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东是浦东,浦西是浦西。人也一样,是不能比的。老辈人讲的唻,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而今反的唻,三十年浦西,三十年浦东的嘞,事情不好讲伐的唻。
那天凌晨安生在与那个保洁老阿姨打过招呼一个人走向打卡的通道上时,脑子里却还是之前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感官知觉捕捉到的信息对人体产生某种影响,呈现为一种主观感受,这种感受与判断和评估过程相结合,也经常呈现为某种行动力或行动倾向,这种与判断和行动相连的主观感受就是情感。没有争吵或暴力,没有任何那样的事情,只是默默地互相厌恶。
年底的这个冬,阳光似乎要比往年淡薄些。
而现在,安生几乎时时都得面对女主管那阴着的脸,还有这冬日中时不时阴着的天,而安生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是怎么能够承受的?奇怪吗?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因为为了生计,什么都是可以承受的。
安生与女主管发生矛盾后,这时另一个人一旁悄悄对安生附耳说:“你不晓得的哩,这里面的水深的唻。”安生不明白他所说的“水深的唻”是指哪儿深?但从话音里隐约感知一点深浅的意味,无非不过就是他是那个人招聘而来的。现在的这个女人,在为另一个背后人物作妖?在拿他作戏码演一出宫斗剧不成?这倒是极有可能的。因为这个女人曾经对安生作过交代,这里的所有事都得听某某某总的,而某某某与那个招聘的人可能在争什么?是什么呢?这安生不得而知,但听到“水深”二字时,倒是有点影儿了。
如此说来,这并非空穴来风了。
天不明亮,水黯意象,冬的气温与整个事件贴合。揣度、偏见、贬低之心摇曳着幽冥之火在那女人脸上游荡,组就出的无边黑夜的魅光将她的眼睛、眉毛、嘴角,以及冷笑的表情,都刻画得一清二楚。这阴冷的浮光掠影在安生的体内走心入肺、腾云驾雾,他一时无法找到作力点,感觉到力不从心,实在难以与之相持。可脑袋可以潇洒,肚子却潇洒不起来。这是不是很奇怪?很自虐?但安生已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迫切需要钱,他需要收入,入不敷出已然似火烧到了眉毛。再说,现在奇怪的东西还少吗?安生自嘲地揶揄,比如现在谈论得最多的“阳”与“阴”,自从三年前起,他就开始觉得这个“阴”字越来越有了些亲和感生出,好像他从心底也变得不再那么刻意疏远这个不太讨人喜的字眼了。要知道,这要在以前,这个“阴”可是很让人讨厌的,不管是阴着个天,还是阴着个脸,反正安生见了心里都觉得不太舒服。而现在他迷惘地发现,这现象开始慢慢地反了过来。
安生这些日一直没有胃口,也没有心情,耷拉着脑袋,恶劣的天气和恶劣的情绪在加重胃的不适。有势力的人,所有人都来当你的朋友。无势力的,所有人都来欺负你。所有命犯小人的人,都处于人生的衰落期。而安生正在衰落。
冬雨终于来了,来得沥沥的,悽悽的,阴阴的。在残酷现实的裂缝处,安生在寻找到生命安生之所,在寻找到一处可以避难的缓冲区。
就在这略显淡薄的冬阳里,安生前来履职。他太需要一份工作安稳下来,安定生活。一家三口同一时期失业,额头上蔓延开的焦虑皱纹不会自欺欺人。更何况,无由头的烦心事说来就来,一点征兆都没有,还发生了那么多始料未及的麻烦事。缴费似虎,利息似狼,虎狼后追,稍停歇,屁股上的一块肉便咬没了。就这各种贷款利息袭来,一不留神,便被雪崩埋葬而死无葬身之地。最可怖的,是身未亡,心先死。
