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打卡回来时天已放亮,这时他再次遇到那个老阿姨。打了招呼,离开不久,在大楼走道碰到一个稍微年轻的男人迎面而来。安生知道他是从河南过来的,是在这里负责擦楼层窗户玻璃的清洁工,安生有一次问他:“你做过高层擦拭吗?悬挂在半空的那种?”他摇头,然后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疑狐地问:“你做过?”安生说:“做过,还做过高层焊工的。”“哦。”那人应着沉吟,可眼里的疑狐并未消逝。平素,安生经常见他在休息间隙给那些搞卫生的妇女们讲他那些学得不太正宗的耶稣教,那时,安生曾想与他切磋切磋,讨教一二的,可后来一直没开这个口。安生朝他点头示意,他也报以点头微笑,便匆匆而去。昨天主管说今天上面有人要来检查,所以个个忙得猴子跳。
搞消防演练之事一般在领导的心血来潮时便会发生。这潮汐并非月汐一般准时,在周几他们说了算。如是遇有甲方主管也来现场,那展开的场面便更隆重些,搞得有模有样些。这时,那小矮人与木头人跟在甲方主管屁股后也就成了龟孙子。这时安生便觉得他们很可怜,但如果能够换着他们的角度再思考的话,也就彼此彼此而已。如此理解,那么小矮人与木头人的一切可恶之恶,其行为倒实是可以容忍的了。因为安生所感受到的,这二人并不是什么牧羊人,仅仅是作为一条牧羊犬在发挥作用。甚至,牧羊犬都算不上。因为安生站在他们那角度所感受到的,他们不但孤独、寂寞、悲伤,最令人心碎的是,他们更像是被阉割过,而且是一个在自己最好的年龄段被阉割过。所以,在安生看来,他们算不得牧羊犬,因为已经逝去了狗生命之中最宝贵的东西之后,再将其归纳为牧羊犬那将是对真正牧羊犬的侮辱。尽管他们或许曾也有过那种撕心裂肺的,或刻骨铭心的痛楚,是一个可怜的被迫回归孤独的个体生物,但此时,他们不配再被冠以牧羊犬之名。
那他们是什么东西呢?这,安生也不知道。
这时,阿三来了,像个老干部的模样双手背在身后来了。而他的身后却跟着一个真正的“老干部”,就是那次阿三告诉安生身份的那个黑衣人。这个黑衣人一出现,安生心头一疑,一凛,总觉得像野史书中的某种人物,至于是东厂的,还是西厂的也不必分的太清。那人从门外进来,带进来一丝的寒意,慢慢在安生的眉宇间升腾起丝许悲凉的情绪来。这时,外面的天忽地下起了小雨,淅沥的,更加重了这种情绪的浓度。“嘿,新来的,你过来。”安生忽听有人出声喊唤,那是个并不熟悉的声音,便回头瞧。“啪。”是老干部站在他身后,他手里拿着一把伞,然后对着安生一放扣卡,那伞在伸到安生脸前的半途空中陡然一震,伞面的水珠跳跃、碎裂、荡开,溅到安生的身上。安生后退一步说:“干嘛?”“给你用。”“我不要,我不出去,就是出去也不用。”安生警惕这送上门的好事,他没接受。老干部重重回扣下伞蓬,然后下落伞尖,将伞盖合上后,一滴水从伞尖上似从鼻尖上滴下的汗珠,然后又是一滴,再一滴,伴他走到了门诊大厅的门口。
“在看什么呢?”这时阿三从这儿走过,从安生的身后拍了下他的后背问:“领导要来了,注意点。”阿三过来的时候安生并没在意,他刚才只注意看老干部在合起伞的动作,这时他才微微诧异地看向后再次看了看,看是不是阿三所言的那样有领导要来。没有,安生知道这会他们不会来,他们此时正忙着服伺他们的领导呢。
门诊大厅这地方汇集着四面八方而来的人,也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江湖传说,流传着无数稀奇古怪的事,有些还真是闻所未闻,真假难辨。今天领导要来大检查,这种的时候,个个都提心掉胆,小心又小心,谨慎再谨慎。擦电梯的擦电梯,扫地的扫地,擦玻璃的擦玻璃,站岗的站岗,放哨的放哨,看车的看车,看人的看人。各负其责。站岗的只许站立,不许说话。清扫的要一尺一寸地检查,有一个水渍,斑点,灰尘,脚印都不行,否则记数罚款。安生想不明白,在这人来人往的公共场合,这种极为苛刻的标准怎么做得来?那个扫地阿姨后来告诉安生说:“就是要你不停地扫,不停地擦,不停地拖呀?领导这样要求,出了问题是要罚钱的。”这时便会有臂膀上套着红袖套的巡查出来检查,拍照,上传,回报。安生疑惑:“照此进行,这些人拿的几个可怜的工资够罚吗?”阿三说:“你想什么呢?还吊鬼哭穷鬼呢?保住你自己吧,还替他人担忧,真多事。”安生想想也是,自己都是个泥菩萨,过的了河过不了河还两说呢?倒替古人担忧起来了,可笑!”
