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地阿姨一直是个开朗的人,年龄虽然大了,却很乐观,这让安生觉得自愧不如。她平实而清淡,实诚而又喜热闹,常说些并不好笑的笑话。她常挂在嘴边的话:“都是从苦处来的,谁也不会忘了那苦的,活得有点遗憾算不得什么的。”那天中午吃饭时,安生见她手捧一碗方便面进了她放个放小桌子的杂物间,一会,老阿姨又走了出来,忧伤而又沮丧地说:“桌子怎么不见了呢?小桌子不见了。”她的目光投向安生,那目光明白无误地在问:“你见了吗?”安生摇摇头,他一头雾水,这破桌子谁要啊?怎么可能不见了呢?”安生跑进杂物间一看,果然,桌子杳如黄鹤,不知飞哪去了。
老妪手捧着面碗站在外的窗前一声不吭,盯着大院中的行人一动不动。安生说:“桌子没了你倒是先吃饭呀?不然面条烂了还怎么吃?”老妪呆呆地搛起一筷子面送进嘴里,目光仍呆滞地看着窗外的远处,像是在想着千百年的往事发愣。“为一张破桌子这么伤心干嘛?值得吗?快吃面吧,再到哪找一张不不就得了。”老妪也不答安生的话,眼睛直愣愣地在嘀咕:“不行,我得去找回来,去找它回来。”说罢,老妪竟丢下面碗径自走开。安生疑里疑惑地望着老妪佝偻的背影也咕噜了声:“又不是什么宝贝,这么伤情动感的,至于嘛?”
做保洁是劳累的,琐碎,又繁重。
老妪人倒是淡泊、顺从、乐天,这或许只是老妪生存之法的一味调味剂。她这一辈人接受并顺应命运的安排,并不抱怨,也不抵抗。喝了,喝一口白开水,饿了,就去一间放置机电柜与杂物又当着更衣房的房间里吃一碗泡面充饥。那房间里摆放着一张小桌,是一张有些跛腿的桌子,依在墙壁放着以保持平稳。平时用来放置水杯,碗筷,及其他物品用。老妪若是干活累了,也会回到这间更衣房歇息,就地放块纸箱板或坐或躺,以求得片刻驴打滚而舒展下筋骨。尽量活得清静似水,不染污渍,笑着面对尘世,无显丝毫戾气。
清早的大厅一片昏暗,不见阳光露出。四周的诡异景象就像弥散的黑暗之光一样。而这里的一切,从小小的攝像头传到监控室时却又是光亮的,所有的一切都看得清清爽爽,明白无误。老妪的个体在这里从光纤中延伸到屏幕上的基调呈灰白色,黑暗也许在此刻浸染而使她成为她能够与屏幕链接到这个世界的另外一种玄妙关系。她那迟缓的动作,灰白的色调,此时并不会引起屏前人物的太多关注,尽管老妪自己并不知道她的身影此刻正在另一空间出现,也不会想像到自己会努力的将在屏幕里面的色调改变,或成为明亮的,或成为鲜活颜色。但她又终是在那片玻璃墙上存在着,移动着,其影像并像春日的路边草样的在不停的生长,在那些昏暗的底色中游动,在那屏幕中不停的涂抹。尽管她自己并不晓得她在这凝重的晨霭之时,她的另一生命呈现居然在屏幕上有如此的活力,成为寂静大厅中唯一活的生命原色存在。
然而,屏幕前的人此时却发现了异常。那么到底是哪桩事情体引起呢?小矮人手捧茶杯眼盯屏幕说:“啊?那儿什么时候多了张小桌子?”脑垂体外露的魁梧木头人惊讶地说:“有吗?这是决不允许的。”
“对呀,是谁自作主张不报备的?”报备一词这段时期以来似乎成了小矮人的口头禅,无论何事,动不动就从他尖嘴薄舌中蹦出这“报备”二字,如此,貌似他便成了个大人物。想必这“报备”二字,就是要他审批的意思吧?而“审批”即代表着权力的体现。原来如此!这“报备”二字是极具内涵的,是设置禁地的妙招,是撕开皮肤裂痕的最佳契机。“马上撤掉。”他端坐在屏幕墙前硕大的办公桌前端着帝王架势发出了一道圣旨。几个黑衣人在这个晨晖尚未出现之时出没于那堆放杂物的更衣间,立即,马上,撤出了那张破旧的跛腿桌。