这份工作,礼拜日无薪,十二小时工时,无餐,且还有个随时听从领导‘其他事项需要无条件服从安排’条款约束。当然,每个工作环境都不可能称心满意,也不可能十全十美。不足之处是肯定有的,这难以避免,但令人匪夷所思的现象屡屡发生,这便不是一句疏漏或不足那样轻描淡写的了。
鬼使神差,安生在月湖边一家医院的急诊门诊谋到了一份杂差,
这是一份经历了三级跳后所得到的成绩。
原本安生是在看到招聘广告前来应聘送货司机职位的。可不曾想,司机职位没得到,安生反而听从了招聘人员的建议,干起了这份大厅维护,引导,扶老携幼,端茶倒水,抓药取件的保安差事来。
在这谬荒年头,安生正觉得自己已变得谬戾。
平静之境难求。
第一天,安排跟班实习。
领班的是个东北人。他与生俱来有着师傅的气场,脸板板的,说话冷冷的,一身贵族况味,一付正统气派,像安生欠了他家几世债似的不理不睬,冷漠对之。东北那旮旯里过来的男人,满身帝王蟹腔势,一脸自命不凡的螳螂相。他用异样的眼神看了看安生,后又抬头昂首,有那么一点站在高处俯视的感觉。安生根据他僵硬脖子与绷紧的面部表情来判断,他在暗暗贬低,甚至还藐视他。安生假装视而不见。也唯有视同陌路,将这装腔作势的遗佬当成路人一般与己毫不相关而撇于一边。另一个其貌不扬,而且还肥胖,又矬又肚大的矮个光头男人在充着官相冷眼相视这眼前一幕。这或许才是不可等闲视之之人。
这个从东北那旮旯过来的壮硕男人,仗着与一个领班老乡的势,宽阔似森林蠏倒三角的背,那架势貌似更具有了帝王蟹的腔调。满身、满脸的贝勒气老气横秋,眼中自命不凡的若无旁人,一口那疙瘩原生的调门与当地几个同事的吴侬软语格格不入,与安持更是尿不到一夜壶。那眼神、脸色,一眼望见,便像是从他们自家带过来一股烟囱冒出丝缕青烟,荣耀地飘于头顶,整个人远看着就像一条黄地土道上一只脱了缰绳的毛驴在撒欢狂奔,扬起一股子的灰尘,似得了宝似的一股脑往家里而去。
那个领班比之更甚。他或许自以为,当傲慢黄袍加身,便不再是无礼表现,因为层级,所以合理。
没办法,谁让人家是上级,是师傅呢?忍着吧,陪笑脸。
第二天,安生跟一个从盐州而来的沧桑男人趟路。这是个令人厌恶的人,那男人他自己说他是盐州的。安生听他口音,恰似从那黄海滩涂而来。此人粗鲁,出口成脏,满口滩涂尾子的鱼腥臭,真怀疑他是不是在海边的淤泥上呆过,沾染了难以洗却的腐烂海生物的臭。不带出裤褥裆里的那些个玩意,好像便说不好成人语言了。他一副吊儿郎当像,那灰蒙的眼睛里映像出的背景,字幕,似这世上再没比他资格老的人存在了。处处摆出先进山门为师的格式儿,走路向前锥,还微斜着,歪歪的帽檐,在他低头时便显得更歪斜了,让人看了都替他担心那帽子上的老资格尘埃会随时落下,一不小心砸到他自己的脚。这些个元老级老人,大多在工作上已经做得熟练,属于老手级别。所以,在安生到来时,都轻视得不屑一顾,时不时地都想上来踩上一脚,以示其威盛。甚至他直言:“做不了三日的,他就会自动离开的。”话说得如此肯定,其中必有缘故。
果不其然,令安生意相不到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发生了。那个盐州佬开始嘴巴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的开始骂人。
苍凉黎明前,宠物鸡的叫声从黑暗的夜里滋生而出,地平线上一瞬间生长出来个蛋球,而扯着嗓子叫唤的鸡大概以为这蛋黄色的火球是它下的蛋呢,要不它哪会像那个盐州佬那么高傲?
