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是听闻不得惨叫声的。
医生的心是硬的,他们听得。可医生的心恰又是软的,所以他们才治得了病。如果心是一个可以从人体躯壳中取出的器官,那么取心的人必是医生。医生将手伸进胸膛,把它取出来,那是救治。若是其他人如此作为,那一定是罪恶。安生见多了患者被推进手术室的场景,偶尔也会于头脑中冒出这样的想象,但他知道自己这只是个臆想罢了,他又不是医生,他更不懂医术,只是好奇,想象着那心脏的颜色是不是人人尽同?
右半个安生感知到左半安生的这想法后便对他说:“这样的想法不好玩。”左半个安生说:“在这一念闪过后,我也觉得恐惧,便控制自己不再触及此念了,因为一触碰,心就疼。”右半安生安慰他的兄弟说:“那就别再胡思乱想,你心疼,还惹得我心痛,别瞎劳神了,图个安逸。”那半个安生又叹了口气说:“我也想图安稳呢,可医院这地方,既神圣,又恐怖,纠结得人魔怔。死神于此出没,就像那周围游荡的几条流浪猫,只要与之对视一眼,其竖瞳孔中射出的绿光令人发颤。猫的眼珠本来是绿色的,绿沉沉的,深幽幽的,深沉地沉淀在眼底的一泓绿光。你看这医院的绿化带中隐藏有许多条猫,黄的、白色的、黑的、花的都有。你知道吗?”“知道什么?”“医院有一个女主任定期开着车来投喂。我观察她很久了,她是很用心的,用心得几乎虔诚。这是爱心渥盈还是真诚救赎?是救助猫还是救济自己的灵魂?”“知道,可是救助猫还是救赎她自己的灵魂这谁也不晓得呀?不晓得。”“那还有几个女护士定期投喂你晓得吧?她们每投放一处猫粮,嘴里便发出“咪咪”唤声。像祭祀,像祷告,像安魂呢。”“当然晓得的呀,你晓得,我能不知道吗?有一只流浪黑猫我是很喜欢的,那猫乌黑发亮,特别是猫眼更亮,与之对视,似乎能吸了人的魂去。你几次想接近,它都警惕地溜进了大楼的墙洞,以后你别靠近它了,让我去。”“这不屁话嘛,哦,我去它不让靠近,你去就行呀?”“嘿嘿,反正我觉得我行。偶尔,我也会看到猫会藏于树丛,有时会躲于墙洞,只露出一双猫眼看世界。这时的猫是极安静的,安静得恍如它并不存在。而这时我却一时静不下来,总觉得颓废之运令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反而更愿意相信猫眼,咦,对了,你的眼睛看得到吗?”“又说屁话。这或许你自己都不由衷,想象着,如是你也能长了一双猫眼的话,你说是好呢?还是坏事?”“你这话也是屁话,你这个问题这很滑稽,想想你这荒谬念头,我自己都都替你冷冷地用鼻子在笑了。”两个安生两鼻孔那细微的冷笑声猫似乎听到了,猫见了他俩便觉得很可怜,猫很疑惑:人居然能够分成两半?这是它万万没想到的。人畜这两个世界的关系很奇妙,似乎这两个世界和物种是相通的,这或许猫那神奇的眼睛是可以看得见那条相通的道在哪,而平庸的人是看不到的。但猫却比不过人的自命不凡劲,看得见的与看不见的,似乎只有人说了算,猫却没有话语权。尤其是一些人期待已久的夙愿,比如这眼的透视力,尽管难以实现,与猫也互换不了,这人是无计可施的,过去与现在都一样,贫苦的,优渥的,高贵的,低贱的都一样,这恰暗合了猫的秉性,怀疑、狡黠、柔滑而又高冷,交织出人的难言纷杂。