早上来上班的人都是忙忙碌碌的,什么形态的都有,他们像飞蛾一般朝着打卡器的那个亮点处扑去,有边跑边整衣衫的,有小跑着吞下最后一角食物的,有抹头的,拔鞋的,打电话戛然而止的,甚至还有爱美之人边跑边补妆的。然后,这些飞蛾打完卡后便似蜕变有蝶样地朝各自的枝头飞去,有飞跑着上电梯的,有奔跑着进科室的,有去倒水的,有上厕所的。每个人都很忙,走路都带风,很少有人是空着手行走的。除非领导,他们倒是稳当地行着八字步,眼睛四顾着,朝着每个角落扫来扫去。就从这一点走路姿势的迥然不同,安生学到了怎样甄别人物身份,区别职务高低的技能。而前来的就医者,更是姿态百样,各不相同。但有一样是一致的,即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担忧、郁闷、怀疑、迫切、甚至痛苦、悲伤、恐惧、乞援的神色与眼神在流露。他们有匆匆忙忙赶来的,有逶迤着步履前来的,有扶来的,有驮来的,有自己背着包而来的,有拉着箱子进来的,有开着车过来的,有担着担架送来的……
鉴别患者与家属并不难。患者的面容是悲哀的,而家属更焦虑。
门诊门前打扫本来有一个老头负责,可轮到安生来大厅值岗时,小矮人对他说:“你除了大厅内引导,维持,指导挂号等等,还要负责看着门外的保洁,不能有一点垃圾,不要有一个烟头,不许有人吸烟,不允许有电瓶车停放,做不到是要罚款的喓。”小矮人总是于安生换岗时改变以前的旧规则,增加新条款。比如,站在岗位不许坐,实在站不动了,只许坐五分钟歇息。这一条肯定就是针对安生而来的,按阿三的解释:“这叫杀威棒。”安生说:“那好,我与你一道站在这里不许坐,我站十几个小时,你也站这么久,看哪个熬得过?”小矮人竖起眼睛,可他却不敢接话,因为这是个大坑,安生早料定他没这个胆量,也没这体能往下跳。但小矮人自有阴招对付,于是,他在水城冬最冷的那时段,便将安生安排到广场去看车。江南的冬天是极冷的,那种冷不是北方的干冷,而是湿漉漉的冷,是钻进衣服里的冷。就连导医台的那个从西北而来的细眉笑眼姑娘都微颦说着的那句感叹的话语:“你们这里冷,真冷。但还没我们甘肃那天还冷的哩,真的冷啊,小时候都冻怕了。”安生说:“这二者的冷不同,你们那沙漠干土是干冷,这是水乡,是湿冷,是最容易得冻疮的冷。”不过这姑娘说的也不错,那边的冷是透骨的,是透心凉的。但安生还是对她说:“不必愁烦,春风终是会渡玉门关的,敦煌不是关隘,而是春风长途的驿站,并非羌笛怨杨柳,只是杨柳怨春迟。”安生暗思:“眼前这凉州姑娘,当年她可曾独坐于自家的窗前,看那西岭千年不化的千仞雪积?想没想到过有朝一日,那河边门前停泊的,从东吴万里而来的船只,如今竟也将她带到了姑苏?云台峰转悠,薄幕蓝烟起,黄河翻腾,波涛不绝,想必此时,大漠再也听不见她于姑苏城中叹息凉州的冷了。”不过,苏州与凉州,一个在天堂,一个处大漠,有差异,这倒真。但愿她别染冻疮。可那个询医台的小护士,却也是一个月的工资三分三,一份生活,一份缴费,一份看病,挂水挂了两家医院,一家靠家近的,一家工作单位,看个感冒几百上千的,何况别的了。安生看个冻疮,两三支膏药,没见一点好,已去几大百,这事上哪说去?那些动辄上万,上十几大十万,这哪是看病?这是拚家俬了,这不要了老命吗?于是便听到抱怨声:“报?能报多少?要跑多少腿?不看少脸色?哪那么容易哦!要是遇到手头紧,不凑手,你去看看?看个屁!”她大概还是不太适应这南方的湿冷,特别是这几年南方的冬又比以往阴冷了许多。就连南方当地的老人都说,这两年听到风声就觉得冷的不得了,再加上“阳”过的人,脊梁骨就更凉飕飕的了,出个门都要打好几个喷嚏的。这三年,冷的待遇倒不错。大厅里倒是有空调的,但暖气经不住咨询台后通道的窜堂风与正门吹进的风对流,都吹到顶楼去了,空旷的大厅留下的也只有冷了。
