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园子的一区封了,据说有了小阳人。
由于小阳人的出现,食堂的食客也随之一分为二。
监控发现了将剩余饭菜私自带出者。而那天安生也是擅自离开食堂到外面吃饭的,因为他惧怕聚集于一道就餐那张开的嘴巴攝入的不止是食物,担心还有其它东西趁虚而入。而这举动成了可疑的行为,主管开始一一检查,安生并没有被查出,而另一个清洁女工却因此被开了,只好委屈屈地卷起铺盖滚蛋。
这样的措施,安生认为,上面这样做并非小气,而是威风使然。安生怀疑这清洁队伍中并不清洁,肯定有内鬼,有告密者,他们在相互踩踏。破绽是在第二天吃饭时偶然发觉的,有两个人在吃饭时不停地玩手机,一男一女,脸上各自都露着一本正经,于此刻不协调地与环境冲突出异味来。可安生怀疑归怀疑,却无法佐证自己的揣测与推断,因为他拿不出证据。所以,也只能自己提醒自己小心,再有便是回归到人群,置身于监控下就餐。而现在不但要防御摄像头,还要放手机。
一位满头银发的保洁阿姨迈着慢半拍的步履在行走。
手指像翩飞的鸟翅,姿态醒目得很。也有始终慢半拍的老人,动作略显僵硬、迟缓,仿佛关节被冻得运转失灵了。安生好奇又伤感地看了一眼,目光转回,竟觉得眼前的一切静止了。
失控的目光在一陈冷笑声中终于终止了它的停歇状态,安生回过神来,逃逸出心里的叹息,将空茫的眼睛投向平静的湖面,从湖面拾起来一点跳跃的光。而他并没有感觉到光的温暖,他一半沉默,另一半也沉默,相对无言,彼此于这灵魂寂静中契合着。
半个安生为了缓和这尴尬气氛,欲减轻彼此间存在的这糟糕情绪,开口说道:“你倒是说话啊。”他看到另一半仿佛不是很耐烦,还想继续沉默下去,也只好无奈地尬笑一声说:“那就不说话,再不说了。”那一半听了斜睨了这一半一眼,似乎很执拗,执拗得根深蒂固,说话的一半默契的领会,因为他的执拗可倔强,其实就是他传染给他的,他这才赫然发现,反问自己:“那为什么要分开呢?”
人大多时候是一种自觉与不自觉间活在当下已形成了惯性中的动物。顺着人流走,顺着别人的印迹走,或许便少吃些亏。可安生的另一半并不这样想,那现在的一切状况就都变得不再一样了。安生的那一半在闹别扭,他有情绪,在越来越多的问题处理细节上与他产生了分歧,貌似越来越想与之切割。那天,半个安生曾劝说另一半,“也学着去考虑别人的想法,去理解别人的情绪,去适应当下的环境嘛,总是这样执拗,弄得我很不舒服的。”
为此,安生的那一半曾陷入痛苦难以自拔。“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也不想,可他们放不过我,你说我能咋办?”另一半说:“主要还是你心里的疙瘩捋不顺,能将就就将就不就好了?何必认真呢?所以你总是命犯小人。”安生一时语塞,他无法回应另一半提出的内心疑问,因为这是有实际依据的,例子不胜枚举,是他抵赖不了的。他困顿,他艰难,可他不能搁下,因为他如果一萎缩,另一半能舒展得开吗?他也会像雨水中的蚁穴崩塌的。不知道这一半想过没有?他连一个暧昧态度都不能给出,要真是听了这狗头军师的话,那就将全军覆没。还自作聪明,还在这儿来指点迷津呢?也不想想,我改?我改了你还是现在的样子吗?还是老老实实地陪我渡过眼前的这一关再说吧。
这一天,那个招聘安生的小伙子也阳了,不得不居家隔离。而就在封控的前夜,那个与安生搭档的男工再一次发挥出他的神机妙算,未卜先知地请了长假,不过后来安生从老天不停地下雨分析判断,他是提前看过天气预报而作出请假决定的,并非他有特异功能能够先知先觉出“阳”来。园子封了,两个人的活这时只能安生一个人干,没人可以来替他减轻负担,因为外面的人进不来,收垃圾的也被封在了园外,这些活便全部落到了安生身上。
