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最终李白甫追了出去。王微安离开后,李白甫关上门,转身走到办公桌旁边,坐在扶手椅上。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了那张纸上,定睛看着王微安写在上面的那个“性”字。可以这样说,这个姑娘随意的八笔,把这个男人的思想之海翻动得天翻地覆。詹姆斯·乔伊斯在《尤利西斯》这本被赞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英语文学著作”中说了这样一句话:他们互相拥抱,一合一分,完成了主宰配对者的意愿。此刻,李白甫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娟秀的字,想到了乔伊斯的这句话,不由得自问道:“难道这不正是性的使命吗?”这样想着,他又重新拿起那张纸,用沉痛的目光看着上面的那个“性”字。看着看着,他突然扔掉那张纸,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办公室的门口一把拉开门,跑了出去。
李白甫一出去,就看见王微安正要拐向另一条走廊。他立刻追过去,一把拉住王微安,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回办公室,推她坐在办公桌外面的那把扶手椅里,而他自己又绕到另一侧,在里面的那把扶手椅上坐定。这一系列的动作是那么迅捷,以至于王微安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她已经与李白甫面面相觑了。王微安惊慌失措、忐忑不安地看着李白甫,一时间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刚把她赶出去,又把她拉了回来。
“姑娘,”此刻李白甫已经完全镇静下来了。隔着一张桌子,他盯着王微安的那双诚惶诚恐的眼睛,秉持着绅士风度,慢条斯理地说,“因为你不是一名学生,所以对我你可以有恃无恐。你知道吗?刚才你无情地撕裂了我的人生。因为你年龄小,不知天高地厚,所以我决定原谅你。”
王微安缄默不语。她不卑不亢地回应着李白甫的凝视,耐心地倾听着。
“我的妻子的确死于自杀,”李白甫又说,语气非常平静,就仿佛此刻他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而不是他自己的故事似的。“但不是因为心理疾病,而是出于灵魂的羞愧。我三十岁结婚,但直到我妻子去世,我们都没有孩子。这是因为婚后五年我们没有过过夫妻生活。”听到这里,王微安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一定又会猜测,也许是我或者我妻子的身体有问题。不是这样的。无论是我,还是我的妻子,我们的身体都非常健康。我们之所以结婚五年都没有履行夫妻之实,原因是那几年我正在写作《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阐述、分析和批判》这本书,后来又作了附录和补遗。我废寝忘食,挑灯夜战,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弗洛伊德在进行了两年的自我分析后,认为心理障碍是由于性紧张累积引起的,他把分析的结论写成了《梦的解析》,这本书后来被许多人推崇为弗洛伊德最伟大的著作。但与此同时这本书也遭到大量的批评。正如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出版时既有五体投地的热烈赞赏,也有毫不留情的全盘否定一样。然而这本书并不是弗洛伊德最受争议的一本书,他最受争议的一本书是《性学三论》。”听到《性学三论》,王微安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
“假如他知道我曾写过一篇探讨《性学三论》的论文,又该作何感想呢?”王微安胆战心惊地想道。
李白甫一门心思只顾讲自己的人生断章,根本没有注意到王微安的内心活动。只听他继续说道:
“卡尔·荣格对于弗洛伊德在关于人的发展和对神经症的分析中过度强调性感到不满,于是最终和弗洛伊德分道扬镳,建立了分析心理学。而我在对弗洛伊德的理论进行了一段时间的研究后,也持有同样的观点。我想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证明,没有性一个人照样可以完满地、充实地过完一生。因此,在与我的妻子谈恋爱时,我就事先声明,要和她保持一种纯粹的柏拉图式的恋爱关系,她一口答应了。恋爱两年,她提出要结婚,我答应了。但我以著书立说为由,声明在写完那本我构思了好几年的书之前,不和她同床。我的妻子因为对我的异乎寻常的爱恋,又答应了。于是,我们结婚了。但婚后,由于我一心扑在学术研究上面,并不觉得这种婚姻关系有什么不妥,而我的妻子却不知不觉病了。她的身体常年处在一种生理欲望得不到满足的状态下,而她的精神也逐渐变得异常压抑、苦闷。对此,我却一无所知。我每天都会亲吻搂抱我的妻子,我非常爱她,我觉得我爱她并不比她爱我少一点。但我这个人做事从不会半途而废。因此,不管我的妻子如何旁敲侧击地暗示我,或者巧言令色地引诱我,我都坚决不会和她同床共枕,我怕她破坏我的计划,让我多年的探索和验证前功尽弃。我一直以为她是理解我的,而且她也会慢慢习惯这种没有鱼水之欢的生活。我信誓旦旦地认为,以那样的状态,她会不离不弃地陪伴我一直到老。但是,一年前的某一天,她正在厨房做饭,却突然晕倒了。我急忙打电话叫来家庭医生,一检查,医生说她怀孕了。