而此时老妪却浑然不知其故。回来时,老妪面对这少了点置物的角落,忽地觉得心里变得似被人掏走了一件脏器似的空落而空荡荡的觉得难过。老妪竟一时像是缺乏一种与空白之角对视的勇气,还有那些对她投之以嫌弃目光的人更让她心悸。她沦陷在一种他人难以理解的沮丧情绪之中不可自拔。她像是受到了处罚而惶惶,又似惊弓之鸟不安。安生说不清这桌子对她来说为何如此重要?弄得这扫地阿姨失魂丢魄似的在那抱住头苦思冥想。她坐卧不宁,不时地摸摸她的头发,眼睛失神望望她那锈蚀出雀斑的小镜子。安生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老妪是不是将这破桌子子当着她的梳妆台了?如果是这样,那所有的都能理解了。望着老妪满脸疲惫地弓着腰仍去默默地扫地时,这个时候,那丢失的桌子对她而言已不再仅仅是张破桌子那么简单,于她而言,也许是一种精神寄托。“大侄子,你能不能帮我去找找,看谁使走了我的桌子呀?”这个请求是不可推辞的。安生无需考虑,便一口应承:“行,我这就给你打听,你也别着急,有些事是急不来的,我给你留心查找就是了。
这一整天,在听了老妪的诉说后安生心里一直不舒服,他从停车场的窄道路过,看见那儿一两棵的腊梅竟已全开了。可他能想到,过不多久,那黄白的花瓣儿,终是会被蹂躏得败了的,会生了锈,会蔫吧了边,会生了病癍点,会蔫头耷脑下来,最后枯萎成一团黯黄葳蕤草,之后便要萎蘼的嵌落在了泥污里了,成了邋遢的泥土疙瘩。这是他最寂寥伤感的时刻,刚好这时有救护车开进来,听到刹车片及轮胎划伤地面的声响。此时的安生感觉糟透了,仿佛眼前所能见的都是些老电影中的旧景一样,而且都成了墨灰色的色调。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是干枯的、颓弱的、苍灰色,缥缈的,并且是冰冷的,毫无热度的,闪着金属冷光的暗色。
安生的心里翻腾着各种酸楚,在揪扯着,沮丧得一塌糊涂。
这时天已大亮。白天的急诊大厅内,走道上,或走在每个角落都未曾有此感觉,而这一刻,他却像心被刺入了一根针,那针尖刺入,血流出来,再从针末针眼孔滴下,滴答于地,在地上的溅碎,流淌,其轮廓蜿行如蛇,还有血液流过后地上洇染的湿痕。
安生中午吃饭后,看见那个河南信教男人双手举着擦窗器正一上一下对着玻璃窗擦试。那动作不像是耶稣教的祈祷,倒极似佛教的磕头作揖了。但安生想归想,这可不能与他开玩笑,这个玩笑话说不得。河南人在祈祷,他好象是向天祈祷。人半跪在窗口那儿,咬着嘴唇,像是用了好大劲似的去劲。毕竟这也不是什么轻巧活,时间一长,肯定是费劲的了。他的日常工作看似并不复杂。每天就干一件活,擦玻璃。但做起来并不容易,量大。
安生上前与他聊了聊天。河南人说:“来苏城也快三五年了。”安生说:“那你也是老苏州了。”河南汉子一笑说:“多少年都是外乡客。”安生知道他信教,便问他说:“那这工作又没礼拜天的,你做礼拜可咋办?”河南人回答了一个很实在而又现实的话:“就不做呗,要搞钱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安生想:这话是实实在在的真话,信仰,若要真与生存比起来,分量大概是要轻些的。但他这话没对这信徒说,只是说:“这眼看着就腊月二十八了,你不回去过年吗?”“回去的,但我们不过春节年,我们只过圣诞年,大年三十那天才回去呢,票订好了。”
哦!
