惸弱黄昏。
一棵秋后落尽叶的沧桑乌桕,似被风清算而再次变得光溜溜的寒酸不已。寒碜的乌桕舒展不开它的光秃曲枝,竛竮影单的长在月湖医院急诊门前的三角花坛中孤单的迎风站立着,却又似乎在抖擞着最后一抹倔犟。
此季,乌桕树色黯淡,那能制蜡的白粒粒似鱼眼呆滞,眺目时也失去了烛的光亮。它裹着一树褐肤在冬日日夜颤颤地看那行道上往来行走同样颤颤不稳的病患,行色匆匆的寻医者,或是一些趾高又气昂,阔步而高蹈的人物行衑,或是文质彬彬上下班的医生,或者随意漫步的探医客不一而足。乌桕浏览际界,见多了觅路人,听惯了患病者的呻吟,闻惯了各式各样因突发事件而流血伤者的血腥,习以为常了孩童对打针吊水的惧色与嚎哭,还有些以于人生黄昏尽头昏暗光色中步履蹒跚行走的老人进来又从这里送出。这些生者的憔悴,死者的冰凉面色看的多了,久了,便有些麻木,变得模糊,变得不再透明,总是觉得这景象阴沉沉的,所有隔膜的光亮都是混沌的了。
而这混浊带来的错觉,又反作用铺天盖地的扰乱了老树的情绪,搅乱了它奄奄一息的残喘之气。那些景象,乌桕竟可怕的觉得似燃烧的地狱之火在灼烧它一息尚存的根系,加之一些又冲又腥的腐臭味熏染,令它呼吸不畅,令它愤怒而无奈的长不出叶来。它想逃走,却又找不出生命中的摆渡人,只能将满腹忧悒化着白腊细果粒挂满枝杈,忧色成素!
夜至凌晨之后,黎明前的月湖医院门诊大厅里,光线昏暗,几盏高悬于高不可攀楼顶的暗灯闪烁着诡异的幽光,每个角落里的攝像头射出肉眼不可见的红外线交织出潜藏的网,一只射灯从远角发出的巨炯眼神在凝视,高深莫测地窥伺着硕大玻璃门洞中的进出之人。
昏光莫测,攝像镜头更加深邃。那深邃的冷眼探测视网膜神经此刻正如人体示意图中的大肠状态蜿蜒盘桓在楼层建筑角落里,末梢静悄悄的廷伸向一处幽暗之所。
这是一处监控全院的地方,屏幕墙壁的光波似水流动,显示着每个角落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瞬间动静。这处让人心理感觉幽暗之所内的灯光却通明耀眼,这些耀眼的光大抵是在这处监控房间的空间里嫌太过拥挤,一些光便似水线般从门缝中鱼贯溜出,又似毒水银泄到门外的过道走廊上,滑溜滚出时,光亮的软体还伙同着一些男人们的放肆而粗鲁的笑一并滑泄,以及对女人身体部位恣意议论出逃。
在此幽禁之所常驻着几个自以为自己很男人的角色。
一个似从童话故事的那片森林中跑出的弗洛里斯小矮人,他从疏于管教的弗洛里斯岛主身边溜到这尘世早已发福,变得肚大腰圆,身子后仰呈后“〉”形尖括号,并利用其凸起的符号肚挺出一付将军相来以然为傲。他将一头早先于森林中疏于梳理的长卷发早已剃得精光,从而头皮看着青光铮铮,露出不知于何时哪个街头巷尾殴斗而留下的怪异疤痕。那疤瘌刺目,似一条匍匐于上的肉色蠕虫,浑体似透着半透明的浑白色泽黏液,像未干的乳胶囊体黏糊。或许是因为个矮的缘故,此人迈出八字腿步之时总是昂着首,那鸭步模样滑稽,因为每每此刻,他的双手随着胖体身躯摇摆而作出鸭子蹼掌五爪分叉向后划水姿势。此状拿沪上人的话来讲噶:这叫小瘪三覅要装大佬哉,看笃个瘪三不是个瘪三,大佬覅像个大佬,没噶个老底子,恰硬撑噶弄成个四不像,勒嗨来倒活脱脱,咪哩嘛喇噶倒笃成个二百五咯小赤佬差勿多哉。
哈哈,小鬼头倷自个勿觉,人嫌鄙想㽹噶滴喔!
