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王微安而言,今天是她第一次见张之琛。但是他们打过照面,而且次数多到根本数不清。照这样看来,王微安不认识张之琛,这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但事实是王微安的确不认识张之琛。这当然是有原因的。原因在于王微安在工作时不习惯盯着别人的脸看。她只是垂着眼睛做事,从来不会抬起眼睛看人。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不是说王微安从来不看人,而是说她即便不可避免地要把目光落在别人的脸上,也是蜻蜓点水一般一掠而过,而不会刻意地记住某人或研究某人。因此,三年来,王微安除了在馆里与她一起工作的那些工作人员、某些教授、赵悦馨以及几位和赵悦馨要好的女同学外,不认识这个学校里的其他任何人。当然造成王微安的社会关系如此单一的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王微安在性格上喜欢淡然处世。王微安虽然只有二十一岁,但她很早就意识到,人的一生时间是极其有限的,生命是如此短暂,根本不允许你为了不重要的人和没必要的事浪费一分一秒。因此,王微安非常珍惜时间。正因为王微安懂得时间的可贵,所以她在为人处世上有自己的一套原则。王微安从来不喜欢认识太多人,不愿意参加各种在她看来没有任何意义的社交活动。王微安把自己一天的二十四小时规划得非常紧凑且合理,谁也别想平白无故地占用她一分钟,她也不会轻易为任何人、任何事浪费一秒钟。这就是为什么当王微安在工作时不得不与人正面接触时,她习惯低垂着眼睛。比如有同学来借书或还书的时候,王微安的目光始终在书本上,而不在同学的脸上。假如你把目光落在一个人的脸上,别人的表情、神态以及说话的语气都会影响到你的心情,甚至别人的长相也会左右你的心情,在王微安看来她没必要为了不可避免地琢磨别人而浪费自己的时间,你把时间给了别人,那么你就失去了相应的这段时间,损失的绝对是你自己。所以,如果可以的话,王微安连最稀松平常的目光都不愿意落在别人的身上,她的一生都在尽心尽力地完成自己认为重要且值得的事情。
这种认知不是一般人能够理解的,这种极端的行为也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正因如此,叶子那么坚信十五岁辍学、年仅二十一岁的王微安能写出被导致褒奖的那篇充满哲理性的论文。而且导师还不是一般的导师,而是国内首屈一指的清华大学的导师。能做出非凡成就的人,一定有非凡的性格特点。所以,说王微安不认识张之琛,这绝对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然而,张之琛就另当别论了。叶子猜对了,张之琛认识王微安,而且张之琛对王微安的关注比对赵悦馨的关注更甚。虽然赵悦馨比王微安提前一个月来到清华大学,而且赵悦馨和张之琛还是同班同学,但是先入张之琛眼的人却不是赵悦馨,而是王微安。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却是事实。我们喜欢谈论命运,但没有人能解释得清楚命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前不久叶子也在思忖这个问题,但没有得出令她满意的答案,她也只是差强人意地引经据典罢了。在现代汉语词典里,宿命论给出了这种解释:一种唯心主义理论,认为事物的变化和发展、人的生死和贫富等都由命运或天命预先决定,人是无能为力的。在西方绘画作品中,命运女神给出了这种具象化的形象:总是蒙着双眼(表示不偏不倚)、脚踏圆轮(象征祸福无常),一手持丰裕之角,一手在抛撒钱币。英国杰出的哲学家和文学家弗朗西斯·培根在他的随笔《谈走运》中是这样谈论命运的:不可否认,外在的偶然因素经常影响人的命运,如相貌、时机、他人的死亡和施展才能的机会等等;但人的命运主要还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所以普劳图斯说:每个人都是自己命运的设计师。毋庸置疑,作为当代人,也许我们更愿意接受弗朗西斯·培根的言论,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想当自己命运的设计师。
照这样看来,那么这一时期的王微安是不是非常理性地在策划自己的命运呢?我们不得而知,只能屡走屡看。但显而易见的是,张之琛这样一位男生正在王微安的命运设计图上涂抹浓墨重彩的一笔。三年来,张之琛的眼里只有一个女人,那便是王微安。这并不是因为王微安在全校女生中间最漂亮,而是因为她最特别。特别是因为王微安不是清华大学的一名学生,而是一个雇佣工,但这个雇佣工却比这所学校里的任何一个学生更具有那种学生该有的孜孜不倦的好学精神。正如叶子所说,张之琛经常去图书馆。张之琛刚来学校那会儿,去图书馆只是为了学习。但某一天,当张之琛不经意间留意到有王微安这样一个安静的姑娘每天都坐在图书馆里的时候,他就多了一个频繁踏足图书馆的理由,那便是为了多看王微安几眼。王微安在张之琛眼里就是一个谜,在他心里就是智慧女神雅典娜。张之琛觉得王微安是那种很少见的集智慧、刻苦、优雅、美丽于一身的女性。张之琛认为牛顿卖菜的时候是怎么读书的,王微安在工作的时候也是怎么读书的。别人在还书或者借书的时候,永远看到的只是王微安白净的额头和低垂的眼帘,而不是她的那双纯澈而深邃的眼睛。为了看书,王微安可以纹丝不动地在那张桌子后面坐一天,她也可以一整天只拿馒头充饥。这就是张之琛了解和看到的王微安。
“不瞒你说,”王微安抽出手后,意味深长地望了赵悦馨一眼,又彬彬有礼地对张之琛说,“我曾不止一次在脑海里幻想过悦馨未来恋人的样子,尽管我自认为我是一个想象力特别丰富的人,但我凭空臆想出的任何一位男子,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都比不上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你。我真替悦馨感到高兴。她非常幸运,遇到一位如此优秀的男子。悦馨对我来说像一脉相承的家人一样珍贵,我希望你能对她始终如一。”
对于这样的褒奖和嘱托,张之琛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付诸于任何语言上的回应。王微安的褒奖令张之琛欣喜若狂,但她的嘱托却让他愁眉不展。可是,无论是欣喜若狂,还是愁眉不展,这两种情感张之琛都没有流露在脸上,而是硬生生地把其压制在发轫之始。张之琛看起来还是一脸严肃的样子。张之琛本来只有二十二岁,但在这两位姑娘面前的表现却让他看起来足有三十多岁。因此,沉默了一会儿,王微安不由自主地问道:
“你是悦馨的学长吗?”