这时,一个看车的老保安走过来,听了河南人的话语后说:“你不信菩萨信上帝,听说那个耶稣死了可是钉在十字架上的啊,死了还得下地狱,有什么好?”老保安脸很长,其实脸上长的部分也就是下巴长了点,所以看上去整个脸就显得长了。河南人看了一眼长脸保安说:“你听说过哪个平头百姓死了能上天堂的?神仙还是神仙做,平头百姓死了还不是做小鬼?还上天堂?门都没有。”安生听了说:“这话不假,其实我认为,上天堂与下地狱又有什么分别呢?死都死了,谁知道死后上了哪去了?反正我是不信这些的,我就是个庸俗的人,我从不想那些不着边的事。”长脸保安刚才冒昧的问话显然令河南人有些不悦,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安生看到他擦玻璃的手有些抖。长脸保安也知道自有点唐突了,仿佛做了件蠢事般的悻悻。于是他摸摸口袋,摸出盒烟来,思考了一番后竟又重新放了回去。安生估摸着他并不是自己吸,而是想抽出一支来给河南人打招呼。可这里是不允许吸烟的场所,他应该寻思得到,所以便又放回了口袋。安生见他的样子也是个老实人,只是表达欠意的方式过于笨拙。其实也没什么的,信菩萨还是信耶稣,都是信仰而已,并没有太大冲突。于是安生问河南人话:“我想请教一个问题可以吗?”安生问话的目的是在给长脸保安的尴尬解围。河南人说:“问什么?”安生说:“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什么事?”“若按我们老百姓的平常观点看,耶稣应该是个好人,而犹大是坏人,可为什么耶稣被钉了十字架,而非犹大呢?”河南人狐疑地看了安生几秒钟,这时安生又说:“按说,耶稣就相当于我们佛教里的神了,可既然是神,他为啥又收了犹大为徒呢?不错,耶稣的徒弟很多,有十二个门徒,要是与孔子的徒弟比起来,是少了点,但有十二个也不算少了。赞美的达太,强者安得烈,雷子约翰,据说这徒弟脾气可不好。还有马太、雅各、巴多罗买、马,这个“马”就是我们常说的‘孖生子’的意思对不对?”河南人眼睛瞪得老大盯着安生点了一下头,他应该是觉得惊讶,这安生懂得真不少呢。接着安生又说:“另外还有腓力、雅各,这个人与另一个名字相同,但并不是同一个人是不是?”“是的,他亦是亚勒腓的儿子,所以有人怀疑马太和雅各是兄弟。”“还有叫西门的,可这个‘西门’与我们《水浒传》里的那个西门大官人可不一样,再有就是彼得,最后就是那个加略人犹大,也就是卖主的犹大了对不对?”“喝,你比我还记得清哟,你也信耶稣教吗?”安生说“我不信,我什么教也不信,我只信善良,公正,平等。”“这些哪有呢?就因为难寻,所以才信教的。”河南人说完沉默。安生接着又说:“这圣经里也不是一个姓犹大的,有雅各的儿子叫达大的,有约西、有西门,还有就是那个卖主的加略人犹大了。”河南人听得一脸惊羡,“你知道得比我多啊?”“其他我们今天就不说了,我们只说说这个出卖主子的犹大。问题是,耶稣是洞察到他行为不轨的,这个犹大太贪,耶稣应该是知道的,那知道为什么还用他呢?”河南人的目光变得疑惑了,他怎么会知道他的主想什么呢?老实说,安生也不知道,他也就这么一问,便将河南人问住了,问得不知如何作答了。这时安生又接着说:“诶,我们也不费那个脑筋去想你的主是怎么想的了,那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们不费那个神了。我就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说,你信教是为了什么?如果现实中你遇到犹大一样的人你该咋办?”河南人停下他作揖的擦窗动作,手抓着擦拭器停在半空想了半晌,然后才嘟囔着从牙缝里挤出一串含糊不清的话来:“主啊!如若那些狗崽子、疯子、杂种、拙劣的人,再不能从生活中体认你赐予的恩典,有如犹大在主身边做出不耻之事来,非要用践踏弱小者的方式获得他们畸形的心理满足,那你就发发慈悲,可以让他们走了,就让他们去自杀吧,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安生听了“哈哈”大笑:“这可能吗?