大凡恬静生活久了的人是不会像安生这般去想这荒唐问题的。而且想象这样的匪夷之思,总觉心情更觉沉重,仿佛是个罪过,委实压得心脏难受。而猫的出现,只是为了露出它们世界的一些端倪来淡淡的给他看这另界一角的背景吗?安生并未觉得,他知道,这只是人的一厢情愿罢了。但安生还是想知道,猫是否也与他一样有这样的想法?人的一天,一生是只有一个黄昏,或多少个黄昏,这黄昏是不是这黄昏?到底该是什么色?总之,在安生踏进猫的世界一角那一刻,他头脑中稀奇古怪的想法便多了起来,差不多就感知到,稀里糊涂的知觉得似鬼魂带着垂涎的神态飘过来。有时,一两只病猫似那重病患者在用他们瘦骨嶙峋的双手,哦不,应该是猫爪抚摸他的身子,舔他的脚,舔他的面颊,舔他脖子。但他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却觉得彼此之间在相互安慰。为此,安生曾怀疑自己是不是也病了?但他知道自己没毛病,很壮实,壮实得像头驴。“这就对了嘛,你应该是驴,而不是猫。因为驴是会尦蹶子的,而猫不会,猫只会媚,只会缠,只会黏,只会舔。”于是,这半个安生得出一个结论:“猫与驴的最大区别就在于,猫的骨头是软的,而驴骨是硬的。所以,猫是用来宠的,而驴只配拉磨。”这会另一半安生似乎刚从睡梦中醒来,听了这一半的伴儿在心里嘀咕,便说:“终于开窍了,明白得还不晚,这世上,从来狗就是用来看门的,羊用来掳毛的,你想啥呢?还妄想得到双猫眼?活做梦,你知道猫眼多金贵吗?驴就不配,就算有了,那也得被人用‘驴蒙子’蒙上呀?要了何用?”左半安生轻声叹息:“是呀,也许我们俩现在真的要开始好好考虑我们要面对的问题了。”两个半人再次凑成一个整体犯起相同的愁来,将各自的一条眉头向中间聚拢,两条胳膊默契地交叉于胸前思考。
一会,右半个安生抽出胳膊来手指前面说:“那儿有只猫,又来了。”另半个安生皱了皱左眉看那猫隐入花丛时在自己自语:“来就来呗,没心思理它。”而这句话说完,他心里却像被猫影冲淡了一息愁绪一样嘘了口气,也冲淡他这些日来积淀的哀愁。“哦,哪有猫,在哪呢?”另半个说:“又走了。”左眼竖起了眉:“耍我呢?烦着呢,可别惹我。”右半个安生也烦着说:“你就是条驴。”左半个立马回击:“你就只猫。” “咦,哎呀呀,这两个名字有问题?那我俩都不是人吗?”这哥俩一阵淡笑,心绪却同时开始陡然的坠落。
猫消失后不久,夕阳也从地平线上的凹凸阴影中消失了,那最后一缕淡淡的光渐变成了一片晖白,淡淡的淡了,最后没了,淡淡地融为成灰,成黑。瓦灰色的瓦房顶在渐亮的夜灯中依旧瓦灰,它是不这的,在任何光线中都是灰的。夕阳结束了刚才的照耀仪式,仿佛此时此刻已进入睡眠程序。急诊门侧一个双手交臂的老人开始表现出不安而扭动躯体,抽搐的嘴角拉动了眼角,继而面部扭曲起来。安生上前询问情况,问:“要不要带你去看医生?”那扭曲的面容摇晃了一下,说:“我等车,等车接回。”看来,这是个外地人,因没有本地医保,只能回老家去了。人必须接受的就是现实。哪怕是机械地顺应,事实上,所有事情都没有理论上的理所当然,说白点,这老人或许等车回去能够医治,或许,不再医疗也是有的。如果是这样,那分明便不是在等车,而是在等死。没有人愿意去臆测,去愤怒地猜想假如、或许、大概诸如此类的假设、压抑中的想象是找不出什么好结果的。这时车来了,昏暗光线中,老人背过身去做了个抹泪的动作,这刚好被安生捕捉。老人哭,一定是心里的哪个窟窿眼被捅开了,止不住了才哭。
安生最见不得人哭了,何况还是个老人!安生心情沉重,腿更沉重,重得迈不开步子。十二个小时,除了吃饭上厕所,一日站下来双腿都肿胀得拉不动步子了。这时一个中年女人从安生面前而过,走过了好几步又回过头来走近安生“哇哇”地不知说啥?安生第一时间判断她是个聋哑人,几番艰难交流,才大致弄懂了她询问的缘由。原来,她白天进了医院,现在天黑了,却找不到出去的门了。这样的困扰安生第一次来这里时也有过,在这里,人便像缺乏了方向感,他一个正常人尚且如此,何况面前这个残疾女士了。那聋哑女人还在急躁地用比划着“啊啊”地说着些什么,安生也用比划写字的模样,然后拿出手机来,放在耳朵边模仿打电话的动着,又翻出通讯录来让她看,意思是想问她有没有家人电话号码之类的联系方式。