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白甫把捡起的那张纸夹在他的教科书里的那一刻起,王微安的精神世界发生了奇妙的变化。那种对李白甫的莫可名状的害怕感觉突然消失不见了。只见当李白甫重新转过身时,就好像一股神奇的力量对王微安施了魔法似的,已经使她换了一个人。王微安把原本就笔直的身体坐得更笔直了,炯炯有神的目光直直地盯在李白甫的身上,仿佛对他发起了一种无言的挑衅。李白甫不露声色地与这位“女学生”对视了一眼。只是短短的几秒钟而已,这个男人的那颗不易波动的心竟然被这个正襟危坐的年轻姑娘震到了。这是因为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以后,这位学生看起来是那么的坦然自若,就仿佛那个会令大多数女生羞红脸的字不是出自她手似的。但李白甫毕竟是个中年男人,风里雨里度过了三十六载的岁月,无论在情感上还是在风度上,他不可能轻易地输给一个还没有褪去青涩的姑娘。因此,李白甫平静地移开目光,下半堂课再也没有看过王微安一眼。
你要知道精神的较量是最迷人的。尤其是一男一女年龄上有所悬殊,阅历上不可同日而语,自然而然思想境界就不同。这样的两个人一旦较上劲儿,且谁都不愿服输,这场精神世界的游戏就不能用精彩绝伦来形容了,只能说参与游戏的人不仅无法自拔,而且越来越上瘾。上瘾的不是对胜负的追求,而是对对方精神世界的着迷。如果说这个世界真的有什么神秘莫测、玄之又玄的东西,那无疑就是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了。而更为巧妙的是,像李白甫这样一个男人和王微安这样一个姑娘的精神世界,又是那么的玄妙且深不可测。
王微安这边的情况正好相反,当她能够集中注意力听课的时候,她被李白甫讲课的风度迷住了。这位老师的那种充满磁性的嗓音、与生俱来的幽默感、举手投足间显露的智慧、眉宇间彰显的气度,尤其是他的那双之前还令王微安恐慌不安的眼睛所流露出的那种具有浪漫气息的灵魂的哀伤,这一切把这个姑娘完全征服了。她的心为他而澎湃激动。几乎有六年时间没有在教室里听过课的王微安聚精会神地听着李白甫讲课,恨不能把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王微安认真听课的那副陶醉的样子,李白甫不可能没有注意到。其实,李白甫虽然没有直接看王微安,但他始终在用眼尾的余光留意她的一举一动。事实上,那个响亮的喷嚏像一封措辞优美的介绍信一样,已经把王微安推荐给这位老师了。而那张白纸上的那个字,就像是王微安毛遂自荐的理由,已经使这位老师在内心里接受她就是他的门徒了。所以,从这堂课开始,命中注定一般,这个中年男人和这个年轻姑娘注定要在情感的深海里纠缠不清了。
在一片意犹未尽的遗憾声中,李白甫为这堂课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下一节课我们继续讲弗洛伊德。”李白甫一边说,一边收拾东西准备走。“哦,对了,”临出门时,他又用一副漫不经心的腔调补充道,“请打喷嚏的那位同学来一下我的办公室。”
一听此话,王微安惊得目瞪口呆。她立刻向右扭过脸意味深长地望了赵悦馨一眼,那意思显然在问:“我该怎么办?”