女主管仍是脚踏着她的二轮平衡电步车在楼道与曲径中像无鳞鱼似地穿来游去,并且她的嗅觉似乎变得越来越灵敏,好像总能闻到她要闻到的味道,就连一把笤把被谁落在路旁的草坪她都能发现,还在群里贴出了照片,一把笤帚孤零零地躺在暮冬晚霭的草地上。她在群里责问:“这是谁丢的?”照片不会言辞,但凌厉之气逼人。发这张照片的意图不言自明,因为只有安生在外面扫地,这是和尚头上的蚤子明摆着的。安生不想搭理她,他知道这笤帚是谁放在这冷雨中的草地上,那是绿化部门的工具,与他无关。
所以安生不吱声,那一半也不希望他出声。
一半个安生想起来那些人与他一样在白天干活时的情景来,现在天已将黑,但他还能够还能从回想的暮色中辨别出那些人或远或近的雨中身影,他们穿着深墨绿色的、泛着旧色并已不算光滑的雨衣,在细雨朦朦湿润的空气里劳作。那绿色树木、草丛、花枝、落叶,已不再浓郁欲滴,但雨水又湿润得让它们在黯淡天色下返老还童似的有了一种令人心里不知滋味的光鲜来。这色彩与天色搭配,却只能留下些许额外的叹畏。安生突然觉得理解了一些什么似的自己对着另一个自己笑了声,这笑意很浅,很淡,也很幼稚,甚至荒唐。但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表达,面前虚的对象和生活中实际的事件都让他无所适从,他觉得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面对。
一些问题总是存在的,并无时不刻地存在着。或显性的,或隐性的,但要想解决问题并非一句回话那么简单,所以他与另一半都选择了沉默。可这时有一个人却打破了这片沉默,还是那个小伙子,他在群里说:“那笤帚不是我们的,我们的跟这个不一样。”这是在给安生解围吗?可能是,但也不完全如此,这事关话语权。“那不是我们也处理掉呀。”女主管还在强调,但这强调的意味实在是太浓了,浓得谁都能闻到一股呛人的抢词夺理的味道漫延。
安生于手机屏幕前都想好了据理力争的言辞,但在略微迟疑后,他又选择了放弃。反复揣摩后,他从只言片语中窥探出一些端倪,不言而喻,他其实只不过是个夹杂其中被人利用的工具罢了,想想自己算老几呀?算哪根葱?什么也不是,连个屁都不是,还自作多情地在此多愁善感,悲天悯人?真的无聊致极。
安生关掉了手机,那手机于光亮灭失的一刹,却似细薄光滑如绫人脸于瞬间挂着一丝奇异恍惚的笑容。这是在嘲笑?还是对他想象偏移的挖苦?即使到了这个年纪,他的衣服尺码不变,眼睛称得上清澈,你很难从他身上联想到油腻这个词。而安生的另一半却觉得“油腻”这个词蛮好的。
一半个安生开始考虑离开。这个问题是到了该考虑的时候了,而另一半却在犹豫。一半个安生对另一半说:“你看,从来到这里起,不到半个月便发生了这么多的事,这是我所始料未及的,这些天来,我一直处在这种纠结的情绪中往返徘徊着,想想这三年来的种种,在这一刻,我忽然觉心口疼痛难忍,很难过。”另一半说:“我知道,这是你的老胃病又犯了,但我更知道,这不仅仅是胃病发作,还有其他。这种胃痛更像是心疼,这一时刻,你在点上一支烟吸吸吧,我也想吸一口了,解解闷会好些的。”烟伴着两个半人眼前的雾绕,还有他俩心口隐隐的绞痛一圈圈在心口逼来,还让人觉得闷,觉得透不过气,觉得心慌,心乱,就算于长吁一口后也得不到缓解。
“算了,别吸了,呛人。”
月湖的水色于这冬时开始变得越来越深,深成了一种黛墨色。冬日的寒雨冷雾也同样在重元寺与园子间隔膜了冷漠的感觉,像在人的心里长出了一层不该生出的青苔。
安生胃疼得难受。两个半人在冬天的雾雨中一道坚持,彼此扶持,共同看那凝结于树叶上的冬雨依然清亮,在寒风中透过树叶传来的光线缝隙中,那虽泛灰的光色,却也能映射出他跳跃的思虑,他俩都觉得累,尤其是在他们头脑中冒出这样那样奇特的思绪时便更觉得累。安生坐在一处能够躲雨的廊檐下又吸起了烟,望着湖岸灰蒙蒙的景致发呆,不断从湖水中传来的冷湿水气中寻找想要的答案。烦绪还不断地从湖面随风漂浮过来,但他却一时找不到该去该留的答案。
