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木头人被安生呛得下不来台,脸一阵红一阵白,虽然灯光黯淡,但安生还是看出似幻灯片的银幕在变着色。而安生的愤怒遣责,则被木头人与小矮人视为对权威的冒犯,这是绝对不可以的。“这家伙看来不给他点苦头吃吃是不行的了。嗤,这种人,就是皮痒,不给他上点眼药他是不会认清东南西北的。”木头人回去后与小矮人及几个跟屁虫有一搭没一搭正商议着如何修理安生,而另一边,安生的另半个也在埋怨他说:“看你这事倒是认起真来了,他说他的呗,你听你的,东耳朵进,西耳朵出不就好了,何必那么认真呢?”安生说:“那你倒是说说,他那些话是从你的耳朵里进的,还是从我的耳朵里出的?你说得清吗?”“好、好、好,我说不清,我现在也只好也强打起精神来赔你玩了,没事,没事,反正就是没今晚这一出,也会有明天一出戏唱的,就让他们来吧,我陪你一起玩好了。”安生站在刚刚走过的那片阴影里犹豫了半晌,他在想:这些人到底是咋了?怎么就放不过他呢?另一半安生说:“都是这样子的。尤其是在当下的职场上,这就特别明显了。他就认为你这个新来的人,好使唤,好拿捏,好欺负。那些个杂七杂八的活儿,个个都想着法儿摁到你头上,都成了你的分内的事才好。说不定明天他还会得寸进尺,会为难你,提出一些更过分的要求来。你信不信明天等着看,我估摸着这会他们已经在想坏主意了,他们需要为他们无处宣泄的恶找一个出口。”“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随他去吧,大不了再干他一仗,偏偏我安生还就不信这个邪。”“你是不信邪了,不像我这个吃饭拉屎的平庸百姓瓜子,你拽,你牛逼,你见过世面,不得了的嘛。那你说说,今儿这事你咋看?过了今儿你咋办?”那半个安生在叹息,搅得这半个安生不得安生,”想起这事来就来气,你逞英雄,我跟着受罪。”那半个安生鼻子眼里像驴打喷嚏“呿”地喷出一口气来说:“那些个王八羔子不是个东西,随便戏耍人,刁难人,为难人,更不是个东西!”“哎、哎、哎,你一会说了两句‘不是个东西’了,那到底他们是不是个东西嘛?拜托,说清楚点行不行啊?”“我说了两个了嘛?哦对了,是两个。我看啦,这两个东西也就那么点素质,你又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呢?省省心不好吗?别较真了,他们就这德行,别理他们就好了。”安生与安生反复交织着闪现,搅得安生一晚上都未能安生。第二天一早,安生遇到那个扫地阿姨时,他将昨晚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老阿姨。阿姨也像另半个安生劝导安生说:“他们一向蛮横、粗野、狂妄惯了的,你躲也躲不过的,你质问得对,但有时候你的义愤和勇气换来的只能是吃亏了,这两天当心点,他们肯定是要抓你的小辫子了。”
安生的小辫子还没及长出,他手上的冻疮又开始痒了。冻疮总是会挑选时机在最适当的时候在他的手上、脸上、耳朵边子发起瘙痒来。老阿姨见他又挠痒痒,便说道:“你去开些药膏抹抹嘛,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耶。”“涂过了,买过两支,药没几个钱,挂号费倒花了两次,去了上百块,可并不管用。”老妪说:“这东西缠人哩,一时半会是除不掉的。”安生说:“是呀,就像被那俩活鬼缠上了,甩都甩不掉,就涂抹算好了,不知道来年会不会复发呢?”老妪听了这比方倒是笑了,她笑着说:“你还别说,这两鬼东西还真似冻疮呢,专在最冷的时候出来欺负人。”
两人说了几句不敢再多说,怕摄像头看到又要罚款了。安生离开,走入过道,走道两旁的长廊玻璃窗过滤着外面并不明朗的幽暗天色,玻璃上一片黯哑,再被摄像头上孤独的射灯一照,更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了。安生从中走过,心里有种莫名的恐慌,如走入深海隧道一般沉寂。他想从中寻找出一点半星的亮色来给自己壮胆,而那两旁的玻璃上却满是破碎的亮点,根本辨不出哪个亮点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在这迷惑亮点中,那隐藏在背后的或已存在有,或未形成的黑暗都是极可怕的。那些黑暗中有许多未知的东西,在臆想中跳跃滚动,似欲喷出。那些东西可能,或极可能的在作妖,它能使人沉迷,使人举手投足都变了形,仿佛这暗哑幽灵在作蛊,在生长,长成沙漠里的食腐草,吃了腐肉,还酿成了酒,给予你,请你坐下来喝一杯,而你却不知这酒是有毒的。就在安生闻到这酒的甜味时,仿佛那酒精的成分已钻入了他的体内,那酒的液体是透明的,看着便觉得清凉,酒味具有穿透力,已经从安生的口腔、鼻腔、体腔渗入。安生已昏沉沉似醉,走路也飘然起来。