鸡也许并不懂得怎么样刻意的去踩踏清晨的光亮,要么也并非为了登高,为了获取自慰而兴奋嘶鸣,但它却又这样的叫唤了。他如此是天生心理阴暗吗?如此下作,都出于相同的鄙陋心理与目的。他的狂妄与自大味道像酒徒的糟味从每个毛孔中散发出来,弥漫周身,飘于四边。都是小到像虱子一样的人物,何必假装是个棒槌呢?安生的眼睛耳朵拒绝顺从,他的感官仍然骄傲,他不愿意听他的命令,更不愿做一个扮鬼脸迎合的角色。他还不想做一个社圈的侏儒。但他也畏惧失业,他既惧怕蜕变,蜕变成一条虫,退化为一只蚁,尔后,褪为一种单细胞生物。安生在梦里梦想着如何成为精神的巨人。这是不是很可笑?
宁可得罪君子也不得罪小人。这话影响了很多人?事实上,你不去与小人计较,他们就会认为你软弱可欺。安生认为这就是放任,是纵容他们妄为,只会令其更加肆无忌惮。当小人们看到被虐者屈服如此,便开心了,骄傲了,觉得更高贵了。他们会紧攥住被虐者的颈项如捏着植物的茎揉搓、蹂躏、摧折,直至荼毒、蹧蹋到其痉挛、窒息、倒伏,以获得一丝畸变的快慰。
这就是牧人与牧羊犬与羊的层级关系。
水城的冬天也很冷。虽然河面上几乎是不结冰的,但湿漉漉的水气吹上岸来,气温与湿度一掺和,就会觉得特别冷,给人的感觉一直在降温。
一个新来的中年妇女在打扫走道,干了一阵子后,汗已渗出,额头前的头发浸得汗津津,贴在脑门子上发出一丝光来,在早晨的清光里仿佛头发醒了,带有一分顽皮正迎合着窗外的晨曦,贪婪地睁眼看着外景。
安生从这经过。他看到女人额头上、脸上、脖子上,浸到眼睛里的汗时便说:“不用这么急嘛,稍歇会,不然回凉会感冒的。”女人抬头笑笑并没说什么,便那笑容俨然已接受了安生的好意。
早晨苍凉的医院走道上空荡荡的,车位上没几辆车。水城的冬天,也刮大风。风一刮,气温就降了,而那风似乎在说:“怪只怪你投错行了,投痞子窝里去了,要呆下去,要么也把自己变一成地痞,变成无赖,变成流氓,要么你就滚蛋。”可安生还在想:“一切都会过去的,也是会好起来的!”这时,另半个安生依然在安慰自己,另一半说:“你只是是在怜悯自己”。
在某些人眼里看来,安生是属于那种他们眼中,或标准中没多大出息的人。因为他不会拍马三,就算再努力,也便不可能轻易的出人头地。另一半安生说:“那些人是看扁了你的。”这一半答:“这一点,我明白得很。眼骨看人呗,硬的唻。”另一半说:“可又不能不说你是低估那些人的下限呢。”安生说:“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下限。”另一半说:“所以说嘛,爱说直话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怕是会惹得不少人都讨厌的。特别是管理者,他们只要驯服的骡子,而不要尦蹶子的驴。当他们吃定欠从骨子里的奴从卑性后,便可以对你肆意待之而再无后顾之忧,他们会时常敲打作贱你作乐,就像古罗马的贵族们似玩斗蛐蛐儿那样玩真人角斗,同时又能令你死心塌地地对之产生敬畏与惧怕。这才是他们所需要的,这就是城市里新的牧人与牧羊犬与羊的层级关系。”这一半答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我就是改不了我的臭脾气。”“所以你老吃亏呀,并且还死不改悔,他们很强大的,强大到你无法想象的,强大到你心惊胆战的,你弄不过他们的。”“呵呵,我根本就没想过与他们弄啥呀?有什么弄头?可他们弄我呢,你叫我咋办?”“你呀你呀,谋生谋生,先要会谋,然后才能生,这生存之外的学问大着呢,可你呢?就是根直肠子,也就知道谋吃饭了。”