在他们的灵魂之中,良知的欠缺并不是他们的软肋,而是他们拒绝醒悟,拒斥悔过,他们的人性核心中从来就先天性地缺乏善良品味,所以,别指望他们会自杀了。”长下巴老保安被安生与河南人的对话说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俩在说啥?这时安生说:“算了吧,话题扯远了,不谈这个了,不过,我虽然不信什么教,但对一幅画倒是很欣赏的。”“什么画?”“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就是现在收藏于意大利米兰圣玛利亚感恩教堂的那幅达·芬奇创作的壁画。”可安生说完这话时,他竟匪夷所思地发现河南人一脸茫然。难道他一个信教的人连这幅达.芬奇以《圣经》中耶稣跟十二门徒共进最后一次晚餐为题材的精妙绝伦的画作都不知道?于是安生说:“就是耶稣在与十二个门徒共进晚餐时,忽然说出‘你们其中有一个人出卖了我’以后,众门徒作出各种不同神情的这个极富表现力的瞬间,而这个画面中的瞬间,被达.芬奇画成了画。达.芬奇你知道是谁吗?”河南省摇头。安生不由一声叹息,脸上也似画中人人物似的露出惊恐、愤怒、怀疑的神态了。还说什么呢?这算作是另一顿《最后的晚餐》吧。安生离开,顿然的感到了一丝悲哀。
潮湿的心情一直未干,晦涩痕迹一路逶迤到除夕的下午。
除夕的下午,安生遇到扫地的老阿姨。她絮絮叨叨说又起那破桌子的事,说它的颜色,它的式样,说她在上面梳头发、梳辫子的事。她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气,正说得起劲,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保安急急地走过来,在距她们几步远的地方便开始说话:“我刚才清理杂物间,看到那么桌子在那儿。”老妪听了一脸的天真兴奋。“真的吗?”杂物间位于一处楼角的角尖边上,平常没人去,老保安说:“真的,门前的草也没人修剪,今天我是去清理时才发现的。”“你知道是谁拿到那里去的吗?”老妪在问老保安,老保安说:“这还用问吗?你想想,那杂物间的钥匙在谁手里呀?”哦,对了,在小矮人的手中。老妪说:“不行,我得去要回来。”“要我说还是算了吧,我们都老了,斗不过他们的。”老保安说这话时,她觉到了委屈。感觉到了一种无助,像自己正在变成了一只捉的蝉,被困在那飞不动,逃不出,并且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来。她觉得无奈,在昏黄中,眼神焦急地寻找救助的身影,喉咙里听到她在咕噜着什么,似呼唤的咕哝声。她挣扎地甩动了两下膀子,像垂死鸟展不开。她的翅膀再也不扇动了,眼看着只能无奈地接受现实,等着一场任由他人野炊而被当成野味烤熟的食物用来狂欢。而此刻,她只能默默无语。安生也觉得这一刻心里是无比辛酸的。口腔、胸腔、脑壳、骨缝里都充满悲凉,这悲凉在刺痛他,刺痛得他眼眶酸涩,张了口,却说不出话来。虽难以自抑,又不愿说话了。
老妪知晓了原委,忽地,有那么一瞬,直觉得眼前四面皆静,大厅之中的人群一下鸦雀无声,从里到外一切仿佛停止,上上下下也是没有声音的了,像似人的血管的流动也即刻静止了,让人浑身上下忽觉有一阵垂亡前的沉重疲倦袭来令人撑不开眼,提不起神,僵硬得动弹不得。医院过道里空气在渐渐凝结,凝结出从门外飘荡而来的冬草枯萎的气息。老妪听了脸色白一阵青一阵,似乎有一肚子憋着的火要发。安生看得出,老妪的火气这是上来了,气也喘得粗了,干瘪的胸脯也起伏了起来。她低声说道:“管天管地,你他妈还管到这破桌子上来了,只许你们坐在办公室里捧着茶杯看女人说女人,还不能让别人有张桌子放放东西了吗?”而她其实她并不知晓,他们现在的一切,都呈现在那处幽暗的监控室内被人掌控,只是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