鬼头小赤佬日逐野勒地在外头转,转来转去,再不就摆出一副看我阿会不会拿倷出气敲断倷脚脖脱的样子来。若见没人搭理,他又努力地将戾切目光上抬,好配合他趾高气扬的举止。然而,他又觉得碰面遇见的每个成年人与之目光交汇之时,觉得总是含有俯视意味,这令他觉得殟塞不爽,心里头搲拉弗出的很难接受。因为他感觉这与他小队长的高大身份并不相符,甚至相悖呐。于是乎,他便常常将自己的双手置于圆滚滚的腹前,并轻抚揉摸。这衣冠楚楚,盛气凌人的姿势,瀴脸正人君子之派头,自我感觉自然良好喔。加之面孔、身体,侪要滴灵滚圆,颇有搿种大人物之气派了。他很自恋、自傲、得意自己的这一创举,认为这很好,弗用再议,并决定推广下去,见了哪个下属未曾依葫芦画瓢,小矮人总要装出十足威严地故意压低声音责斥吼一句:“站姿”。这一招还很灵,于是,那个从黄海之滨的滩涂而来,浑身带着一身滩涂腐臭死鱼味,张口闭口呼出肮脏语言的粗俗老男人也不掂量自个的斤两也学起了洋泾浜,似跟屁虫似的也开始亦步亦趋,有样学样起来。另外些个舔舌人物也跟着模仿,跟随,加入这一搞笑的分食步伐。特别是本来有着东北那旮旯而来,透着气宇轩昂皇家高贵血统味的几个大男人们也殇尽了自己的主见,或是不得不屈从跟随,突兀就范。这倒有点儿意思,也出乎常人意料,使人感到奇怪,觉得别扭,甚难理解。是内心需要特别巴望与之亲近交往之故?还是为了保持与之关系嘦得听俚话就融洽?或借助其权威而聚集在他周围分得些腐体掉落权欲皮屑?此等荒谬而滑稽表现,就晓得搿个好落得别人膛乎其后而斜瞪眼哦!难道不如此,屁股坐弗正,俚笃念念么就遭殃哉?或者是犹京师之装糊涂,装著顽儿?
而另一个头高者却不如此,这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份所决定。因为他与小婑人是平起平坐的,当然不可兀然随之附和而随大流了。随之起舞者只能是跟班小人物所为,他当然不屑于此。他有他的风格,虽非独树一帜,但无论如何,他与小矮人定是要有区别的,这道界线定是要划清的。此人亦是一头短发,但并非剃光的那种泛出瘆人青色模样。身材倒也算魁梧,走路板直,像棵树,准确的说,更似从木林森山包乌乌村子走出的木头人。他刻意地踌躇挪步,极力表现出沉稳满志,而面色之中凝聚着他人难以察觉的阴冷。这阴冷之色他刻意为之地掩饰、掩藏着。可却不曾想,这阴森的光,从他的眼中时常不经意的流出,如同他后脑勺上那一坨弯曲似人体大肠凹凸不平沟壑,不知是儿时跌倒摔伤还是被门板夹残?看上去那弯曲曲、冷漓漓、缩势势,似尸脑垂体外露,并藏纳隐匿着太多的居心叵测。
但终究这些个伪装,还是有些许蛛丝马迹显显的被人窥见。
而黎明前的门诊大厅里,此时的光线昏暗,一个佝偻的老妪正在努力地打扫卫生。据说此人是从山东孔孟之乡而来的一农妇,她佝偻的身躯并非那种上背弯曲状,而是从髋骨之上起曲折向前,让人见了呈一种感觉难受的撇点笔画“ㄑ”字符形。这是否是某年某月,某时某刻受过创伤不得而知,但给人的感受却是另一种煎熬。因为那种蹒跚之状,踌躇之难,其艰难,是个正常人都能够想象出的难受姿态。
在这个门诊大厅内,人们不知她姓甚名谁,都叫她保洁阿姨。她从每日的凌晨五点前至傍晚在这负责打扫卫生。一寸地,一尺道地清扫,寸寸捋过,尺尺净拖。然而却无怨,并且很开朗,似乎很安命。那打扫的姿势一眼便可看出,便晓得在家里这阿姨是懂得并勤于操持家务的人。老阿姨确切年龄不详,约莫六十岁左右,一头黑发估摸着曾舍钱染过。相间发间有几丝不经意极难发现的白头发间杂,老阿姨的发丝梳得溜光,偶尔还见到梳个调皮的小辫子,妆扮出一副老来俏的时髦。