两个安生时有叨话,一个愁眉苦脸,一个却会逗乐,也算是对不错的搭档。这一半刚才的分析就很到位,也很精准。谋生之外的道理真是一针到骨的洞见。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想活下去而不懂得“谋”,不能不与各色人等周旋,不管是出于何种动机,也要懂得如何去围着这那些个“火光高的”去取暖才是正理。不过,另一半却不买账,不仅清高,还孤傲。虽然也聪明,可聪明顶个屁用,出众者多了去了,他们都精明过人,可不懂得“借光”,从那些“火光高的”人身上去取暖,就算是跌跌撞撞取得一些个小成就,可哪有那些投机取巧的人来得快呢?可这半个家伙固执得不得了,不听人劝,就不懂要索取到了自己所需要的东西,那是要懂得“谋”的这个理?毋庸讳言,许多人都瞧不起他,或明或暗地讥讽、嘲笑、甚至侮辱他的这另一半,可这个智慧欠佳的一半被人瞧不起时,这另一半会好受吗?因此,这一半是不能置身事外的,也难以置之度外。殊不知他们是合体,当被这个社会,被这些与他们俩格格不入的人玩弄时,这一半怎么可能置之不理?也不可能置若罔闻的。他也不想另一半受到伤害,那他也感觉到疼,或多或少,他都不忍另一半被人欺负,被人玩弄,只有合起心来,才可以一荣俱荣,要不然,念头杂了,只有一损俱损了。“好吧,那就来吧,谁怕谁呀?到底是谁玩弄了谁,还真不好说呢?安生的另一个知道这一半如此作想时惊讶的睁大了另一只眼,“乖乖,今天吃什么啦?熊心豹子胆啊?可我怎么没尝到味呢?”另一半听了无奈地笑笑说:“劝你又没用,只能如此哆,这样我心里好受些。”
安生觉得很欣慰,不由伸出左手摸了摸他的右半脸。“别摸啦,说正事呢,你看啊,既然合心干,就得好好谋划谋划,对不对?知己知彼嘛,奴役者的快感来自于哪?”“来自于被奴役者的屈从。”“对,回答正确。而他们这样的角色有时会滑稽地相互换,在不一样的场合中,奴役者也会变成龟孙子。”“你说得不错,也很正确,可他们在变成龟孙子后并不会去换位思考呀,他们仍然我行我素,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是一种天然属性,改不了的啦。”“可他们一旦转过身来,才会去找心理平衡,于是便阴险地出阴招,施毒计,嫁祸于人,从阴笑中用找到的快感来填补他们受到的屈辱,而最终,受罪的,只能是最底下的人哆。”“所以我才逼不得以反抗呀?驴之所以会偶尔尦蹶子,这只不过是它喘息欲望的表现,我只是想喘口气罢了。”“那难道骡子就不想喘息吗?也想,只是它怕了,奴从的卑性像真菌滋生粘黏在它们的皮肉上再也抠除不去,也就再不敢尦蹶子了。”“所以说,我才不愿意做骡子,更不愿拉着你与我一起做。”
人之境遇,一丝同情、一丝忧郁和一点点恐惧,串联起现自己的今世今生。安生感到了屈辱与拿捏。同样,若人长期处于指责与打击的环境中,便会逐渐失去自信,陷入自卑。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座孤岛,渴望被他人看见、被认同。若有人能看见并认同他,他的内心将得到极大的满足感。每一个成年人,内心深处都有此渴望。而安生的两个半人难得的在这一点上达成了统一。人的境遇,错乱的记忆,从角落旮旯里浮现,安生也知道他另一半的言语此时也许恰似安慰剂,在安慰着他自己的另一半罢了。
城市的漪丽湖光潋滟之色无疑充满了媚惑,但当身临其境,灰黯才能看清。活着,站着,扛着。安生感概,这时是不是需要有古人称之为的脊梁骨?就是那串也叫算盘珠子的东西来支撑着呢?不过,那一串圆溜溜的骨头相联着倒是神似算盘珠子,虽弯曲,有弧度,却是顶梁柱。而有时它却又不得不需要弯曲,需要低首,需要在这冬雨落下的那些地方,落过的城乡,落于道路上劳作。
生活本就苟且,哪有什么称心如意!虽无奈,但这就是生活!这一点,安生很清楚。
那天,安生进了司机班与传达室共用的那小房子,刚入得门,另一个人也悄无声息地尾随而入。安生自顾入内而坐,听得后面的人进了卫生间,少顷,有汩汩声起,一阵含有酒精味的尿酸气溢出,霎时酸皱了安生刚刚被树叶划破的眉头。再少焉片刻,脚步声离去,却不闻哗哗地冲水声出。刹那时,安生一股无名火窜升,随即跑出门招手唤停下已钻进白色小车的那个微胖男人。那男人迟疑了一秒,似没挪动的意思,只僵着。约半晌,但安生招手的动作仍坚持。移时,他才下得车来傲慢地问了声:“你手招啥?有问题吗?”
