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微安深信当李白甫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后,他就没有兴趣想要了解她的思想的洪流了。王微安之所以这样认为并不是因为她小瞧自己的思想不值得别人探究一番,也不是因为她非常肯定李白甫是那种狗眼看人低类型的人,而是因为她明白社会角色亦或者身份地位赋予人的一种不自觉的社会认同。一位在企业上班的小职员在一位街边商贩跟前,会不自觉地体现出一种难以克制的优越感;一位在体制内任职的工作人员站在一位商铺老板身边,也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身为公职人员的洋洋得意劲儿;就连一位作为国家干部的小领导也会在一位身家过亿的大老板跟前显得不可一世,就因为前者吃的是公家的饭,而后者需要向公家纳税。这就是每个人所扮演的社会角色带给他们的自以为是的社会认同,在这种自我认同逐渐形成的过程中,每个人不仅给自己的身份下了定义,也会给别人的身份下定义,不一样的定义就区分了不一样的人群(就像金是金,铜是铜,银是银一样),不一样的人群产生了不一样的思想,不一样的思想导致了不一样的行为,不一样的行为就换来了区别对待。所以,王微安认为当李白甫认为她是清华大学的一名在校生时,他做了之前的行为,而当他得知她只是这所学校的一个打工妹时,他的行为就不可避免地要做出改变了。因此,话音一落,王微安转身就要走。
“姑娘,请留步。”李白甫急忙叫住她。
王微安迟疑了一下,然后转过身,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李白甫。
“你说你是这所学校的雇佣工,那么你干的是什么工作?”李白甫用平易近人的语气问。
“我在图书馆工作。”王微安回答,声音很温和,一改之前的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上学的?”
“十五岁。”
“为什么这么早就辍学了?”
“我听说一年前您失去了您的妻子,”王微安盯着李白甫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想您一定很悲痛,因为失去爱人毕竟是一件创巨痛深的事情。而我在七岁时失去双亲,十五岁时又失去了祖母。从那时开始,在这个世界上,与我为伴的只有我的影子。一个影子是没办法给它的真身提供物质保障的。我没有资本,”王微安故意把“资本”这两个字说得特别响亮,以便与她之前提到的马克思一生研究的内容遥相呼应,“所以……”
“所以你如此愤世嫉俗,”李白甫打断王微安的话,站起身,朝她走来。“就好像全世界每个人都欠你一笔巨款似的。”
“您认为我愤世嫉俗?”王微安盯着李白甫的眼睛,问。
“难道不是吗?”李白甫在王微安的面前站定,反问,“如果不是愤世嫉俗,那就是恼羞成怒。”
“恼羞成怒?”王微安重复道。
“看到你在那张白纸上写的那个‘性’字,”李白甫说,“我把你叫到办公室,只不过是想和你谈一谈,深入地了解一下你的思想,看看你对弗洛伊德的理论究竟理解到何种程度,而你却认为我对你的性幻想感兴趣,并口口声声说愿意当我的研究对象。我什么都没做,你就开始反攻我,既把我看成一个变态,又把我定义成是一个心理有问题的心理学老师。这不是恼羞成怒是什么?难道年轻姑娘都是这样思考问题的吗?”
说不出为什么,王微安突然感觉有点紧张,她的心在莫名地怦怦乱跳,她的脸阵阵发烫。她攥紧拳头,尽量仰起桀骜不驯的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李白甫。王微安从李白甫的瞳孔里看到一种男性力量的震慑力。当王微安与李白甫的目光近距离对视的时候,她越发紧张了,因为王微安非常清楚李白甫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也许当他捡起那张纸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无误地洞悉了她那羞涩而又大胆的少女情怀。王微安羞愧得无地自容,立马低下了头。
但是,突然,就像被什么东西诱惑一样,王微安脱口而出:
“您的妻子在年轻时是不是也有一副奇思怪想的头脑?”