亦有时,抑或是忙忘了染发,黑灰发和缕缕白发便因为她的粗心大意、调理不周而发生了分歧,变得不再调和,难以统一成一致色调。她自带一把梳子,好于凌晨得闲时偷空梳理,去调和白发与黑发之间的隔阂。梳子是木制的,是否是桃木或是其它木质无人知晓,但梳齿尖磨损得很光是可见的,而梳齿却像老妪一口好牙未曾有一丝缺落。凌晨昏暗的灯光下,她坐于杂物间墙角的一张旧桌边,那张旧桌摆放在那可能时间太过长久,边框已磨得发黑。桌面一展平,桌子边框没有任何装饰图案,更没有任何雕刻的花纹。这张桌子老妪来时便在,也不知是前任,或再上任哪个遗留下来的。她现在就坐在那儿,坐在旧桌子前,她从一外卖包装的包里拿出一面已经与她肤色一般老得发黄的镜子来,她很认真地盯着镜子里面的自己看了看,仿佛在细读岁月于镜上又多划出的几道微痕,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镜子支放在桌子上,再从中仔细地打量起镜里人的模样来。打量了一会,她脸上露出笑,镜里人也跟着笑,她感觉镜里人笑起来的样子还是很迷人的,于是,她便从包里掏出那把木梳来认真地为镜前人与镜里人一同打扮起来。她轻巧而熟练地梳头,这木梳每每从额头划向脑后的那一梳一梳间,她的眼皮便会间歇地微闭,去享受这抚肤之悦。此时,在她用木梳划过头皮时仍然油滑,她仿佛听到镜中有咝咝的摩擦声,那木梳磨蹭发丝的微声从镜中发出来,听着有一种让人微痒而舒服之感,于她间隙性舒服的启闭眼帘之时,不禁让她生出一种欲罢不能的,不由自主想伸出手去抚挠头皮的冲动。
老妪坐于旧桌前梳理头发的时间很短,因为这段头皮肌肤的享受是她从打扫卫生的时间硬挤出的差。而这一点点的时间差她却很认真地享受了其利用率。从这段时间差中,她那额头浅浅横过的几条粕细纹皱在舒展,她脸颊的皮肌在松弛,在放松,以及已不丰润饱满的面孔肌肤覆裹着她那并不算高凸的颧骨面容表情在漏出她心里的一丝满足。
可以窥得,这短短的一小段时辰,是很令她心满意足的。
这令她满意的一小段时间过的很快,很短暂,刚一享受,便稍纵即逝。没有人催促,只一会,她便放下那小木梳,朝镜中人笑笑,便自觉地离开了那张朝她“吱呀”倾诉心绪的小桌子。她听不懂桌子在说什么,也没时间听它哆嗦。她站起来,用手拍拍桌子边,像告别,又像安慰,安抚它安静。桌子似乎懂她的肢体语言和指令,瞬即便变得安逸,似被哄的孩子又被哄的睡着了。这时,老妪便转身离开了不停咕哝的桌子,与桌上镜中那个与她面面相觑的人。看得出,她对这份扫地的工作,远比她打扮自己的灰白头发要来得认真。老妪独自站起身来,仍是那副“ㄑ”字形的身型迈步蹒跚地走出了杂物间。室外昏黑,老妪嘴角上扬哼哼起了含糊不清的沂蒙小调。这是不是壮胆呢?这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此时,黯淡之色照不出她脸上乐呵呵的浅酒窝,那酒窝里盛着的乐呵,还是其他?恰是难知。
老妪扫地时,“ㄑ”字形的身型倒是显出她的优势来。这躬行挪移姿态,倒是免得特意哈下身段。老妪在低头打扫,虽然年龄偏大,但看上去精神头不错,步伐虽然迟缓,但也并不像这个年龄段的女人那般苍老无力。但她那微微发福的身子看上去依然能够感觉到并不算壮实,其实用“壮实”这个词也并不恰当,只是并不孱弱,比瘦弱要好许多,但看上去却也显出一副能吃苦、肯吃苦的模样来。
老妪在扫着地。弯腰的身影在幽灯暗光下,那浅米色的工作衣服穿在她身上便显得前长后短。刚梳理过的头发,有几缕又开了小差不再贴在额头,而是从额前耷拉了下来,似细柳丝垂悬于眼前。老妪间时便用手指去捊拨,使其归位于耳上槽壑,而发丝似乎很调皮,一会又耷拉下来逗她玩,于是老妪再去拨弄好开玩笑的刘海,发再落耷,再去归位。