“你自己去看。”
“看啥?”
“卫生间。”
男人的头侧着,眼乜斜,默默移步,再次入内。斯须,才有冲水声飘出。
安生觉得一丝不快,加之日落落下的阴郁搅糅于一起,心里有些不舒服,还有些沉郁的情绪似夜霾生出。于是再次黯然回屋,生了会闷气,这时恍惚里似有人在对他说:“看来是你想说的词语不达意。”安生疑问:“我说得很清楚了呀?我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是他听不明白。”那声音又说:“他明白得很,所不明的的是你一个小人物为什么敢顶撞他,他可是这里的领导哦。”安生说:“我才不管他领导不领导呢,我对事不对人。”那声一笑说:“那你以后越来越难交朋友了,你这样说傻话不后悔吗?”“后悔个屁,我不会谄媚。”“可人家领导喜欢献媚的人哦,你这样子将来是要吃亏的。”“吃亏就吃亏,我做不来。”
这一荒唐插曲,虽令安生很是不爽,导致一天的心情一直不佳。之后依旧如此,想着傍晚发生的事便更觉郁闷,再望窗外,更觉烦。但他要吃的亏也从此开始了,第二天太阳再从东方出现后不久的时分,安生又站在门外的拐角处看着手机抽着烟,那辆白车再次从面前而过,安生认出那开车人是谁,他也侧头在用一种极不友好的目光盯着他看,相互间心照不宣,目光一撞而过。良久,安生那条线上尚还年轻的女主管便匆匆地来找安生说:“你昨天在路角抽烟?”安生说:“是呀?又不是在办公室,这也不允许吗?”
“那也不行。”
“那好吧,以后不在那抽就是了。”
“有人说了,你今早还在那玩手机,这都不行的,是不允许的。”安生说:“是不是那个开白车的中年男人讲的?要是不允许,可以当面提出来就行了嘛?何必背后小题大做地汇报一圈呢?这不地道吧?”
“别问谁说的,知道不允许就行了,下次注意。”
“这我懂,晓得,不过要是那个开白车的人打了小报告的话,这事就不一样了。”
“有啥不一样?”
“他昨天在我们这小便不冲水,我说他了,让他来冲了,如果是他,那他今天的行为就值得思考,他今天能对我如此,说不准明天也会对你如此,这等小人行为,我是不会替他藏着掖着的。”
“还有这事?”
“当然。”
女主管不再言语,沉默半晌后离去。安生也沉默,伫了会,回屋又盯着那昨天砸了他额头的枇杷叶发呆。这叶子砸了他,想来不应该归罪于叶,也不是风的过错,可那是谁的罪过呢?不会又怪罪到他站在树下的由头上来吧?安生有了一瞬间的怔忡,忽而就自我安慰一番便心里安生了许多,“随他去吧。”他自己讪讪地觉得再想这件事甚是无趣。活在别人的世界里有啥意思呢?争什么长短?评什么理呢?又不与谁赌输赢。
然而安生又错了一次。他也只有经历过的才知道,他又错了,麻烦才刚刚开始呢。一天,那女主管又来找麻烦,她居然提出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荒谬问题来,她对安生说:“你在这扫地怎么不看门?”