“不,不是,”张之琛尴尬地回答。张之琛一直以他的老成持重而自鸣得意,但王微安的问题却使他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了。“我和悦馨是同班同学。”
“没想到你也学的是心理学。”王微安若有所思地又说。
“是的。”张之琛简洁地回答。
王微安不打算再和张之琛交谈下去了,因此作为结束语,她礼貌地对张之琛笑了笑。
“悦馨,你们是要进去看书还是要离开?”王微安重新坐到她身后的那把椅子上,问赵悦馨。
“我们不进去了,”赵悦馨干脆利落地回答,“来这里本来也是为了专程找你的。对了,微安,”赵悦馨似乎刚想起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因此,她突然用异常兴奋的口气又说,“今天下午你和我们一起去听课吧。”
“听什么课?”王微安问道。
“李白甫老师的课,”赵悦馨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以前在哈佛大学任教,刚刚被聘请回本校。”说到这里,赵悦馨俯下身体,又低声对王微安强调道,“他可是狂热的弗洛伊德迷,对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理论深有研究。而且他写过一本书,书名叫《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阐述、分析和批判》。”
“我又不是学生。”王微安用遗憾的口气说。
“如果这就是你的顾虑的话,大可不必,”张之琛突然接话说,“任何一位老师都不会介意多一个人去听他的课的。更何况下午会有很多不同专业的学生去听这位知名的心理学专家第一次授课。”
“他不是从不承认自己是一位心理学家吗?”赵悦馨直起身子说。
“这是因为以心理学家的身份,他曾经不仅没有治愈向他做心理咨询的一位患者,反而使她自杀了。”张之琛头头是道地解释说,“从此后他有了心理阴影,不再做心理咨询,只当一名传道、受业、解惑的平凡老师。”
“这位患者是个男人还是女人?”赵悦馨又问。
“女人。”
“她患了什么心理疾病?”
“事实上,”张之琛的声音变了。他开始犹豫不决起来。赵悦馨和王微安不约而同地向张之琛投去困惑的目光,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使说话掷地有声的张之琛开始吞吞吐吐起来。“事实上,”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张之琛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继续说道,“这个女人就是李白甫老师的妻子。”
王微安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不是说他的妻子是因为癌症去世的吗?”王微安想起前不久那三位女学生的谈话,不禁脱口而出这样的问题。
“那只是对外界的一种有必要的声明,事情却是另外一种样子。”张之琛肯定地说。
“可是,他的妻子究竟患了什么病?为什么要自杀呢?”赵悦馨感慨万千地说,“一位心理学家的妻子因为心理疾病自杀,这听起来的确够讽刺的。”
“没有人知道那位女士究竟患了什么样的心理方面的疾病,”张之琛回答,“也许只有做丈夫的知道。可他对此始终守口如瓶。她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
赵悦馨一听这位女性如此年轻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不禁唏嘘了一声,喟叹道:
“在我看来,自杀是最惨绝人寰的行为了。”
“也有人认为,”王微安接话说,“自杀是人性尊严里唯一的救赎。”
张之琛意味深长地望了王微安一眼,应道:
“塞内加有言:思及长年累月劳于一事之单调,欲撒手弃世的不啻勇者和悲者,尚有厌腻了无聊的人。也就是说,即使一个人并不勇敢亦非不幸,可他仅为厌倦了没完没了地做同一件事情也会轻生。”
“我觉得这位女性肯定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自杀的。”赵悦馨又说,语气不容置疑。
张之琛没有反驳。
“他的课下午几点开始?”王微安突然问。
“两点半。”张之琛回答。
“如果真的可以的话,我和你们一起去,”王微安轻声说,“我很想听一听这位老师的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