她挥动着拖把,一步一步地像在地面书写大字体毛笔字似的往前拖沓着,偶尔也会弯着腰,把一些碎纸、烂叶,一一捡起放进垃圾箱。若是遇到刮风下雨天,老妪会蹲下身子,用双手抠堵一些嵌入地槽的污泥污物,然后再取来抹布,拂去器材物体上的灰尘。
整个大厅、过道、房间的面积加起来老妪并不知道准确的平方数,但一遍清扫下来,没有三四个小时是完不成的。
时间是个诡异的概念。时间本身好似极难捉摸的,它可以捉弄除它之外的一切,而其它之物却只能听它摆布而又无可奈何。
此时,老妪在继续她的清洁工作。这时门口有人进来,老妪侧面看了眼那模糊的身影,便说了句:“早啊”。她知道此时进出的人会是谁,早熟悉了各人的身形模样。此人名叫安生,老妪听他说早年间一直跑车,是个随车轱辘四处转悠野惯了的人。这些年,安生与老妪一样在一个毗连沪城的城市里讨生活,此地两城毗邻,分不清彼此界限。然而,就从这天起,他说他却觉得自己被什么给困住了,像两城夹着他有一种被束缚得不得弹动的感觉。说这种感觉来源于一种潜伏于心的焦虑情绪,而很多时候也来自于对未来生活缺乏可预期的保障与获得。可“预期”老妪觉得这“可预期”就是个虚无缥缈的潜意识,与时间一样,是不可捉摸的,是难以掌控的东西。而“获得感”这种感觉安生说最初是从他出车上海时,从一个交警查车罚款时的嘴里说出那刺痛话语时一下生出并获得的。
安生结束他的开车生涯是在2022年的夏秋时,那时疫情似乎还是没完没了,那会,看样子,每个人都也许会觉得没个了的时候。
2022年 3月28日,春,那天,安生在沪城。
矗立在外滩海关钟楼的大钟依然似金石撞击般“铛、铛、铛”的传出苍凉而雄浑的声音,这声音在黄浦江上空中回荡,穿过黄浦江,越过苏州河,激起江河波澜朝东扩散,在钟声里聆听钟声,似乎与往日激情别无二致,却又听来踌躇。那一千三百五拾千克的铜锤在每一刻钟就撞击铜钟报时,江畔每天被它唤醒的老上海听出了它的迟暮,迟滞如江水枯竭,而钟声却缭缭不绝。
泸上封控,从2022年3月28日5时开始。以黄浦江为界,分区分批实施。此时,安生正奔波于沪城。那些钟声细微的变化,安生隐约感知,却说不出味来。他开着车在沪城的高架道路上行驶,心思都用在了车道状况的变化上,顾不得其他。
那天,安生在上海黄浦,刚从高架下来,便被一唇红齿白的年轻交警拦下。安生知道不妙,少不了又得出血。在交警睥了他一眼又低头查验证件时,安生嘴里自顾咕噜了一句:“诶,现在赚点钱真难啊!”听闻此言,那交警的头虽仍低着,但眼皮却朝安生谩视地翻了翻,好似那眼神里藏着一个窥探异类生物蠕动的高端生命体上一刻不放松的警惕。便接着话回了一句:“喔唷,你还想赚钱?去做做保安好伐。俚格勿要阴阳怪气,实梗假痴假呆,阿要装戆,侬也给凑齐个数笃?”那语气轻蔑,眼神藐视,先天性高傲的漠然视之,像安生赚钱的念头本就是件大逆不道的鼠盗之事见不得光。安生似乎闻到了一种气味袭来,这种气味,或者说,这些气味,让人觉得要快快的退避三舍。
这话听得安生心里一时心堵,脑门子冲血。想回怼一句不中听的话语,可话到了嘴边,还是硬生生地像咽了一口浓痰回去,嗝噎着像哀求似的只说了了一句:“不要,不能,可不敢,那能不能少罚点?这一趟跑下来,一罚款,又要白搭。”安生暗忖:也许这样说会好些。“那就别跑呀,回家歇息不更好?还出来添啥乱噶?”说这话时,交警的眼皮倒是没翻,可话比翻眼皮更难听。讨点生活咋就成添乱了呢?添谁的乱了呀?跑车的与交警虽谈不上有啥恩怨,但似乎与生俱来就是不对称的一对,虽然年轻交警那眼神里满是的鄙夷就是答案,他的职业与职责,说这话却这没毛病。黄浦江是黄浦江,苏州河是苏州河嘛,猫是猫,鼠是鼠啊!