那女人听懂了,从衣兜里掏出张小纸片来,上面还真写着家庭住址、电话号码的信息。事实证明,再不熟的两个人,哪怕是个残疾人,在耐心沟通的情况下是可以与之交流的。安生与女人的家人联系上后,了解了大致情况,便决定送她去公交车站点。这会,女人绷紧的面部肌肉逐渐松弛了下来,但眼神依然很警惕,不过这很正常,一个孤身残疾女子,日常诸多不便。无奈之下,情急之中虽然求助于他人,但保持一定的警惕性是必要的。安生对她说:“你随我来吧,我送你出去,别害怕,真的,我是保安,不用担心。”说罢,安生又拉拉自己的衣裳,说明自己的身份。残疾女人微微点点头,露出来一丝女性的正常情态来。这时,从路灯投下的灯光中,安生已然见到她眼神的些许变化,那意思像在说:“好的,那你陪我出去吧。”安生虽不能熟谙女的心理,而且是一个残疾女性的心理活动,但他现在知道,他在这个残疾女子面前,她已表现出对安生的信任。这一点很重要,特别是对于残疾人的依赖,对方表现出的信任神态,更要倍加用心对待,一点者不可马虎敷衍。于是,安生向她招下手,示意跟我来,心里暗暗地说:“乐意为你效劳。”
而此时在监控的王座上那些人也看到了这一画面,但他们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小矮人那颗孤零零的头颅摇晃了两下对木头人说:“你看这几这家伙事真多,经常看到他与女人搭讪呢,他到底想干什么?”“谁知道呢?是不是女人问路?”木头人也凑上头颅盯着屏幕看了会,然后说:““也不像。”说罢,不由地蹙起眉,下意识地说了句:“你看,这黑灯瞎火的,这是要带那女的往哪去?”这话刚出口,小矮人便站起身来,忽然间脸上就有些奇怪的神情流露而出说:“不行,得去看看,这家伙越来越放肆了,不管不行。”“那你去还是我去?”“他们到哪里了,这是朝东门的树丛那方向去了,那地方摄像头看不到,你去吧,我在这儿盯着。”木头人也没有继续说什么,他站起来朝门外走,走过小矮人的座旁时,小矮人将那他颗光光的头颅仰起朝木头人看了眼,然后将自己的双手放在小腹上,膝盖头岔开,再回过头来凑上前去,弓着身俯看那屏幕画面。
这时安生已领着残疾女人走过了那片幽暗的树丛道路,在走近那片阴影时,走在安生身后的女人又紧张了起来,那女人快走两步上前与安生并排着行走,他隐约听见她耸直的鼻梁下的鼻孔张翕,安生微微侧面看了她一眼,放慢半拍步子,让她稍微靠近些自己,安生看清了她陡峭而深俊的眉骨,眉骨下的眼窝里,有些许从树影的灰色阴雾中放出来的一丝安慰之色浮射而出。安生感觉欣慰,于是很和暖的对她说:“没事的,前面就是大门了,没事的。”聋哑女人像能听懂安生话语似的点点头,那看他的眼神,一副骨架硬朗的身板与雅气语言倒是令她生出几分定神定心的感觉来。他们走过黑影,身长的影子拖在灯光照耀下的脚下,铺展成双形,就像是两个随从似的忠诚而又虚渺剔透。
快要来到了东大门,安生又比划着问她回家的方向,好指明坐哪一路车。这时他想起来那小纸卡上写出的地址,便先行一步去前面的公交站台识别。门卫见了安生问:“她是谁呀?”安生说:“她辨不清方向了,我给她带个路。”“哦。”门卫再次用审视的目光扫了眼那聋哑女,然后才缩回头去。安生见那女人也上了站台,便按刚才的电话号码给她的家人再次打了个电话,又让女人对着话筒叽哩哇啦地发出几声,再向同方向的等车乘客说明情况让他们沿途给予帮助,直到送哑女人上公交,安生在站台不远处的地面上踟躇了一会,这才转身向大门走去。这时,安生看到那个身穿黑衣的老干部朝他走了过来。不知是为了什么,安生预感这是冲他而来的。