医院是个生死场,它是人生的入口,又是人生的出口,这地方,一方面被挑剔,同时又不得不前来就医。安生见多了有蛮不讲理的患者,有老太太看病不走的,有园艺工断腿的,有工人脚趾砸碎的,有各种各样病危者。安生轻叹一声对自己的另一半说:“唉!生命如萍,飘浮而来,行旅于此,躯体在,而灵魂在生命终结时却已不在了那里。你看那吴园里一群老头老太在服伺另一群老头老太。再看看这医院里,什么都别说了,也不必说了。都是从这里来的,也都是从这里走的,结果虽然相同,但不同的是过程,是待遇,是命中注定的层级差别。这差别太大了,差得太多了,不是一星半点。有钱有权的人躺在医院的高级病房里等死,没线没势的人蹲在西山墙角下攒些阳光等待死神到来。一个是攒够了优渥待遇,一个攒够免费光暖。但不管怎样,都一样会死。活人一旦历练到不想说话,不想争辩,不想巴结,不想讨好任何人,也就失去了交往的兴趣,失却聚集的兴奋,在变得越来越沉默的同时,又与死了有多大区别呢?”另一个安生说:“但我能听到沉默者在祈祷,而死人我却听不到他祈祷的声音。还有,沉默的人有呼吸声,而死人就算是从棺材的边沿上爬出来也不会发出任何声响了,这就是区别所在。”“那你要让我怎样做呢?向他们跪着?或是向天去祈祷?”“厌恶一个人,不必挂在嘴上,也不必写在脸上。”“怎么做到?”“记在心里。”
安生一阵感叹,这时,有一女保洁阿姨慌乱带着哭腔前来喊他救人。安生先是一楞,这是医院,喊医生呀?喊我有啥用呢?再一问才知道,原来是那个面善的保洁领班晕倒了。安生想起来这长得单挑的后生人还不错,算是个厚道人,不似那两个生物,便对那个阿姨说:“在哪呀?怎么就晕倒了呢?”那阿姨说:“我们也不知道呀?好端端地也不知道他怎么就一下子晕过去了呢?”“那我们快去吧,好在这是医院,应该好办的。”安生一边在群时发消息告知这里出了状况,一边与阿姨一道前去救人。安生与阿姨一首来到年轻人晕倒的地方,他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地上呕吐得不成样子,安生深深呼吸了一下,调整了下自己被这个脸色腊黄的年轻人吓乱的情绪,然后问他:“你这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了,还是喝酒了?”年轻人趴在那说:“不是,是我的眩晕症犯了。”安生听了心宽了些,看他的神智是清醒的,便问他:“能站起来走路吗?”年轻人仍伏着头,一只手摇了摇说:“不行,一站身边的东西都在旋,都在转,都在晃,不能动的。”“哦,这是失去平衡能力了,也就是头重脚轻了,就像是人刚从旋转的暗室中走出,一站立,还没出门就会摔倒了。”这时安生见在群里发的消息一点回音都无,便对年轻人说:“我去找副担架来,你再稍等会没事吧?”年轻人说:“还能坚持。”安生出来,直奔监控室而来,因为他要找到那两个管事的人,好去借副担架用。监控室空无一人,安生一看时间,哦,正是吃饭的点,又是在过年,怕是都回去喝酒了吧?于是他打开对讲机,对着话筒喊了声:“保洁领班晕倒了,你们再不来人,出了事你们可得负责任。”还是没有回声,安生去前台找到了一只轮椅,便急急忙忙推了回来。可办公室的楼梯却上不去,只能背他下来了,可他却不能动,一动就呕,一晃就吐。安生想:“能不能叫120?”于是打电话,120问清了情况回复说:“你的地址就在医院呀?还叫什么120?胡闹。”安生想想也是,真是昏了头了,人在医院中,还叫什么120呢?笑话。那只有背他下来了,别无他法。就在安生与阿姨们手忙脚乱地将年轻人扶到门口准备背上下楼梯时,咦,木头人出现了,他来到了办公室,脸上红红的,安生也不想与他说什么,问什么了,救人要紧。木头人来了之后,看到情况不对头,便蹲下身来,背上年轻人下了楼梯。哦,特定情势之下,原来他也会伸出援手的!