这句话一出口,王微安着实为自己邪恶的用心吃了一惊,因为王微安已经意识到她在有意触碰这位老师的伤疤。如果那的确是一块努力掩盖的伤疤的话。
触不及防地,李白甫一把抓住王微安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姑娘,你可以走了。”
李白甫的动作,加上他的声音,这一切令王微安惊讶地浑身一哆嗦,并下意识地低头望了一眼李白甫抓住她的那只手。王微安感觉到李白甫的手心汗津津的,但从他手心传来的温度却并不温暖,那是一种令人感到可怖的凉气,就仿佛此刻握她手的人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具死尸。王微安大惊失色,她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王微安一动,使李白甫猛然惊醒,他急忙放开了她。
“你走吧,姑娘,”李白甫猛地转过身,就好像喝醉酒一样,一边踉踉跄跄地朝办公桌走去,一边用叹息似的声音又对王微安说,“我想静一静。以后有时间,我还会找你的。”
也许是因为李白甫的反应太反常了,也许是因为王微安意识到她得偿所愿地触碰到了李白甫的隐痛,总之,王微安并没有走,但也没有说话。她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只是静静地望着李白甫。这个男人刚才突然表现出的那种无法用言辞形容的忧伤神情,令王微安为之动容。她突然可怜起他来了。
李白甫走到他惯常所坐的那把扶手椅跟前,一屁股坐了下来。坐下后,他把脸埋在双手里,静静地待了很长时间。这期间,王微安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地望着他。王微安还记得七岁时她为因车祸去世的双亲守灵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那时由于年龄小,那种痛彻心扉的悲伤和浸入骨髓的深痛对她来说就像大白天下了一阵太阳雨,虽然美好的心情被搞乱了,但也只是一阵子的事,太阳一出来,衣服被淋湿的那种不痛快就慢慢地被忘却了。所以,双亲下葬后,王微安渐渐习惯了见不到母亲和父亲的那种死气沉沉的灰暗生活。这是因为一颗晶莹剔透的心,还不习惯被痛苦浸染,尽管它已注定要在痛苦的浊泉里浸泡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连数学家都计算不清楚究竟有多长。八年后,当祖母去世后,王微安才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忧伤和绝望。那是一种即便你逢人便声泪俱下地诉说,别人也不会懂的痛苦。而此刻,李白甫出其不意地让王微安在时隔多年后,又再一次体会到了当时失去双亲和失去祖母时的那种沉重的心情。正是这种心情,就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王微安钉在地上了似的,当李白甫叫她离开时,她却没办法离开。这是因为情感上的共鸣战胜了一切理智上的行为。
但这种共鸣并不纯粹。王微安的确能感同身受到李白甫的悲痛,但是她也分辨得出来,这种悲痛更多的是出自于自责和遗恨,而不是单纯地因为失去而痛心疾首。也就是说,李白甫此刻的悲痛与王微安那时的悲痛在本质意义上是不一样的。假如这个姑娘不是这么多年来争分夺秒、孜孜不倦地刻苦读书,通过个人努力获得令人钦佩的学识,她绝对不可能一眼看穿这一点。世事洞明的人,其一是自己经历了很多事,在错误中获得教训,才会看清很多别人看不清的问题;其二是从别人经历的惨痛教训中获得可贵的经验,继而获得真理。而王微安正是通过第二条途径获得了处世经验,这种经验大家称之为真理。陈列在图书馆的那些卷帙浩繁的珍贵书籍,就是王微安最好的老师。正是那些从来不发声,却愿意倾囊相授的老师教会了她如何看待人与事。因此,此时此刻,对李白甫这个人的悲痛,王微安看得一清二楚,而对于他正在因为什么事而感到悲痛,王微安也凭借自己敏锐的直觉和过人的智慧猜出了一二分。所以她没走。王微安深信,这个男人现在需要的不是安静,因为安静会让一个悲痛的人越发悲痛。人在思考时需要安静,而人在痛苦时需要的只是倾诉。因此,王微安留了下来,她猜测,也许李白甫会和她说点什么,比如,说说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