还是周旋过去为上,别惹祸。
安生心里不舒服,嘴上却在说好话。交警依然低着头,但这次眼皮还是又恢复了机械功能朝安生翻了翻,但却没说话,只熟练地开着单子,然后抬起头来居高临下地审视了安生一眼,才递给他罚单。待安生接过来一看,罚款100,扣两分。这已经很仁慈了,兴许是装可怜,说好话起了点作用,也许吧。
又白跑了一趟,空流了装卸奔波的一身汗。哀叹!
可回来时,却刚巧遇上了禁行时间,一处不顺,处处不顺,还得继续趴。安生只好将车躲停于一处可停之处耐心等待夜晚子时到来,方才可起身回苏。
从这以后,便三天两头地查,时时刻刻的堵。有时出得去却回不来,有时,到了卡口,还得打道回府。到处在封城,封得空气都像车窗钢化玻璃龟裂得花眼。明明空气里可以清清楚楚地捕捉到前方的目的地,明明可以看到前面那不远处明灭的灯火在跳跃,貌似可见人影于一旁,如在篝火旁纠缠在一起踏歌起舞,可就是过不去,被那花眼的,龟裂的钢化玻璃阻隔。
这车饭也真不是好吃的呦,真是没法跑了。老妪不懂跑车,但她知道,做什么都不容易。安生说:“油涨价,运费压。两头挤,挤出来血,挤断了骨。再加之查、查、查,罚、罚、罚,真的令人无语又无奈呦。”再说,安生也不敢,也不会象一些年轻后生一样地去绞尽脑汁钻空子,变法术似的去像在刀尖上做道场样的拼命赚钱了,年轻人拼命地干那也是被命逼的没法子硬撑,安生年龄大了,也使不出那股子蛮劲了。他也不想强迫自己那么精明,那么强干,挖空心思地用手段,犀利地钻眼子挣些个提心吊胆的钱。可在当下这样的情形之下,不如此,连车带人,又根本活不下来。这是个两难的矛盾,是个不愿涉及却又不得不靠近的漩涡,虽然知道一个不小心裹了进去,那将注定要万劫不复,然而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涉险。安生叹息!另一个安生又在体内劝慰,就像后来老妪听了那样安慰他:“嘿,伙计,沉住气,人嘛,难免焦虑,稳住就是一种定力,相信会过去的。”安生心想:“说得轻巧,沉得住吗?怎么稳?”