黄昏的淡暮色并不淡,甚至浓重。傍晚城市的道路上,黑暗的底色已现,在这黑暗即将来临的霭气之上,西天还有一线的光亮是清朗的,仍有一丝缕的暗红残霞未曾散尽横亘,散落在深灰云层之上。楼层之下的低矮处,幽暗在沉淀,像是高处浅褐的云在积蓄闪亮闪电动力。暮烟浮沉,气氛压抑。安生与那个老保安都清晰地感受到了这沉郁之息,安生想缓和一下气氛便说:“今儿除夕了,先回家过个安稳年吧。”老保安也附和说:“是呀,过了年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除旧迎新了。”老妪仍低着头,安生看她面部绷紧着,眉心的两道竖纹在收缩,眉头蹙着,似如天边暮色含着积蓄的雨雾一般深隐着沉愤的灰青。她沉默着,而支撑她沉默的正是这的积蓄的雨雾在冲动作祟,安生看得出,这场雨看来已经是无法自行消散的了。“不行,我还是得去与他们理论理论,不然这年没法过。”安生倒是从没见过老妪原来是这样一个倔强的人?这沉默的样势,从她脸上苔色脸斑隐藏的青色中迸发出来,由渐渐的暗淡变化成浓烈的色调再满脸霰晕开来,越来越深,深到衔接耳边的灰发的边缘里去。老妪难过,她的心隐隐作痛。每天清扫,室内室外,冬天凛冽的风从脸上、嘴上、唇间、鼻尖、直至耳畔如刀划过她并不惧悚。夏日汗死,湿漉漉的挤不完的水都没这么心疼过。而看不见的东西却让她心惊,鬼她都不怕,而现在她却开始惧怕人。清晨里的雾,充盈着蒙蒙的空虚,特别是夜来之后,这时候,某个影子,某种声音,在老妪觉得,总像有某个怪物有意无意地与她作对,冲她而来,似乎所有黯色都开始与她有所关联起来。老妪开始觉得自己像是恍恍惚惚地置身于一个陌生之地间徬徨不定,彷徨于一种意乱,彷徨于一种焦虑,彷徨于一种阴阳与虚实之间的幻迷。此刻,她仿佛又听到了某个人正躲在某个角落装着用清雅而又细软的声音在喋喋不休。还有清冷的风,似乎还有细雨的声音一起与那个装腔作势的人的声音极其相似的交织,又装模作样在一道发生着共振用以吓唬人。 “同样是人,我为什么就不能得到一丝喘息之机?而他们却可以品着香茶,再粗俗地品说女人?随意得就像在嚼一片口香糖,嚼尽了汁,嚼尽了味,嚼尽了所有的精髓,然后再像吐痰一样吐出,再没事人似的一哄而散地拍拍屁股走开,最后还得靠我们这样的清洁工来打扫?”“这是有人的心变坏了。”老保安说:“他们忘本了,他们忘了他的祖宗八代都曾是下等人了。”安生说:“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一语中的。”老保安一笑说:“我还没说完呢,你这插上话了,我要说的是,可这就是层级,是命。”老保安哀叹。“真他妈的见鬼了!”老妪朝地吐了口吐沫。看她那吐吐沫的气势,“就不信这个邪了。”她鄙视这昏光,她不会向遥远处闪逝的星辰示出懦弱并由此来换取怜悯。她悲愤交织,如藤蔓纠缠。这一次,她看来是无法说服她自己作出退让了。“我得去找他们。”老妪说话间嘴里还在含混不清地啰里啰嗦说了些什么,听着杂乱而又零碎,但却觉得汗毛凛凛。到了日落之前的那刻,老妪佝偻着身体找到了他们。老保安跟着去了,安生没去。安生站在很远处听到了老妪大声的责问,那小矮人先是一惊,万万没想到,一个不起眼的老妇人竟然斗胆敢前来向他索要桌子?“妈的,真是反了天了。这桌子是你的吗?你有什么权利用它?”小婑人跳将起来,兴许他自认为他的身材悬空会变得增添了不少高度。
老妪在那里不甘心地嚷着。
木头人与小矮人在不断对之厉声喝斥着。
老妪态度坚决。
木头人与小矮人见她如此更是愈加分毫不让并还以颜色。
接下来更令人惊骇的事情发生了,那木头人和小矮人在与老妪唇枪舌剑,双方势不两立,这时一个东北那旮旯来的伟岸的男人弃了贵族伪装猛然冲过去用力将老妪向后推了个趔趄,老妪呼啦一声后退踉跄着差点跌倒。这时老保安上来指责说:“滚!你个小瘪三!你没听她在讲什么事吗?你也想在这称霸?这里没你的事儿,雪地凉快,去,有多远滚多远去!个小赤佬。”瘦弱老人藐视这大块头,安生以为他是鬼附身了,这么胆大?这么无视野蛮的大块头。安生羞愧地觉得自己变麻木了,一个老人都能够在所被包围的氛围中站出来仗言,在这无耻的时光里留住了他们不少的尊严,并撕开了鬼魅病躯遮羞布,让生命的意志燃烧出可叹的、可怜的、可悲的、可哀的存在感,这本身就已经很了不起。安生被自责缠绕,负罪感在心间生出,他审视自己的冷意,似灵魂落在罪恶的土地上一般可怜。
老妪也不示弱,反诘问道:“那是你的?是你家的吗?你用得,我为啥就用不得?我是打工的不假,可你别忘了,你再装得人五人六,也改不了你也是个打工的命,装什么装,还不是二哈?”