那一天的情景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我的妻子看着我的眼睛,脸涨得通红。而我先是茫然地愣怔了一下,因为在最初的一瞬间,我不明白怀孕是什么意思。你应该能够理解,我当时的反应为什么那么愚不可及。因为自从我结婚后,我认为我的妻子怀孕就像宇宙的黑洞一样,是令人难以理解的。而那时医生却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说我的妻子怀孕了。我摸着汗涔涔的额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才恍然大悟。我情不自禁地狂笑了一声,随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说一句谴责的话就走开了。从那时起,我开始理解我妻子的感受了。我深信她一定为我忍受了很多禁欲之苦,最后是在再也无法遏制生理欲望的情况下才选择出轨的。这件令我充满耻辱感的事情,使我彻底相信了弗洛伊德的理论,而开始对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产生了怀疑。那一晚我彻夜未眠,在书房一直坐到天亮,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我决定不计前嫌,原谅我的妻子,并抛弃一切学术上的执念,以后和她过正常的夫妻生活。但就在那一晚,由于羞愧难当,我的妻子割腕自杀了。”
李白甫停止了讲述,王微安面色平静地看着他,令人尴尬的沉默横亘在他们中间。过了很长时间,王微安才缓缓地开口说道:
“您知道吗?听完您的讲述,我并不同情您的遭遇,因为您不值得同情。”
李白甫没有作声。
“我现在就告诉您您为什么不值得同情。”王微安紧接着说,“首先,您在学术上的执念本身就是错的。您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得到的结论是使您彻底相信了弗洛伊德的理论,而开始对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产生了怀疑。您要知道,弗洛伊德的理论经历了将近一个世纪的考验,它根本不需要您去相信,因为它自有它的立足点。而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也根本不需要您去怀疑,道理同上。况且,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指的不是男女之爱,而是成年男子与少年男子之间的爱情,也就是说柏拉图式的恋爱指的是同性恋;其次,在我看来,您的婚姻简直是一出滑稽的闹剧。您说您的妻子可怜,这是大实话。我说您的妻子更多的不是可怜,而是可悲。她的可悲之处不在于自杀,也不在于英年早逝,而在于她爱上了您这样一个自私自利、妄自尊大的男人。您既然这么热爱学术研究,想当初为什么要结婚呢?您一心一意做您的学问不就好了,为什么要把一个深爱您的女人当作试验品呢?最后让她成为您可悲人生的牺牲品;最后,我要强调的是,您的妻子根本没必要为她的出轨而引咎自责,她完全可以大张旗鼓地出轨。既然您能够完全忽视她的身心所需,她为什么要那么在乎您的尊严与耻辱呢?”
李白甫被怼得哑口无言。生平第一次,这个男人痛恨人的这种倾诉的欲求,痛恨一个人有那种痴心妄想的渴望被理解的心理。
“您说您在恋爱期间就没有与您的女友有过亲密接触,”只听王微安又抛出了她那针针见血的言论,“那么,我冒昧地问您一个问题,莫非您到目前为止依然保留着童子之身?”
李白甫面红耳赤,但依旧没发一言。
“您看过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吗?”王微安又问道,但她没等李白甫回答,就紧接着说,“在小说的结尾,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费尔明娜·达萨说他为她保留了童贞。您看过托马斯·曼的《魔山》吗?”王微安又问道,她一本接一本地提到这些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著作,好像正在有力地证明她作为一位图书馆管理员实在是名副其实。当然,这一次王微安依旧没等李白甫回答,又紧接着说出了她想说的话,“托马斯·曼假借这本书表达了自己的爱情观,他认为爱情即使贞洁到极点也不可能与肉欲无关,而极端肉欲的恋爱也并非就是不洁……在极其虔诚或者极其放纵之中,肯定存在爱怜。在前一本小说中,其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和多名女性有过肢体上的亲密接触,但他却对费尔明娜·达萨说为她保留了童贞。很显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所说的童贞指的是精神上的童贞。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来,他在肉体上可以和很多女人发生关系,但在精神上,他深爱的人只有费尔明娜·达萨。您认为这矛盾吗?”
李白甫缄口不言,他的脸色极其难看。
“托马斯·曼给出了答案:要把贞洁的爱同肉欲的爱完全区分开来,未免有些愚蠢,也不合理。”王微安又自顾自地说开了,“所以,连我们一直追寻的爱都是变化莫测的,而您却在让一种虚无缥缈的理论禁锢您真实的生活以及您鲜活的妻子。您是一个多么可笑且愚蠢至极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