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甫的形象跟传说中的一模一样:玉树临风、潇洒俊逸。他三十六岁,看起来既不显老,也不显年轻。从头到脚,李白甫身上的每一个别人可见的器官都证明他是一个正经八百的三十六岁男人。于男人而言,三十六岁是人生的黄金年龄,去掉了二十六岁时的那种肤浅的幼稚与浮夸的张扬,还没有四十六岁时的那种已显老态的油腻与性格上迟缓的平庸。正因如此,三十六岁的单身鳏夫才会让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子们想入非非。然而于李白甫而言,他这个仪表堂堂的男人的额际却印着一个若隐若现的忧郁的纹章。这枚纹章证明这个男人的人生并不遂顺。他的实际生活也许并不像他响当当的名声给人的感觉那么光鲜亮丽。当李白甫手拿教科书神色凛然地朝讲台走去时,那些女学生开始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起来,而那些男学生则在心里暗自思忖:
“这位老师的学识究竟是不是名不虚传,马上就要一见分晓了。”
赵悦馨从这位老师一进门就开始目不转睛地打量起他来了。此刻赵悦馨的脑海里想的问题很特别,她在想这位老师的那位早逝的妻子究竟长什么样。也就是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很多国外红极一时的那些已故的或者健在的女明星的一张张生动活泼的脸浮现在赵悦馨的眼前,首先出现的是奥黛丽·赫本的那张惊为天人的脸:那对粗眉毛,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瞳孔如墨玉般黝黑,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不,不可能是赫本类型的女人;那么是不是玛丽莲·梦露这种类型的呢?妩媚的笑、标志的发型、性感的双唇、醒目的黑痣。不,也不可能是这种类型;那么是不是茱莉亚·罗伯茨那种厚嘴唇的女人呢?……不是,不可能是,就这样逐一地假设,又逐一地否定。赵悦馨漫无边际地浮想联翩着。她的身子坐在教室里,可她的心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也不知道在哪里四处游荡。如果你要问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最繁花似锦?答案只有一个:一颗少女的心。
赵悦馨的那颗习惯于奇思怪想的脑袋之所以会冒出这么多不合时宜的念头,是因为以她的审美观来看,李白甫是她长这么大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简直俊如天神下凡。所以她才会把李白甫的妻子想象成明星的样子。在此之前,在赵悦馨的眼里张之琛是全天下最英俊的男人,但现在她不得不遗憾地否认这个事实,因为李白甫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打败了张之琛。但是虽然张之琛的容貌被站在讲台上的这个儒雅、英俊、忧郁的男人超越了,但赵悦馨依旧独爱张之琛。赵悦馨为自己感情的坚定不移而自豪,不禁露出了自我欣赏和夸赞的笑容。
“这样的一个男人究竟会爱上什么样的女人并把她娶回家呢?”赵悦馨看着李白甫不由自主地想道,“那个女人多傻呀!这么优秀的老公竟然抛弃不要,而去牵死神的手。”
想到这一点,赵悦馨浑身一抖,不禁摇了摇头。
张之琛的目光也打在了这位体型健美的老师的身上。
“我敢肯定,”张之琛这样想道,“李白甫老师一定是个自律的人,在时间观念上非常严谨。他来得不早也不晚,正好是两点半。”
王微安当然也不例外,她对这位老师自有自己的看法。当王微安盯着这位老师的侧影观看时,她觉得这个男人的确有一种令女人着迷的风度,但当李白甫走到讲台中央,转过脸面向全班同学时,王微安突然对这位老师产生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反感情绪。这种情绪是那么强烈,强烈到她有一种冲动,想立刻站起身走人。但她忍住了。王微安极力压抑着那种厌恶的情绪,开始认真端详这位老师。李白甫身高一米八五左右,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打着一条花色领带,皮鞋擦得光可鉴人。不可否认,论容貌,李白甫是一个英俊的男人;论气质,他不给“青年才俊”这四个字丢脸。但说来奇怪的是,王微安这个年轻的姑娘看到这位老师就是讨厌得不行。这一点连她自己都想不通。
“他与我素味平生,没招我也没惹我,”王微安盯着李白甫的那张有点儿苍白的脸,不禁在心里这样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讨厌他呢?这根本说不通嘛!”