老妪在被老保安拉回来时还在说:“我们乡下女人其实也没有啥傻想头的,只要不冻着饿着就好了,我不奢望他们能给我带来什么体面,但请在我工作时将劳动的尊严给我,我不是奴隶,不是囚犯,我不接受任何语言,行为,以及所谓制度上的刁难,蹂躏与侮辱。”老保安仍在安抚她:“老嫂子,就各归所命吧,你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懂得安分守命,扫你的地就好了。”这种受制于桎梏的语言,在安生看来,听来,似随意的涂抹和堆叠在一堆摈弃了做人的尊严泥土上的东西,这样伤感的语言所构成的犹疑、软弱、和虚无令人难堪。老妪听了把手指轻轻地插进她的发缝,慢慢地用指甲拾取着藏在发间的黄昏。安生仿佛看到了残红里的一阵惊心的思绪泛起。也就在这时,安生也貌似猛然发现了自己的发间有一根白丝,很耀眼很刺目的白,像一根线雪从山崖上飞旋而下,动人心魄地在自己的眼前飘垂着。黄昏是有声、有色、有心绪的,有鸟儿的悄吟,有虫的情思,岁月的叠加不只是给我们带来皱纹和恐惧,还有阅历和智慧,但有时,在无赖面前,这些又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这个除夕就这样注定成了一个哀伤的关隘。一切就这样在一片并不祥和的气氛中迎接一个即将消亡之时与即将诞生之刻交织纠缠于一道来临的时刻,随之又一下如琴弦崩断骤停,似中风者头脑中一根神经断裂般而到了弥留之际。人在这一瞬间就老了一岁,而老妪在这一刻绝对不是老了一岁。一种悲凉是与年龄无关的,它完全不是生理的年轮,而是心理的阴影的包裹。与生命尊严不相符的格格不入,成了苍老侵袭灵魂的腐蚀剂。那一刻,老妪只觉得辛酸、悲凉、刺痛,这脱离了人世间良知秩序的东西令除夕不清,令新季混沌,令万物沉郁。这个除夕夜仿佛硝烟的味正在变浓,还有些腐烂的味道夹杂其中,在凝固前已渗透入皮囊,与灵魂起着化学反应,心理正被肢解,化为土壤,再从土壤里长出一种异味的蘑菇,又从蘑菇的顶端长出另一种灵魂。这蘑菇在黑暗里,长在人的头顶上,长在木头人与小矮人的身躯上,长在他们的眼睛里,在这黑夜里,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妪,一直盯到她无奈而苍凉地一步一步离开,走向黑夜,走向室外无边的黑洞。
老妪索要未果。她垂着头,眉目间都是刚刚吵架而留下的疲惫和倦意。她那“ㄑ”字符身形仍微弯着,看不出她刚刚表现出的脊梁曾有过反抗的笔直姿势。她的双手攥紧着自己衣角,像怕被风刮走了似的护着。她低着头,安生没看到她是否掩面哭泣,表情却一定是很难堪的。而站在不远处监控室门口目送她背影的小矮人仍一副凸肚的“〉”形将军相高傲着,内心仍高潮着他快感的获得,侧漏出不可一世的令人恐惧的狂妄姿态。
