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李白甫的手机响了一下,这是短信提示音。李白甫放下双手,抬起脸,正要从他的西装口袋里掏手机,却一眼看到了王微安。他愣怔了一下,好像很惊讶,然后慢慢地把手放了下来。显然,李白甫已经把掏手机一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为什么还没走?”李白甫看着他眼前的这个像根木桩子一样杵在那里的姑娘,用冷淡的口气问。
王微安没有答话。
“我不是让你离开吗?”李白甫紧接着说,口气还是那么冷冰冰的,“我说我想安静一会儿。”
“我想听听您妻子的事情。”王微安慢悠悠地说。
王微安的开门见山比李白甫刚才的单刀直入更干脆直接。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个姑娘的这句话对这个男人而言简直是冷酷无情的。她眼见挠到了他的痛楚,但依然想挠得更深,更狠,以便让他痛得淋漓尽致、锥心刻骨。这就好比一个人眼睁睁看到另一个人的伤口正在流血,但他还是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对准伤口撒了点盐,撒完后,他觉得撒一点还不解恨,还想撒一把,甚至撒更多。此时此刻,李白甫觉得王微安就是这样一个人。这种事情换成其他任何人早就恼羞成怒了,可是李白甫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但这是一丝凄楚的笑。
“你为什么对我的妻子如此感兴趣呢?”笑容消失后,李白甫盯着王微安的脸庞,问道,“你有意一再地提到她。”
王微安没有直接回答李白甫的问题,而是反问:“她是怎么死的?”
这是一种相当可怕的精神的对峙,而且这种对峙发生在一个二十一岁的姑娘和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之间,而这种对峙之所以会发生,是因为这个年轻的姑娘和这个中年男人的精神世界不分伯仲。我们始终要相信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弗洛伊德是法国神经学家让·马丁·沙可——被称为神经病学之父——的学生,但后来弗洛伊德的名声远超自己的老师。现时现刻,李白甫这位声名远播的心理学家不得不承认他的精神被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姑娘控制了,这个姑娘正在用自己咄咄逼人的气势诱导他,给他施加一种无形的压力,使他由于难以承受而缴械投降,对她和盘托出内心的秘密。李白甫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正因为他感受到了,却无法不被控制,因此他非常吃惊。也就是这一刻,李白甫突然明白为什么之前王微安口口声声说她愿意当自己的研究对象,心甘情愿地让他研究她的性幻想过程。原来王微安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通过被研究而实现她研究(也就是学习)的目的。
“对精神病学她究竟研究得有多深?”李白甫盯着王微安惊诧地想道,“竟然不惜牺牲自己!在我求学的整个过程中,以及在哈佛任教的几年,我从未见过像这个姑娘一样富有如此执着的求学精神的人。她究竟是个天才还是个疯子?”
李白甫这样暗自思索的时候,王微安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正如李白甫所认为的,王微安可不是一个一般的姑娘。王微安之所以不一般,并不是因为她是一个天才,当然更不是一个疯子,而是因为这个姑娘始终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也就是说,王微安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我们不妨抽空去问问我们身边的那些二十一岁的孩子,你去问问他们:你们为什么而活着?大部分人都给不出明确的答案。因为大部分人都在稀里糊涂地活着,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也从没想过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反正所有能主宰自己呼吸的人都那样活着,我也这样活着。所有人需要的东西,我也需要。他人所经之路,他人所干之事,也是我必然所经之路,所干之事。但王微安不同,她始终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她的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所以王微安所走之路从来都不是别人所走之路,王微安走的路只是她认为自己应该走的路,这是一条有价值的路,这是一条荆棘之路,这亦是一条特立独行之路。