那天,街头路边闲清,少见了平日一帮人在抱怨股市,一帮人在嘀咕房市。老妪说:“或许都涌进微信中去发牢骚聊了吧?”安生却在想:“股事,房事,关我屁事!太平无事,不出事才是好事。”那时,安生在自嘲,自叹。安生徘徊在既想又想的冲动与犹豫中,如同于黑喑中躲在洞口想出又不敢出的小老鼠颤抖却又欲跃跃欲试。洞外的光亮时暗时明,跌落起伏,在勾引胃口骚动。安生的思绪在汹涌,挣钱的欲望似黄浦江起潮高涨,可江面的波浪又令他感到迷乱,还有那耸立江岸的钟准时发出声响在呼唤,在蛊惑,似幻觉开始触抚他的内心,引诱他迅速而出,于窒闷的缝隙窄洞不顾一切地去试图冒险。
安生还在犹豫,可不挣钱便意味着等死。安生意识到了危机,那危机四伏似乎便可以忽略许多。冲动再次将他推出洞口,安生觉得自己呼吸急促,急促中他反而又觉得自己表现出了那淡去的勇气又回来了,又再次存在于体中,似江水喧哗,令他又能感慨到年轻时丝丝激昂的滋味。结果,随着膨胀的心念缤纷地急遽散发,一出洞,等待着的便是可以预见的再次被罚款的结局。沮丧令安生懊恼,却安静了下来。这结果是可想而知的,还是歇息吧!暂时遗忘那些可能会使自己再次疲惫喘息地陷入苦恼之中的道路吧,不管路如何在脑中延伸,都必须掐断念想再次滋生。
此时,安生又想到了交警让他去做保安的话语。想想,这或许也是句金玉良言也未必不是呢?这也不失为一方药剂呀。而老妪在听了安生的诉说后也是这么认为的。
虽然安生对看家护院的差事有些心理抵触,但人到了穷途末路,到了草房的屋檐下,不低头行吗?老妪却说:“兄弟哟,做什么行当由得了你吗?只要能养家糊口,还想咋的?人啦,不能心气太高。”算了吧,不妨听一回劝,也穿上件马夹,未必也不是个选择。安生内心所有隆重的心愿只能于这一刻的自我安慰碎片词语中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给出一个虽尬然却能自圆其说逃离几十年驾驶的理由了。
这次罚款事件,加之禁行耽搁,回来时已是凌晨。此时,水城色黛,雨下。抬头望,城市里上空貌似灯光也变得空无,只有远近各处的楼宇魅影中,成千上万的窗,似那石棺般的瞳仁在静静凝视,似巨兽从水底爬出,如蟒昂首,用它的一双眼睛俯视路面。而身后平素清浅的湖水于夜的黑中却异常惨白得发出鳞光,又若有若无,倒映着山影似它驼起的背,似弓拉满,貌似欲从另一个空间射出一支箭来,视之,安生不由地打了个冷战。雨云曾被城际灯火映出的鲜血光鲜在渐渐消失,似焚烧殆尽的草灰变黑,变灰,继而变得惨白。曾经令人温暖的色调似乎也失去了温馨,寂静的夜在夜风中迎来了可鄙的迷雾而更加寂静,一阵阵叠加起厚,遮蔽了远灯最终的光明。安生于车内看这惊骇夜色而惊骇,自己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他只觉得那黑夜似魅,正俯身在高高云中,在那天宫的王座上扭动着身躯,只微微地低下他的那颗高傲头颅在窥探,在寻找。骤然间,它忽然地吐出一口气,天地间便满是雾茫茫一片。在雾气之中,安生仿佛看到它的手伸了出来,朝他伸了过来,仿佛想试探地,戏弄地触摸安生的头颅。
老妪听了安生的这些感慨只哈哈一笑,“你们呀,就会空叹人生”。
而安生那会仍觉得城市的风景已不再,城市的温情也不再。有的只是心冷,身冷,还有乱。充斥到心里,再加上油然而生的愁,更似那积雨云钻入,凌乱不堪地在心里飘荡。安生说他那时的额头在出汗,他感知到自己的额头在出汗,一摸,是冷汗。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汗毛也在竖起,身子还颤了下,背脊有凉气在升。安生将车停在路边,也许是冷的缘故,摸烟的手有些抖,在抽搐。点上吸一口,让吸入的烟雾安魂,才慢慢缓过神来悟这眼前一幅仿佛只能在魔幻小说中才能见到炼狱景象。夜死气沉沉,雨也毫无生气,心情也染得死气沉沉的,手中的烟头火光一熄一亮,似幽灵光阴森黯淡。可安生却没扔掉烟头,他楞楞地看着它,虽毫无希望与光明可言,但他的目光仍死死地盯着它不放。他忽然觉得这是一支祭祀的香火了,可在祭祀什么呢?一种生存仪式?还是幸存的空间?或是顽固的理性终于战胜了冲动的魔鬼?
去你妈的吧!如此境遇,还祭司个啥呀?
安生愤愤地扔掉烟头,他再也不相信什么遭天谴的鬼话了,觉得扔掉了烟,浑身一身轻。
他再次将车子发动,便一溜烟开回到家。回家后什么也没说,便一头蒙头躲于被中装睡。
算了,不跑了。
改行。
安生这一改行,三一转、四一转的就转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