小伙子解释道:“现在不敢去医院,他又不会开,如果我去了,车只能停在路边,天亮被交警看到就糟糕了。人不在他们会把车拖走,到时候不但罚款扣分,还要拖车费,一来一去还得耽搁许多天,费钱又费力,可不敢那样。”这时看他,就像刚经过地狱般折磨而稍微恢复些许气色的样子。
小伙子多少能体会,点点头各自上了车。两人湿淋淋地坐在驾驶室里,陈顺才用两只手挂完档缓慢走着,对小舅子说:“以前在家试过几次,让你姐帮我踩踩又松散一些。”
“改天还是去医院好好医医了,不知道的人被你吓死,看着都受罪死了。”语气里尽是责怪和不耐烦。
“以前在家里犯病就打止疼针,听说这病不好治。”看他说话的样子和举动明显还在疼,只是咬牙强忍住而已。
“咋可能不好治,去省城大医院看看,或者这次在市里医院瞧瞧。”
“再说吧。”
说话间雨一直在下,时间也越来越紧迫,必须提快一些速度,小舅子干脆伸出头在车窗外面,帮着看路,毕竟都湿透了,也不在乎再淋些。
行了一段。又凉又疼的,陈顺才一直在发抖,他呜呜说道:“现在别说返回来了,只要在六点前能开到地方就不错了。”顿了顿:“又开始疼得厉害了。”
说完他按按喇叭,然后又靠边停车:“等下让我躺在地上,如果我又打滚,你再使劲把我按住,再踩。”然后他扯开车门,提前踉踉跄跄跨到路边躺下。这时远远看去好像一条被主人遗弃很久、又被世界践踏致残的老狗似的。其实这一辈子大部分时候都像条狗。
那小伙子又停车跑回来看,这次小舅子扶住一旁的绿化树,站在姐夫腰上,用如此暴力的手段帮他治病。
好了些后,又上车继续赶路。
“白折腾,早知道反正回不去了,还不如直接等到明晚再进城。”小舅子道。
后面的路上雨势渐弱,但是那条可怜的老狗却又在路边躺了三次,才终于在六点前赶到了主人家里。拖拉机一停下陈顺才就昏了过去,仿佛一颗被暴风雨蹂躏过的大树终于顶不住而倒下了。
这是陈顺才人生中的一个故事。
事情已过了多年,生命的远去不会使他在亲人心中淡忘。
支撑一个人的最大动力是爱,压垮一个人的最大重量也可能来源与爱。谁都想努力让自己爱的家人过好一些,这会使人执着,甚至过于执着而遭到反噬,但是为了这份责任,我们愿意执着,也甘心承受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