年轻人得救了。这时,医院外刮来清凉的风,风来得悄无声息,风也走得悄无声息,在这医院白色的白世界,是无人可以看透风的颜色的,更无人有心去欣赏它。于此,人们都在思考生死这一主题,眼睛都盯着隔窗的灯火,看它是否依旧明亮,还是黯淡下去?仿佛在由此判断生命力的强弱,生命延续的长短。医院这座白色的坟场中回荡着灵魂寂寞的哀鸣,在这座新生与死亡的城廓中,有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似鸡鸣打破围起的城廓内外的灰色。而挣扎在病痛中的垂死之人则将这幽幽城廓看成一个即将抹去其姓名的乱坟岗。在这里,垂亡者将真正的,永久的离去,从这里踏上死亡之路。想到这,安生不免灰心的对他的另一半说:“你看看人家阿三,每天量血压,把自己多当事啊!当你悟透了人性,看透了人生,不再喜欢那些虚的东西,不再迷恋身外之物,只把自己当回事,活的也许就通透了,这时候你也许才越来越清楚自己内心深处想要的是什么,想离开的又是什么?开始把时间花在自己身上,在这样的年纪,将精力用在最重要的事情上才是最重要的。让那些个逢场作戏、刻意迎合都见鬼去吧,做回真实的自己,活成该活的样子来,这才是最真实的。这会,我也只能默默地给阿三祝福了,自己虽然不可能天天去量血压,但默默地祷告声平安还是可以的。”这时,那半个安生跳出来说:“这对你来说这似乎叫做“悟透了”,而对我来说叫啥?”安生一脸茫然。“啥?”另一个说:“是伤透了。”这半个安生无奈的说:“通透了也是一种生活,准确的说,这也是一种活法。”另一个安生这时伸出手来戳了一下这个安生的脸说:“戳戳你,还有痛感么?”“没有。”“还当你在梦游呢?看来是真麻木了!”这时安生不再想说话,听了任何声音也没什么反应,变得呆呆的,木木的,又似深沉得不得了。此时,两个安生彼此都很识趣,不再相互打扰,各自无言,自我在沉静中思考,去释怀。过了很久,安生似缓过了劲,但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了,他朝这座白色的建筑望了良久,叹息一声:“诶,该散就散了吧,该去别再留。”这会,那半个安生说话了:“滑头,又想溜啊?这回要溜到哪去?不过,离开这也好,就像上次人家那个小护士说的,这儿不适合你,你与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既然惮忌于此,那就离开吧,换个环境,也绝无坏处。好的,走吧,我同意。”这时安生突然醒来似的说:“可我还惦记着老太太的破桌子咋办呢?”那个安生淡淡一笑说:“算了吧,会要回来的,你就别操那份心了。”
风又起了。刮来了尘土,刮来了炊烟,刮来了树叶,也刮来了草籽。它们与风一起在这座城市起起落落,在这片潮湿的土地上播下新一季的春天种子。它们无声的,静悄悄地在发芽,在开花。在风中,在雨中,于无言中一轮一轮地生长、枯萎、蓬勃、消逝。再一场一场的于风中、雨中轮回,感知天地冷暖,感恩风雨惠予,同时,也感受着酷热、严寒、霜雪、冰封。于无言中迎接,承受着一个又一个黄昏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