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琛和赵悦馨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点点头。王微安朝李白甫走去。而李白甫则扭身朝他的办公室走去。王微安离李白甫一步远的距离,跟在他的后面。几分钟后,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一间陈设简单却井然有序、纤尘不染的办公室,办公室的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地合上了。李白甫径直走到他的办公桌前面,坐在旁边的一把扶手椅里。
“不用紧张,你也坐。”李白甫指着办公桌对面的另一把扶手椅对王微安说。
王微安没坐,但也没有答话。王微安只是站在刚进门的那个位置,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初次见面就贸然叫她来他办公室的老师。
李白甫的那张平静的脸上闪过一丝接近于欣赏的微笑。但这丝微笑极具庄严感,而且即便稍纵即逝,却流露得十分慎重。然后他打开刚刚放在办公桌上的那本教科书,从里面抽出那张“惹是生非”的纸,若有所思地瞟了一眼上面的那个字,继而抬起眼望着紧张不安的王微安开门见山地说道:
“你认为弗洛伊德终其一生研究的就是‘性’,这就是你对弗洛伊德的认识和理解?”
王微安依旧没有搭腔,只是心神不宁地动了动紧贴裤缝的纤细白净的手指。当李白甫这样单刀直入地开始和引起他注意的这个清纯美丽的“女学生”交谈的时候,“这个学生”既没有躲开他的凝视,苍白的脸上也没有泛起一丁点儿红晕。王微安的内心虽然极度不安,而且当听到那个“性”字从李白甫这样一个为人师表且衣冠楚楚的男人的嘴里堂而皇之地蹦出来的时候,尽管她的神经不自觉地起了某种反应,但她的神情却没有丝毫改变,依然是一副诚惶诚恐中扎根着绝对镇静的样子。李白甫看得出来,这个姑娘一直在暗暗地和某种力量较劲。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李白甫故意举起那张纸,看着上面的那个字,放弃了那种一本正经的腔调,改换了一副温柔的语气继续问道,“你在这张纸上写的不就是这个字吗?你不用觉得难为情,可以直抒胸臆。说实话,我从教多年,站在讲台上和我的学生无数次谈起弗洛伊德和他的理论,但是从未见过一个学生敢于用如此直白的一个字概括他的一生,而且还是个女学生。”
“抱歉,那是我无意识写下的一个字。”王微安终于说话了。
“无意识就是你的潜意识行为。”李白甫说,依然举着那张纸,像是一种示威。“你学的是心理学,应该明白什么叫潜意识。”
“先生,”王微安突然仰起头,用平静的语调说道,“如果作为一个男人,您对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写下这个字的行为感到好奇,而作为教授心理学的老师,您又有资格在这间令人舒心的办公室和我大张旗鼓地谈论我为什么会如此直白地随意把这个字写在一张纸上,那么我愿意开诚布公地和您交谈,而且我也可以直言不讳地告诉您,我的确认为‘性’就是弗洛伊德终其一生研究的内容。”
李白甫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
“孩子,你有点儿过于激动了,”他说,“显然你认为我冒犯了你。”
“我没有这种想法。”王微安违心地说。
李白甫轻轻一笑,把那张纸放在了桌面上。他十指交叉,抵在下颌上,眼睛盯着王微安,又说:
“我的教育理念是越是要压抑的东西,越要理性地去正视它,这就是我为什么把你叫到我办公室的主要原因。我认为或许你会认同我的这种教育理念。”
“我想也许您的本意并不是想知道我是否认同您的教育理念,”王微安说,“当您无意间看到我写在那张纸上的那个‘性’字时,在您的潜意识里,您更想知道的是一个年轻姑娘的性幻想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过程。”
李白甫的脸色突然变了,他不自觉地放下了手。作为研究人类行为的心理学家,在李白甫多年的职业生涯以及研究生涯中,他从未遇到过像现在这种情况,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当着他的面,直言不讳地认为他对她的性幻想感兴趣。李白甫试图扪心自问,难道他真的对这个女孩所说的这个问题感兴趣吗?“这怎么可能?”李白甫果断地否定了这种趋向,“我是一个结过婚的中年男人,而且我的妻子比这个姑娘要漂亮无数倍,也性感无数倍。这个自以为是的姑娘和我的妻子比起来就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娃娃,我对她都没有兴趣,更别说她那不值一提的性幻想了。”
“实不相瞒,”王微安打断了李白甫游离的思绪,语气极其平静地又说,“我十分乐意和您分享这个过程。”
像猫洗脸一样,李白甫用双手抹了一把脸,然后非常尴尬地说:
“孩子,你误会了我的用意,我……”
“我愿意当您的研究对象。”王微安打断了李白甫的话。
“我从来没想过要研究任何人的性幻想过程,”李白甫尽力解释道,“所以你完全误会我的用意了。我之所以叫你来,只是想了解你的思想。”
“我的思想对您很重要吗?”
李白甫耸了耸肩,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大家都知道,成年后您是在维也纳大学接受的教育,而后又在哈佛大学任教,业余时间您还著书立说。那么您一定对西方世界的思想体系深有了解。”王微安咬字清楚,不紧不慢地又说,“所以您应该知道,《旧约圣经》前五本书的执笔者摩西一生致力于研究律法,他替上帝颁布‘十诫’,至今是西方法律的根本,所以他说一切都是法律;基督教的创始人耶稣相信人类有原罪,为了赎世人之罪,他甘愿受辱,以至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所以他说一切都是苦难;伟大的思想家马克思认为人类发展的历史最大问题在于利益的掠夺,他的《资本论》发现了人类社会的进化规律,所以他说一切都是资本;您刚刚提到的弗洛伊德本身是个精神病医师,后来成为精神分析学家。他认为人的一切活动的根本动力源于动物性本能,核心即性,只不过在文明、道德、法律的框架下压抑于潜意识之中,以其他形式发泄。所以他说一切都是性……”
“孩子,今天到此为止吧,”李白甫厌烦地打断了王微安的话,“我深信你太过激动了,或者应该说是兴奋,虽然我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触动了你的神经。”
“您说您不清楚?”王微安问道。
“不清楚。”
“您为什么要这么虚伪呢?”
李白甫哑然失色,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王微安,难以置信这个姑娘为何如此大胆放肆。
“您心里十分清楚,”王微安又说,“是您触动了我的神经。”
“也许你不介意以后每天来我这里和我聊一聊。”李白甫委婉地暗示道。
“您认为我心理有问题?”王微安立马明白了李白甫的言下之意。
李白甫没有反驳。
“也许心理有问题的人是您,”王微安掷地有声地说,“不是我在逃避某些问题,是您不敢正视某些问题。您是一位心理学家,却不敢或不愿承认这一点。”
李白甫沉默了,他用幽怨而深沉的目光凝视着王微安,过了半响,才又轻启灰暗的双唇,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王微安。”
“在哪个班?”
“我不是学生。”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是学生,只是这所学校的雇佣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