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来这工作的开端是不顺的,并且是极其的不顺,因为没几天工夫他就与主管发生了冲突。
吕主管是个女性,看模样四十不足,绡薄的身材,绡薄的脸型,绡薄的唇。绡薄的眼皮说话时从不抬起看人,而绡薄的唇间说出的话语听上去貌似也变得如刀绡薄。她看上去很忙碌,脚踏着二轮平衡电步车在楼道与曲径中像风样地穿来穿去,而安生感觉她有时又像条无鳞鱼似的在河沟中游滑,可感觉中却又显得少了章法。安生与之其实并无多少接触,一来因为生疏,二来因为层级,三来话不投机。她的工作作风与说话语气,交流方式,使得本就没有过多交集的他们在双方接触中关系便显得略微僵硬。那天冲突的起因是因为她安排安生将一些客房的用物放到房间,其中有一种洗漱间的小塑料垫子,一间需放一块。
有人从仓库拿出,并在每个楼层放了两箱,一箱十二片,一层二十四间房,而安生只需要拿出放进房间即可。如此简单,不需要动一点脑筋便可完成,可以说智障者都可胜任。而安生却出错了,居然少了三片,错得他莫名其妙,错得匪夷所思。而安生却一时想不出错于何处?于是,第一时间将这错愕之事发于工作群,可并无回音,安生只好下楼去见领导。
女主管不在,另一男领导在场,回报完毕,男领导说:“拿三片补上就是了。”安生得令拿了三片返身去补,而就在回去的路上他却无巧不巧地又遇上了女主管,蹊跷煞咯,她低垂的绡眼皮仍旧没抬便发现了安生的手中之物,问来由,安生说明由头,她听后便用带着些南方软黏的口音说道:“呃,侬可不能再这样子的喔,这个东西数量是死的了不,都是整箱的唠,怎么会少了的呢?”那弦外之音安生一听便知是啥意思,她说话时依然没抬眼皮,一边说一边在看手机,轻视得一目了然。然而安生却觉得了这隐藏的目光与语气的尖刻,绡薄的话语充满了鄙夷、轻侮,并且一直试图尝试这根深蒂固的坏臭权力欲,并任其膨胀。安生深深地感觉到了人格的伤害与亵渎,这是奇耻大辱,是绝对不能不计较的。安生愤怒:“你可以看不起我的这份工作,但决不可以渺视我的人格。”为了清白,安生毫不犹豫地跟她较量了一番,因为这含糊不得。于是安生说道:“东西我可一间间地放了,我也查了,可它确实少了三片,如你不信,或怀疑,可调监控,这个事今天肯定是要弄清出结果来的,我等你调查的结果。”
女主管见安生提高了声调,这时眼皮终于微微抬了起来,貌似很雅气地反诘道:“你激动什么呢?有理不在声高嘛。”江南女子吵架一向就这样轻柔,淡恬,而这声调在安生听来,她那平稳的语调似乎在佐证安生的激动只不过是一种伪装罢了。
“我当然激动了,有些话听了是不可能风轻云淡无动于衷的,你既然说了,就得证明你所说的话的依据与事实,而我现在要的就是结果,我等你的结论。”安生则像火被油浇过似的。
女主管见安生是极认真的态度,立马便打电话叫人调监控查看,她的态度也是极认真的,安生相信她此刻心里有着一种十拿九稳的把握存在,所以才如此坚定,而不言自明,女主管期望召唤而来的羞辱正从路上赶来助她一臂之力。
安生也很淡定,虽愤怒,但自知的自清却让他十分从容,他坐等,因为他心里坦荡,所以坦然。
芥蒂已生,但安生决不可以让她小看,渺视他那仅剩的,可怜的尊严,这时候他无任如何还是要拚命维护的。
安生到现在都弄不清这个职场女性的心里到底能装着多少看不透摸不着的东西,当然,他也无需无聊地去深究这些他这种靠出卖劳力而生存的人所无需思考的问题,他倒是希望自己永远无法知道,而且他也确实无需知晓。但今天却特殊,因为事已关己,所以安生还是需猜度一二。
这个姓吕的女人心里装着多少东西,安生永远无法知道。
安生无法知晓、懂得面前的这个女人心里的复杂情绪是什么数学公式。
情绪这个东西说来非常奇怪,它在一些时候,有着不可思议的分量,很沉,沉得砸着你的脚面会让人心口钝疼,而另一些时候,却有着烟雾样的轻飘,就像这女主管说话的语气似的,它缭绕着你,但听着却又叫你郁闷,甚至狂燥,而另一些时候,它却又像湖上的水气飞走了,飞上了天,变化成了不可捉摸的云,一会儿便飞得无影无踪,抓不着一丝头绪。