安生觉得自己感冒了。有了那种症状,他开始担心是不是也“阳”了。这让他有些心迷意乱,饭也吃得索然无味,女主管的挑剔,依然像冬天的雾水层层包裹着他的身心,那些看得见与看不见的东西就近在咫尺,让他觉得窘迫,窒息。他逼迫自己去努力地排斥和否定这些情绪的骚扰,他甚至荒谬地希望自己“阳”,因为他实在被一些东西“阴”怕了。他不愿再背着阳光的光线将自己的身影隐藏于树荫的庞大之中,他知道自己的身影是微小的,轻淡的,是轻易可以被忽略,被更大阴影覆盖的,但他却想露出自己。
一种强烈的、陌生的、或是蠢蠢欲动的盲动情绪在心里怂恿他作出某种决定。他不能再迟疑,他在逼迫自己该先跨出哪条腿。他在假山下歇脚时又看到了几只麻雀,它们在认真地寻找裹腹的食物,清冷的雾雨淋湿了它们的绒毛,但麻雀还是叫出了它们特有的叫声。安生惊看着暮色渐深中的这些生灵,安生看到了它们于这快要融入深沉夜色的墨色中它们的小眼睛依然在行将灰暗中放出光来,它们的视线所向于寻找食物的一瞬,在与他的目光相触时,他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是他发觉到的唯一焦点,也是他正欲寻找的东西,他站起身,扔掉手中的烟蒂,起身时的一刻,身子有些微微地战栗,但头部却不再空虚,胃口虽然还抽紧地疼痛,但他将自己的手捂于胸部时,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肉身还是暧的,是热的,是真实存在的。这就够了!
天黑前,湖面上起风了。
没空跟这女人计较。现在安生无心与之掰扯,再掰扯下去他烦恼,另一半个安生也不得安生,更烦恼。
另半个狂赞:“这就对了嘛!”
可当这一半看到另一半那半张被放大的慌张、无助的脸,禁不住心况悲哀难抑,似黄昏里的钟声在风中晚祷,嘶哑而力竭,苍凉而羸弱。并不纯粹的黄昏,被清冷的暮光在湖面染成了古铜色,湖面上,还有风在一波波妖媚媚的卖弄着风骚。安生的一只眼在看水,另一只耳在听风,可他哥俩并不甘心情愿做它的信使,只由风自己一溜烟地窜出他们视线的最远边缘。
湖面被风书写出条条天书字符。冬雨下的月湖像欲一口吞掉他俩,那嘴貌似还嚼了几下,又把它的舌头伸出来舔了舔嘴唇,再随即化为一道青光从他俩的眼前消失。“这股风大概有什么毛病吧?我们还是离得越远好,你觉得呢?”“嗯,我也觉得瘆人,越来觉得慌,那就走吧。”说罢,安生觉得心里空空的,空得仿佛整个城市都空了。天黑前,一向开朗的另一半也没了平日轻移缓步的跑步动着,脸上透出的颜色也灰了。眼前的冏况夹着硬,夹得他俩觉得疼,夹肿了他们的肌肤、抽动了他俩的神经,使之面色通红,似这傍晚的云在烧。安生的一半脾气想暴发,刚出苗头,却被另一半摁住,摁在一处假山石旁坐下身来平平气。
他俩都赌气似地不说话,而这时假山石却开口了。“你们怎么不说话呀?犟有什么用?要务实,要埋头苦干,要任劳任怨,要安于现状,无怨无悔,像我,我就是这样的。”“狗屁,你又不是被驱逐无处容身的,你是妆扮物,我们可不是,我们是人。”“算了吧,我看你还不如我呢,你的那些狂热被人压下去后,压在石头下面的时候,就是孙猴子也翻不过身来,何况你们了?你们开始感到失败了吧?悲哀呀,还像茅坑里的石头呢?难道做我这样的石头不好吗?就乐天安命吧,人生如梦,我们石头也一样,得过且过,管什么闲事呢?都是些笑话罢了。”
安生很厌烦听石说这些不中听的话,遂站起身来拍拍屁股要走人。石头冷笑一声说:“我最瞧不起你这种满腹牢骚,愤世嫉俗的人了。连个谎话也不会编,尽说带刺的话,我不喜欢,别人更不喜欢,不懂恭维的人我所最看不起的了,你走吧,离我远远的。”
安生碰了一鼻子灰,只差头没碰出血来,遂灰头土脸的离开了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