他这时对这个黑衣男人有一种说不出味的反感,特别不愿听到他那语气,那语调看似平和却很老卵,自从上次那雨天风波后听着越来越有一种优越感膨大的气息如风而袭,给安生一种极不好的印象。这时,木头人也随着他身后悄然而至。他站在那,白衬衫扮相显眼,深色裤装正统。两条腿下的双脚跟合拢,脚尖八字开着,这站姿是有讲究的,是门道,暗合着过去衙门威严。他双手合于肚,这也是有说法的姿势,两手合道,天下通吃。他眼观正前方,又对你不屑的斜视,神色肃穆。脸上思虑凝重,给人一种如云深处高深莫测之感。木头人一见安生便劈头盖脸地训斥:“你刚才干什么了?那个女人是谁?”木头人不说闲话,直奔主题,上来就来个大拍子,他出语言罕,决不跟对方磨嘴皮子,欲一言便死死掐住安生的脖子喉咙。那副德性,虽装的沉稳端庄得人模狗样,宛若古今官场一幕中的大人物,但在安生眼里,发自内心的对之表现出厌恶与轻蔑。安生说:“这与你有关系吗?”“怎么没关系?凡是在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与我有关系,都属于我管。”“那好,我已经把那个聋哑女人送上站台上车了,还是所有事情都归你管吗?那你去将人家送回家好了。”“安生,你可给我听好了,你好出风头,你悲天悯人,你行善积德我不管,但可你知道?你自作主张要是出了事你负得了责吗?”安生冷冷地说:“首先,我这不是好出风头,帮一个残疾人只是我觉得应该做的事,我也没想过这是在行善积德,只是一个人本该做的人事罢了。”木头人说:“你别自以为是,你穿着这身衣服,就代表着我们要为这事负责任,这你懂不懂?你出了事,我们也是跑不掉的知道不?还有,你擅离职守咋算?这是要罚款的懂不?”安生一脸的无所谓:“你们罚好的啦,你穿着这身衣服不干人事还不让我做呀?这可能吗?大不了脱了这衣服去好啦,无所谓的。”
“你,你……。木头人听了舌头气的打结:“你,你,你敢骂人?”安生问:“我骂你啥了?”黑衣的男人证明说:“你赖不了的,我证明,你骂他不是人。”安生冷静地回他:“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老干部也觉得上当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地望着木头人不知所措。木头人气的没法,对老干部说:“你也真是个,唉,说啥呢?走吧,出了事他跑不了的,我现在没法治你,可你也别指望哪个会给你脸上添彩的,别那么看着我,不要那么不服气,哼,我跟你说,有你好看的。”那“好看的”三个字从狗日的木头人嘴里硬生生地挤出,像被他口中的牙齿割裂、分开、拆开、再从牙缝间狠狠地挤出来,似刀似的能把他的嘴唇划出血来了。
这就是所谓的狗屁监管?怎么像是一群乌鸦在狂欢?而他们的目的就一个,只想挑软柿子捏,只想摧毁一个在他们眼中低人一等之人的膝盖。骚扰,羞辱,霸凌成了他们惯用的手段,这帮在邪魔女难产中生出的遗腹子,正像怪兽一样的歪曲着嘴脸,从暗夜的荒草丛中,从荒草丛中的墓碑后探出头来,睁着血红的眼,窥伺着路人,窥伺着她,最后面貌狰狞地走出,耀武扬威的坐上坐骑,四牡骙骙,并炫耀那迎接自己的仪仗队是如此的隆重。没有比这等张狂的东西再嚣张猖獗的了,觉得你这人好拿捏,琢磨着怎么将你拿捏死死的,被窘困的扼住了喉咙。安生漫无目的地徘徊在医院的树影下,而树影下冬的冷风安生倒不觉得凛冽,更令人无法忍受的冷,是来自这些东西冷酷的灵魂,这冷漠、冷血一下子在安生面前变大,并像阴云似的快速向他身体围拢。安生打了个冷战,双手的冻疮也开始奇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