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今天这么早就来图书馆了?”王微安压低声音说。
“我来查点儿资料,马上就要考试了。”叶子在王微安前面的那张桌子跟前站定,回答,“对了,悦馨让我给你捎句话,她说她一会儿过来找你。”
王微安一听到“悦馨”这两个字,那张娇美而深沉的脸顿时露出了暖人的笑颜。
“微安,我提前给你透露点儿消息,”叶子俯下身体,又神秘兮兮地对王微安说,“悦馨今天会给你带来一个不小的意外。”
“意外?”
叶子故弄玄虚地点点头。
“我知道今天是悦馨的生日,”王微安盯着叶子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说,“但这应该不算是意外吧?”
“不算,”叶子肯定地回答,“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指的是什么?”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叶子依然用那种略带神秘感的口气笑眯眯地说,“我只能告诉你,悦馨的心已经不专属于你了。”
“心”和“专属于”这两个词让王微安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什么,但她没在脸上表现出任何感情的动向。王微安就是这样的人,习惯于不露声色。王微安娇美的容颜依旧挂着那种浅浅的、暖人心窝的笑意,顿了顿,又用静若止水的口气说:“叶子,你这么故弄玄虚,那我只好耐心等待了,等悦馨自己把这个‘意外’带到我的面前。”
叶子用欣赏的目光望着王微安。自从叶子通过赵悦馨认识王微安以来,她总是不由自主地要用这样的目光望着她。因为王微安的身上有某种耐人寻味的东西,这种东西在任何女人的身上都不常见。以叶子的审美观来看,王微安不算那种普遍意义上的美女。王微安的脸型不是标准的鹅蛋脸,她的鼻梁也不那么高挺,她的眼睛也不属于那种浓眉大眼型的,她的嘴唇不性感,当然也就不具诱惑力。但是当一个人对美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时,当他第一次看见王微安的这张与众不同的脸时,他总要忍不住多看她几眼,因为王微安这个姑娘其本身就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体。正因为王微安的存在,所以才使人明白,美根本没有标准,真正的美来自灵魂的底色。
“微安,”叶子又说,“悦馨的论文得到了导师的褒奖,悦馨很可能凭借这篇有力地彰显出她非凡才学的论文有资格去哈佛大学继续深造了。”
“是吗?”王微安抬起眼看着叶子,笑吟吟地说,“听你这样说,我真替悦馨感到高兴。”
叶子紧盯着王微安微微泛红的脸,若有所思地看了几秒钟,看得王微安心里直发毛。
“怎么啦?”王微安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用这种目光看我?”
“微安,”叶子抬起头环顾了一圈四周,然后腰身弯得更低,嘴巴凑近王微安的耳朵,把声音压得只有她们俩人才能听见,问道,“你和我说句实话,那篇论文是不是你帮悦馨写的?”
“我?”王微安的脑袋朝后一躲,睁大眼睛,惊讶地说,“叶子,你真会开玩笑,我是一个连高中都没有念过的人,怎么可能会写那种深奥的论文呢?”
“微安,你这句话也许能骗得了别人,但骗不了我。”叶子直起身,胸有成竹地说,“我和悦馨住在一个宿舍已经三年了,我虽然没和悦馨一起长大的你了解她,但我比这个学校里的任何人都要了解悦馨。悦馨在学识上的水平,我自认为判断无误。微安,我承认我只是从悦馨的口中有一句没一句地了解了你的一点儿身世和经历,我不敢说我已经足够了解你了。但是我有眼睛,也识字,更有自认为值得信赖的判断力。悦馨虽然学的是心理学,但我们共同的宿舍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弗洛伊德的《性学三论》。我敢肯定,这本书对悦馨来说,就像《荷马史诗》对一个文盲来说毫无二致。我更清楚,就连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悦馨也没有认认真真地读完。悦馨看什么书都是囫囵吞枣,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考入清华大学的。既然如此,这样的赵悦馨怎么可能写出阐述《性学三论》那样的富有真知灼见的哲理性的论文呢?”