“这看得到吗?那么远,又拐角,视线也不能转弯呀”
“那是你的事,不用找理由。”
这不强人所难嘛,一人也不能分出两个身子同时在不同的地点做两件事呀?怎么做得到?同时上天入地?孙猴子也做不来呀?”这时安生的体内一个声音说:“你做得来的呀,你不是已经分成两个半人了吗?”“去,滚一边去,大祸临头了,还穷开心。”
这时女主管的说话声音节奏忽然加快,眼睛似虎要吃人,手指不停地乱舞,然而唇角浮起一丝冷笑,盛气凌人地说:“你还顶嘴?我还不能说你了,这你是要负责的,后果你自己看着办。”这女人恶起来,似乎黄河也要逼得改道才能遂了她的意。安生心里掠过一抹凄凉,他知道自己这是触了霉头了,躲不开的了。他不由想到了那个撒尿不冲水的家伙,这定是他在使坏。他不会是什么病毒吧?这么会祸害人?其实安生知道,这是赶他走的节奏加快了。
一片叶子挂在树上时,那是风景,而落下,便成了垃圾!叶子还是那片叶子,换了个地,角色变了,感观也随之被颠覆?幸好,这只是一场无关生死的过节,也无需怜悯。安生在以一场心灵与血和肉搅拌,重新在作一些似乎很符合逻辑而又荒诞的思考。可他又很矛盾,似大脑里有两种思维模式在重叠,时而又分开。像所有事并未发生过一样 ,却又切切实实的发生了,并且深刻而凝重。从开端到结束,就表现出对结果强烈的在乎。形式的强调,与对过程的追求似乎是次要的。而那结尾,或者说还没有到结尾的结尾,对之所表现出的倾向态度,也许才是经历者心底所藏的真实纯欲或至念。
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怪它离开了那个生长的躯体!而下岗了的安生呢?他离开了什么?离开了谁!有没有人也像他这般在淤积的暗影里越陷越深?情绪变低落、抑郁、焦躁、抵触?一天又过去了,叶子们会不会又在一天中记下了一件件的小事呢?会不会又在落下的叶面上长出懂得的人才能读懂的天书呢?反正安生是读不懂的,它们一季儿青了,一季儿绿了、一季儿又黄了,一季时再变成了红,最终还变成了灰色、土色、烂了、化了,最后也就成了土,如有骨血的人,如夕阳。但岁月所浸透了的那份文字应该还在的,那条理纹路是雕刻的符号,再糊涂,叶子总会记得它自己的书写吧?安生又生出幻觉来,而这时,铃声响起,吃饭的时间到了,他还得去买份盒饭。
这个世界被白昼与黑夜主导着,是绝对的主导与控制。
在时间面前,人类所有的意义从某种意义上说其实是没有意义的。人类所有的时间都会被荡空,而天象坠往于虚无。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安生也觉得自己早已被虚无卷席一空。比如他们一半一半俩患难兄弟,一个抑郁,而另一个却貌似在自残。另一个安生在对那一个安生说:“你这样了我感觉很怕。你懂不懂?在市井丛林浮沉,需要有老鼠般的隐忍,而且更要紧的是,老鼠认为需要一种对尊严作出与人全然不同的解释。”另一半说:“好吧,我努力尝试着去做总行了吧?你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虽说不上是什么至理名言,但关键时候也至关重要,我记住了。”这会,安生的另一半此时心有灵犀地回报了一个会心而又暖融融的微笑,这一半仿佛也更心领神会。