十五岁以后,王微安就没有亲人了,在她的人生中只有一个朋友,那便是赵悦馨。但这个朋友对王微安而言又有着非常特别的意义。特别在何处?此后我们慢慢就会明白。按常理来说,这样一个姑娘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必定是孤独的,事实上却恰恰相反,王微安根本不知道孤独为何物。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年纪轻轻形单影只却不孤独?答案从王微安与李白甫的对峙中就可揭晓:对知识的求索占据了这个姑娘的全部时间,她根本没给自己留下一分一秒去感受孤独。所以,在清华大学的校园,在一位教授的办公室,一位图书管理员才敢和一位老师针锋相对、寸步不让。这不仅需要的是勇气,更需要的是智慧以及对自己学识的自信。
毋庸置疑,李白甫在暗自思索的时候,王微安也在暗自思索,但王微安暗自思索的路径不在自己的精神世界的那片肥沃的土壤里,而是试图伸到李白甫的精神世界的广阔领域。
“他已经领悟到我的用意了,”这是王微安暗自思索的内容,“但他绝不会轻易缴械投降的,他会挣扎、会抵御。但我一定会让他说实话的。因为他无路可逃。”
果不其然,王微安正这样想着,只听李白甫故意用随意的口吻轻描淡写地回答:
“死于癌症。”
“您在撒谎。”王微安的这四个字是压着李白甫的那四个字的尾音飞快地说出来的。这就好像不管李白甫的回答是什么,等待他的只有这四个字。
李白甫大惊失色,显然这个男人要破防了。
“姑娘,”李白甫腾地一下站起身,疾言厉色地问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王微安面不改色地回答。
李白甫倒退了一步,差点把扶手椅推翻。但他没有因此而改变僵硬的姿势和惊骇的表情,依旧用难以置信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王微安。此刻轮到李白甫害怕王微安了。李白甫觉得这个小姑娘不仅无所畏惧,而且像个魔鬼一样想窥探他内心的秘密。所以,此时此刻,李白甫既惊讶,又惶恐不安。
“您的妻子不是因为癌症去世的,”王微安用咄咄逼人的口气又说,“而是死于自杀。”
“自杀”这个词一出口,王微安深信李白甫无论再怎么挣扎都于事无补了。事实的确是这样的。在李白甫看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像个刚正不阿的法官一样,在替那位故去的死者审判他这个鲜为人知的刽子手。但是站在李白甫的立场,即便于事无补,也要垂死挣扎。
“姑娘,你在胡说什么?”李白甫用那种不平稳的颤音说,李白甫的声音之所以不平稳,是因为他想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让其败露自己的心迹,但却控制不住,那种抑制不住的颤音就像泥鳅从指缝滑落一样从他的胸腔溜了出来。“你了解我和我的那位故去的可怜的妻子吗?”
“不了解。”
“既然不了解,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信口开河?”李白甫愤然喊道。
“您的妻子死于自杀,您却不敢承认,”王微安用大义凛然的语气说,“这说明她的死和您有直接关系。您是一位心理学家,而您的妻子却死于心理疾病。您不敢对外界公开她的真正死因,是因为您害怕这一事件影响到您的声誉。您既然这么懦弱,又有什么资格站在讲台上高谈阔论弗洛伊德的理论呢?那些渴求真理的学生,又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像您这样一位对自己都不忠实的老师呢?”
李白甫的双眼像两颗烧红的煤炭。他一言不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微安。王微安幸亏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堆干柴。假如王微安是一堆干柴,此刻早就被从李白甫的眼里喷出的愤怒的火焰烧成灰烬了。
“我敬重您,欣赏您的学识,”王微安继续说道,“但我鄙视您对待自己妻子的行为。您本来可以拯救她的,可您却没有这样做。所以当别人有意或无意提到您的妻子时,您就感到痛苦、自责,内心里充满了遗恨。”
李白甫没有说话,他怒气冲冲地走到门口,一把拉开门,然后转过脸恶狠狠地看着王微安。王微安看了看李白甫,默默无语地走了出去。王微安前脚刚跨出门槛,李白甫后脚就啪地一声关上了门。也就是这一刻,王微安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若隐若现的胜利者的微笑。无疑,在这场精神的较量中,李白甫输了,而且输得很彻底。他不敢与王微安对峙,而是直接撵走了她。王微安迈着轻快的步伐正要拐向另一条走廊,突然被一个人拉住了手臂,她扭头一看,与李白甫的目光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