叶子这样头头是道、有理有据说的时候,王微安平静的脸不自觉地露出了严肃的神情,但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看着叶子,默默无语地听着。
“请原谅,微安,我说这些话不是故意要诋毁悦馨,只是实事求是。”叶子继续滔滔不绝地讲道,“而你,这个过早辍学的姑娘,每天手里抱着书本在聚精会神地阅读,这是所有认识你的人有目共睹的。悦馨的那篇论文诞生之前,我从来没有见她读过弗洛伊德的任何一本书,但是你却一直在读。我敢肯定,弗洛伊德的《性学三论》你读了不下三次。因为据我观察,几乎有三个多月的时间,你每天都在看这本书。而且,早在你刚来图书馆那会儿,我就看到你在读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和《超越唯乐原则》……”
“叶子,”王微安突然轻声打断了叶子的话,“假如你认为那篇论文是我帮悦馨写的,那么无疑你在否定正统教育。”
“我并不愿否定正统教育,”叶子低声说,“但我却非常肯定自我教育。微安,说实话,我认为我花那么多钱在学校里接受的系统教育,不一定能比得上学校付你钱,你在图书馆进行的自我教育。”
王微安目不转睛地看着叶子,没有立刻接话。沉默了一会儿,她又用温柔的口气慢条斯理地说道:
“无论如何,你们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而我只是一个十五岁就辍学的图书馆管理员。叶子,你不认为你刚才的话假如被别人听见会贻笑大方吗?”
“我不这样认为,”叶子表情严肃,一字一顿地说,“你说的的确是不容争辩的事实。但是,微安,我相信你也是知道的,本杰明·富兰克林也没有接受过系统化的正规教育,但他通过终身孜孜不倦的学习,依然取得了那么多名副其实的头衔:美国政治家、科学家、印刷商和出版商、作家、发明家、外交官以及美国开国元勋之一;亚伯拉罕·林肯,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家庭。父母是英国移民的后裔,他们以种田和打猎为生。由于家境贫穷,林肯只上了四个月的小学,但他依然通过通宵达旦的自我教育成为政治家、战略家和美国的第16任总统。还有英国作家狄更斯,等等,这样的例子简直不胜枚举。在我看来,正统教育固然值得称道,也值得推崇,但没什么可沾沾自喜、骄傲自满的。自我教育虽然不是主流教育,但却是造就伟人与天才的最伟大的教育。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我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微安,我知道你的价值,而你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一点。”
显然叶子的话打动了王微安,她猛地站起身,拉住叶子的手,用恳求的眼神望着她,语重心长地说道:
“叶子,你应该明白,每个人的命运和际遇都是不一样的,这就决定了人在社会上的位置。悦馨有悦馨的位置,我有我的位置,我认为也许这一切都是预先注定了的。所以,有些事情假如已经发生了,还是不提的为好。我这个人既能够安守本份,也愿意乐于助人。而你,我深信也是个绝顶聪明的姑娘,知道在生活中有时即便心知肚明也要装作一无所知。你、我都知道,难得糊涂这不正是生活的最富理性的哲学吗?”
叶子抽出手,轻轻地拍了拍王微安的肩膀,明媚的脸上闪过一丝凄然的笑。这个年轻的姑娘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谈不上公平的命运是如何左右人的行为的,而这种左右就叫作无可奈何地安于天命。
“微安,不管我说什么,在内心里我都十分喜欢悦馨,因为她不仅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好舍友、好姐妹。而你,我同样喜欢,甚至更喜欢,因为我欣赏你的人品和作为。然而,我是一名学生,正在我们国家最好的学校接受最值得骄傲的教育。但是,”说到这里时,叶子的话音戛然而止,她凝视着王微安的眼睛,似乎在暗暗地斟酌‘但是’后面那些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该不该继续说下去。王微安用肯定的目光回应着叶子的凝视,这是一种无声的鼓励和安慰,仿佛在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因为我知道你的任何言论都出自你的正直之心。”叶子心领神会了王微安的体贴,心一横,恳切而大胆地继续说道,“但是,微安,我所接受的教育使我相信,铜就是铜,金子就是金子,即便在铜的外面巧妙地镀了一层金,在本质上,那铜不还是铜么?然而,我所不能理解的是,那黄灿灿的金子为什么不以正当的名义自己去发光呢?”
“因为命运早就无情地剥夺了这种正当的名义。”王微安用沉痛的颤音回答。叶子从未见过王微安如此激动。“我能来清华大学的图书馆工作,完全是悦馨父亲的功劳。假如没有赵叔叔的帮助,我连这所学校的大门从哪边开都不知道,更别说能在这里一边轻松自在地赚钱养活自己,一边心无旁骛地畅游在浩瀚的书海里了。我现在很可能依然在饭店裹着围裙端盘子呢。所以,叶子,我对目前的生活非常满意,也感激不尽。我别无他求,你明白吗?”
叶子目瞪口呆地盯着王微安,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