安生没有上前去安慰老妪。这结果他早就料到了,虽然忍无可忍,但他还是忍了。“这次你的表现不错,没有多嘴,很难得。”安生分不清这愚昧的半个人儿说的话是恭维还是讽刺,是赞许还是嘲笑?但这话无疑是智性的,带有一种庄子式的佛性。这佛性的东西似烟花于除夕的苍天炫耀,在冬末泥土上的树杈之上与风对白,带着些巫气、神气、佛气在给世俗的人灌输那些仿佛能够唤出垂死灵魂的东西。他也不与之计较,无所谓了,咋说都行。他只觉得寒冷,在过道风里有些瑟瑟发抖,他蜷曲着身子孤独地走在过道上,酸楚心疼的感觉,像是被一根细线牵拉着、揪着,那苦状映在过道的玻璃上成了怪物的影子。窗外的幽黯像海水般凝固成墨蓝,除夕夜的幽光透过窄长的过道玻璃照进来,似两堵水墙堤坝围起,聚拢出怕人的幽青的水色围猎。
除夕的夜无疑是热闹的。在日光里见不到的火焰花朵在夜空翻飞着,安生的心却怎么也腾跃不起来。夜风中夹杂着硝烟的味,似老妪与木头人和小矮人争吵时的杂音乘风而来,让人于这个喜庆之夜平添了忧郁之情。然而,欢快总是令人稀罕的。想着上完这夜班便可回去吃个团圆饭了,多大的委屈也会一扫而空。安生在走廊上走的很快。很快,他便走到了早晨走到那个令他产生光怪陆离异想的位置前,一刻间,他的头脑中又生出蔓延似乎能够绞杀思考的藤蔓触须,像乌贼的触爪将他团团困住。他又似乎听到了刚才老妪与木头人和小矮人的争执声与嘶哑的嘶吼声,这声音好像是从窗外凝固的液体中挤出来并沿着玻璃缝口攀爬到了室内的走道上,它们肆无忌惮摸着黑爬上了窗台,又从窗台头顶的撞进来,再闯出去,蛮横地藐视一切,在这个好日子的夜中令人惶惶不知所终。在这条诡异的空间通道内,非常诡谲地玩耍着它们的游戏。通道在变得无限的长,于眼前延伸得似一条无尽头的隧道一样。安生心悸,他这个向来胆大的人也吓得心脏都几乎都停跳,后背直觉得凉凉的。望着玻璃里面呈现出的骇人图像,就是一层层的,一叠叠的东西堆积成了一座斜了的塔。他仰望顶端,似乎那塔尖处在一处无穷远的云端飘渺难及。
满天星光黯淡,满厅光亮黯淡,这个除夕夜是冷的。夜雾降临凝成了水,水在窗外凝成了稠状的黏糊液体,罩着高高矮矮的楼,也罩着高高矮矮隐约可见的人,那些人被困在黏糊的液体中,张着嘴,似欲说话,似在讲他们的故事,可又讲不出声来。一群人望得见玻璃这边的岸,却上不来,是那么的遥不可及。在挣扎、在彷徨、在期待,等来的却是徒劳与失望。他们似乎在寻找解脱计策,却在沉沦中摇晃。试图爬出迷阵困境,但玻璃在四周围着,围成了围墙。围墙是没有温度的,有的只是冷漠,还有他们绝望喊声在液体中回荡的回响。他们在液体中是能够看到夜空折射的光亮的,可他们现在只有等待沉沦,直至被液体吞噬。凝重夜色的光在被偶尔升天的钻天炮火花撕开一道道口子,那光有红色的,蓝色的,也有紫色的。礼花的光茫艳丽,炫烂如血,溅的满天飞舞,然后才渐渐的黯淡下来,便像死海的水般再无力气一波一波地涌过去拍打围剿它的堤岸了。只有一些渗透的水试图挤进海岸上人的肌肤与心脏的空隙,将潮湿的盐卤灌注进去,填满他们心尖上的裂隙,再将其腌渍为植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