夜的上空盘旋着的夜蝙蝠在发出一种很有仪式感的招牌飞翔姿态,这样的姿势很具挑衅性,安生仿佛撕裂成了两个“半人”。而后来,他俩的话却越来越少了,平常似乎也是如此。在安生与另一半个安生之间,话正变得金贵。也许是因为一半的骄傲与另一半的矜持不允许扮演同一个角色,也许是因为另一半怕因此而被人嘲笑。安生在扫地时时常想着这个荒诞而滑稽的问题,他们俩像树上的叶子,怀有一种复杂的情愫。一方面,这一半不说话,仿佛想将它永远留在嘴里,另一半,也如出一辙。可这两片身不由己的孤片落叶就不怕被风再次吹走吗?不怕被雨水狂暴侵袭而晕厥卷入另一浑浊漩涡?风此时藏身何处?它的风眼会见证这片叶子如唇褶皱中露着的期待与孤独吗?在迷失的岁月星移斗转后,在沧海桑田的变迁之中,在这不可预知是否再次飘零或是葬身未知地域的边缘时,叶子的孤寂感受风懂吗?这幅画风要画给谁?是画给我的这一半?还是画给我的那一半?还是呈献于另外其他人?一片叶子静卧于幽道之旁,泥土之上,日观阳光,夜享月色,可曾颠倒了记忆?在风中似萤幽游?行走于这荒芜秋日之际,可曾启唇呻吟,哭泣?有没有与之相诉,这遗留的吻,有多想回家?又何时才能回家?这一切的愁,风懂不懂?目的清晰,却无路可循,可预见的,怕只是化身为泥的结局。此刻,安生惟是彷徨而已,这才造就了这种令人眩晕的抽象图腾。这图腾之中的意象与身体的感觉相关吗?风是在用这样的手法归纳往昔?使之成为一个永久的概念吗?
风干的作用在于定格。其本质也许不至于那么令人沮丧,可安生反而更愿意相信它,这大抵应该是属于善意的吧?而安生此刻是否要小心地收藏落叶呢?思考的触角与另一半的摩擦与碰撞在不断升高脑细胞的热度,隐隐作痛的脑仁像宿醉酒的后劲,这始作俑者既使人狂热,又令人颓废。在悯情与叹息之中纠缠,那感觉并不快乐。虽然安生并不洞悉了解这一切产生的缘由,但又觉得它们是奇妙的、超然的。风似乎早已吸干了叶的汁液,但叶子却并未死亡。它们的世界在这令人怅然若失之季似乎并未崩塌。安生站在一旁仔细观察,用安生这一半的目光与视角审视,只觉得它在变换了一种方式在穿越时空。是的,叶子太可怜了。因为它在不断枯萎,每增加一寸光阴,于一分一秒中,它便会越来越消薄,越来越清瘦,越来越暗淡,越来越孤独。风是隐者。风不是秋的兵俑,也不是它的器官。风是秋的灵魂,却又与它若即若离,像安生两个半人不论在那昝晚,只可感知,不见其形。风是会变幻的,不停的变换角色,变来变去,就变出了四季,变出了冷暖炎凉。风在虐狗,就连狗尾巴草也经不住秋风虐待。
一半个安生死了,而另一半安生还在苟延残喘。苟延残喘这个古怪的词汇像安生的头皮屑在愁怅情绪中被风吹落,又零散地飘了一地。安生忽略了这细末的东西从眼前一落而过,因为他头脑中一闪过人分一劈两半幻觉时感觉到背脊后一丝冰凉感好像蚯蚓一样在蠕动,那蚯蚓似从毛孔中爬出,安生惊悚:“这鬼东西是什么时候钻进毛孔的?”安生的瞳孔,鼻翼,在放大,张翕。大到他觉得眼窜生疼,疼得有粒水珠滚出。“岁月的凉热是不是可以从眼窝里面流出来的泪测出温度?”这个逻辑很奇葩吗?一半个安生在问。“不。”另一个答:“可以。”而另一半却似笑非笑的在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