的确说不通。但是有时一个人会平白无故地招到另一个人的厌恶,这也是常有的事。但在王微安这一方面,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她之所以讨厌李白甫,绝对不是平白无故的,而是因为李白甫的那双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李白甫的眼睛并不大,但却像夜晚的星星一样明亮,而且不时地闪出一道犀利的寒光。这说明他的这双眼睛像照妖镜一样,能照见别人灵魂深处的魔性,而这种魔性就是人性方面的阴暗面。
假如一个人见到另一个人,一种直觉使他立刻相信不管自己想什么,对方顿时就能看穿自己的心思,那会是一种多么恐惧的感觉。而王微安对于李白甫的那种情感上的对立,与其说是一种厌恶的情绪,毋宁说是一种害怕的感觉。正因为她怕他,所以她厌恶、反感他。此刻,站在讲台上的李白甫就带给了王微安这样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蔓延到王微安的灵魂深处,使她不寒而栗。因此,虽然这堂课李白甫讲得异常出彩,接二连三博得阵阵掌声,王微安在前半段时间几乎没有听进去一个字。有时几个关键字也会一不留神蹿进王微安那飘忽不定的思绪中,使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望一眼讲台上的那个浑身散发着儒雅气息的男人。但一看到那个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所以从来没有正眼瞧过她一次的男人,尤其是望见他的那双闪耀着寒光、深不可测的眼睛,王微安就赶紧低下头,就像见到恶魔一样,害怕得六神无主。低下头后,她的心思就又情不自禁地飘到别处去了。有好几次,为了缓解紧张不安的情绪,王微安拿起钢笔,试图在白纸上写些什么,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有落笔。当王微安第三次不由自主地拿起笔时,李白甫正好用低沉悦耳的男中音讲到使弗洛伊德名垂千古的那些理论,王微安的思绪一下子集中起来了,她直起身,竖起脖子,虽然眼睛不看讲台上的那位正滔滔不绝地讲着话的老师,耳朵却在一字不落地听着。
“1897年,弗洛伊德开始进行自我分析,”李白甫声情并茂地讲道,“两年后,他把分析的结论写成了《梦的解析》。想必坐在这间教室里的大部分热爱心理学并对弗洛伊德的理论推崇备至的同学都读过这本书。那么,现在我就要提一个问题,你们认为弗洛伊德终其一生研究的是……”
“阿嚏!”,就在这时一个女学生像感冒了似的打了一个声音洪亮的喷嚏。这个突如其来的喷嚏不仅让李白甫停止了讲课,也把一张白纸喷到了讲台上,那张纸像一片随风而落的秋叶一样,晃晃悠悠地飘在了那位脸色平静的老师的脚边。他随即弯腰捡了起来,走前几步,正要把它还给那位不是有意要扰乱课堂秩序的“学生”,却突然改变了想法。这是因为他不经意间一低头,瞥见了那上面写着的一个娟秀漂亮的字。这个字使这位老师立刻抬起眼,用惊异的目光望向这张纸的占有者。而这张纸的占有者此刻也正惊慌失措地看着这位老师。这个占有者不是别人,正是王微安。
王微安已经看到她刚才好不容易集中注意力,一边听李白甫讲课,一边下意识地写在那张纸上的那个敏感的字被令她感到害怕的李白甫看到了。这个字无论是对站在讲台上的那位不苟言笑的老师而言,还是对坐在台下的这位神情紧张的女生而言,其意义都非同一般。这是因为这个字不仅贯穿了人类繁衍生息的始终,而且使男人和女人终其一生都对其既着迷,又恐惧。着迷是因为它像吸毒一样,一旦品尝过个中滋味,便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恐惧是因为,不是在任何情况下,这种滋味都是可以随意品尝的。正因为它不能随心所欲,所以那种急欲品尝的心愿就越发强烈,越发难以抑制。但是不管一个人在这方面的心愿有多么强烈,伦理道德、三纲五常都要求其必须克制,而这就是使人恐惧的本质原因。
王微安在桌子底下攥紧拳头,绷紧神经,忐忑不安地等待这位老师的进一步反应。然而令王微安深感意外的是,李白甫转身走回讲台中央,并把那张纸夹在了他的教科书里面。紧接着,他又转过脸,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开始用温文尔雅的语气继续讲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