“别害怕,微安,”赵悦馨心领神会,她拍了拍王微安冰凉的手,违心地安慰道,“你去吧。很多人想去都没有机会。你要想到李白甫老师可是从哈佛回来的导师,将来也许会对你有所帮助的。”
之所以说赵悦馨违心,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个中缘由,就胡乱说了一通。也就是说,赵悦馨根本想不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喷嚏怎么会让李白甫老师对王微安另眼相看,继而要求她去他的办公室。因此,赵悦馨虽然说得娓娓动听,王微安却听得一头雾水。她心头的紧张感可谓是有增无减。
因此,王微安又下意识地向左扭过脸望了一眼张之琛。当人遇到自己一时间想不通的问题或无法解决的困难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向身边自己信任的人发出求救的信号。现时现刻,王微安首先把这样的信号发给了赵悦馨,但没有得到令她欣慰的帮助,继而促使她又不得已把这样的信号发给了张之琛。碰巧这时张之琛也正在看王微安,于是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张之琛的目光充满了探视和好奇,而王微安的目光则充满了不安和忧虑。张之琛针对的是王微安,而王微安针对的却是李白甫。张之琛之所以好奇,是因为他打从李白甫一走进这间教室就注意到王微安的心绪不稳定,并且看见她神思恍惚地在那张白纸上写了一个字,只是没有看清写的是什么字。因为王微安刚一写完,那个喷嚏就把那张纸喷到了李白甫的脚边。张之琛的好奇心想探索的内容是:究竟那张白纸上写了一个什么字,以至于使李白甫改变了归还纸张的想法,并决定下课后把这位写字的姑娘叫到他的办公室;张之琛之所以有探视的想法,是因为他想知道王微安在听课的时候是怀着什么样的心境写下了那个神秘的字,而那个字为什么会起到那样一种出人意料的效果,即这一刻王微安得到了李白甫的关注。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李白甫的话音一落,张之琛立刻转过脸看向王微安,就像王微安看向赵悦馨那么迅捷。张之琛想知道王微安此刻的反应以及内心的想法。但无论是王微安此刻的反应,还是她那深不可测的内心想法,都没有满足张之琛的好奇心,反而让他的探视功亏一篑。
这是因为此刻的王微安其整个身心都被李白甫引起的不安和忧虑充塞了。这不是张之琛了解的那个王微安该有的表现。在张之琛的眼里,王微安是那种不管遇到任何事都处变不惊的姑娘。因为这个姑娘不善流露自己的感情,也不善于动用感情。在张之琛看来,一个没有感情可言的人,是不会被轻易征服或打垮的。但此刻,很明显,王微安被某种奇妙的感情打垮了,她在害怕,她满脸写的都是这两个字。“但是,她究竟在害怕什么呢?”张之琛盯着王微安的眼睛心想,“因为她不是一名学生,滥竽充数来听课,却不巧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所以她感到害怕,害怕东窗事发而没有辩驳的理由?这的确是一个害怕的缘由,却不可信。”这个青年自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因为张之琛深信这个姑娘不会因为这个缘由而感到如此恐惧,而这位老师也决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而故意刁难这位姑娘。
“微安,”于是那样猜测的张之琛不自觉地这样说道,“你脸色苍白,难道是因为害怕去李白甫老师的办公室吗?不用怕,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王微安艰难地挤出一丝毫无意义的笑容,但没有说话。
“你能告诉我你在那张纸上写了一个什么字吗?”张之琛再也忍不住了,他终于鼓起勇气问了这个问题,但他说话的声音极其低。
张之琛虽然已经把声音压得足够低了,他认为这声音低到连王微安听起来都费劲儿,但赵悦馨却像有千里耳似的,一字不漏地听见了。因此没等王微安说话,赵悦馨便立刻好奇地接过话问道:
“字?什么字?微安你在李白甫老师拿走的那张纸上写字了吗?”
王微安尴尬地笑了笑,依旧没有说话。一向喜欢浮想联翩,且爱开玩笑的赵悦馨立刻调动所有的脑细胞,分分秒秒的时间便幻想出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于是她不分场合、大大咧咧地说:
“微安,那是不是一封情书?你是不是在那张纸上向李白甫老师写了求爱的词?”
听赵悦馨口无遮拦地这样说,尤其是想到她写的那个字,王微安的脸刷地一下由苍白变成绯红。赵悦馨一见,越发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张之琛用严峻而谴责的目光深深地望了赵悦馨一眼,但赵悦馨只顾笑,并没有看到。
也许是赵悦馨的谈笑之言激起了王微安的勇气,她原本还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跟着李白甫去他的办公室,但经赵悦馨这么一调侃,她觉得自己必须去。王微安心里非常清楚,那位老师为什么会把那张纸拿走,并叫她到他的办公室。这都是因为那个敏感的字。假如她不当面与他对峙,那就说明她心虚,写了那个字却不敢正视它带来的后果。于是王微安立刻站起身。见状,张之琛和赵悦馨也站了起来,他们仨跟在其他陆续离开座位的同学们的后面走出教室。一走出教室,王微安就看见李白甫正站在不远处等着她。
“你们先走吧。”王微安对赵悦馨和张之琛说,“我一会儿直接回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