争执,引来了观望者的目光,这是自然而然的。
这观望的人群中就包括了一个三十不到的小伙子。
小伙子深沉,有着一种浅修淡饰过的老练与精明,但目光看上去却依然存着些谦和与善意。有着这份谦和与善意的存在,他那还算标准的普通话一听便知不是本地人,但说话的语气与语调听来却随之变得柔和、软轻,并透出几分仁义来。
安生当初就是被他招来的,而不是那个绡薄的女人。
这个小伙子其实就是个外包方代表,他也在那个女人的节制管辖之下,所以他的声音听上去总是带着诺诺之气。这安生能理解,因为人并不是在所有层级上都可以颐指气使的,更何况傲慢、神气、与偏见,那种神气需要权势加持,而目前,安生能窥探出这小伙内敛的一丝韬光养晦的痕迹。
那个女人不说话,只有安生在说。其实那小伙子站在一边应该已知道发生什么了,这是从小伙子于门口走过来的那一刻开始就写在他脸上与眼中的。那一刻,安生是很愤怒的,愤怒导致他很难冷静,愤怒还诱导出他更加复杂的情绪,他的身体与手甚至开始微抖。而那个女人却也极其冷静,冷静得出奇,冷静得像个久经沙场的老兵。情绪这个东西说来非常奇怪,特别是在某些特定情境下,它能在某些时候让人如鬼使神差般做出某种难掂分量的举动,安生觉得此刻他是如此。好在这时这个招聘安生进来的年轻人出现,就在那女人还没有找到她欲得到的理想中所先入为主显示出的监控影像画面时,他建议安生先冷静下来思考,去找找那整包装的箱子上的数字是否与报出的数据一致。
这个年轻人不简单,他的出现,特别是他的话言出时像一道闪光一划,即刻唤醒了安生某处昏睡的灵感,他匆匆跑向丢弃的包装物存放处,果然不负所望,那两箱货品,其中一箱只有九片,这在包装箱上标得明明白白。
“一场误会,没事就好,那就给主管道个歉吧,这事就算过去了。”小伙子打圆场,他是最希望息事宁人的那个人。
“我道什么歉?我又没错。”安生倔犟的语气再明白不过的了,该道歉的是她而不是我。不过,安生知道她是不会道歉的,她傲惯了,她耷拉不下这个脸来,丢不起这个面子。他也没想过她会道歉,安生也不会深究,到了他这个年龄,他知道男不与女斗的道理,算了,各自歇止便算了。
女人的眼皮仍然向着地面低着,但侧漏出的表情已然让人看到了有些许的尴尬。而安生的心口此时是钝疼痉挛的,因为现在他才知道,在她叫人将货品从仓库发出时,那时候就有人是知道这个数字的,而他们却默不作声,并且有意欲要看着事态像烟雾一样的弥漫,并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缭绕,然后他们站在一旁或装着关心,或表现置疑,或真心、违心地众说纷纭评论,这才是更让人心口郁闷所在。这是极冷酷的,加之那些傲慢、偏见、自高、无礼的神情与话语更平添了雪上之霜。这让安生想到了海明威在《乞力马扎罗的雪》中写到的那只冻僵的豹子。在乞力马扎罗山顶,在下着雪的圣殿边上,有一只豹子死了,而冻僵的豹子它是怎么被冻僵的呢?是它自己来寻找生命的终点吗?还是这寒流来之时它来不及下山?这些没人知道,豹子也不知道。但现在,豹子在这用湖边的冷雨中,在这貌似殿堂的建筑里也觉得了死亡寒战彻骨的冷,看来这世上被冻僵的豹子远远不止那一只,因为豹子也有了一种临死状态的感觉。在海明威的著作中,也许正因为这些冻僵的豹子,使那雪山被衬托得显得更高了,那圣殿似乎也变得更加神圣,但对豹子本身来说毕竟是残酷的。“它的到来,也许只是为了生存,而此刻我呢?我是什么?我可不想成为那只冻僵的豹子!”安生想着这些时,身体不由地像病猫抖了起来。为什么要耷拉下头呢?软了头就少受欺负了吗?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卑微呢?安生对自己微微有了一丝的嫌恶。其实有时候你真的没必要这样卑贱,谁还不会遇上个把不讲理的人呢?随它去吧,你就是再把自己低到尘埃里,那也没啥用啊?这又由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