那凉州女孩倒是没染冻疮,这大抵要归功于她每日涂抹护手霜的缘故。可安生却得了,他想将手插进衣兜,小矮人说:“不行,不许戴手套,只许放外边,还要做指挥动作。”这下好,可怜了安生的双手,没两日,从手的皱纹处,一张张皲裂的小红嘴抗议了,满手的小红包也鼓了出来,那个痒痒,痒得夜里睡不着觉,手放被窝外嫌冷,放被窝内嫌热,抠到皮肉内还是痒,痒得肉疼,痒得心疼。
那天领导来了。是个圆头,圆脑,圆腿膀,圆屁股,圆身子的年轻圆人。他仰着头,迈着外沉重的八字步走了一圈,一副目空一切的神色。这步姿安生熟悉,小矮人就是这般模样,只不过圆人的双手并不划水,而是前后摆动。圆人走了一圈后便叫小矮人他们过来说:“今天要去放巡逻打点位置,让他们叫上两个巡逻人员跟着,熟悉下将要安放的点位。
安生被小矮人叫了去。安生就知道小矮人没安好心,十几层楼高,三幢,尽两百个点,都隐藏在几乎是常人难以想象到的隐蔽处。一天打六次,满点,少一个点都罚款。这是人干的事嘛?两小时打一圈也不可能完成,那十二个小时下来,就算没命的跑也是打不了的呀?圆人昂着头可不管这些,他仍在想哪儿最隐蔽,准备接下来在大堂、电梯、厕所、楼层过道这些隐蔽路线上多做几处。再增加些数量还不预告,让你猜,让你找,他说他要在监控上看你们能不能找到。说话时,圆脸上也增添了驭奴带来的快慰之色。
这一下弄得人心慌慌,个个提心掉胆,生怕这折寿的差事落到自己的头上。安生知道自己是逃不过的,所以回到门诊大厅后很消沉,像得了恐惧症。他知道自己还没练成孙悟空的那双火眼金睛,可以从眼前一看到底去发现那些隐藏的点位,他没这个能力,也不敢去踏这样没有人道的坑。他分辨得清,这不是工作,这是在虐待,在戏耍,在为他们的阴暗心理解闷找乐子。一想到这,安生头皮发麻,他被弄得一筹莫展,该怎么办?怎么应对?
外面的天在下雨,安生的心里也在下。安生的灵魂受潮了,湿了,湿漉漉地仿佛能挤出水来。而这水并非淡水,是咸水。
下午的时候,那个老干部的家伙出现在安生面前。他在门口连续转悠几个来回后走到安生跟前问:“我上午放这儿的伞到哪去了?”那语气听着,倒像是监狱里看管在对囚犯训话。“你伞放哪我怎么知道?你自己放的自己找啊?问我干嘛?”安生可不是囚犯,他可不吃这一套,唬谁呢?哪个都不是吓大的。“我放在门口你不是看到的?你在这值岗,为什么与别人说话?现在没了,你可要负责的,这可是监控室的伞,不便宜的,丢了要赔的。”“我负责个屁,你丢不丢的关我何事?我值岗是为你看伞吗?你交给我啦?还是我说替你看着啦?便宜不便宜,就是把金伞,皇帝的华盖我也管不着,要真是黄罗盖伞,你倒是当点事呀?你放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也没见你把它当着有多金贵嘛?再说,你丢了,找别人替罪?可能吗?”“哎,你还别说,这事还真就赖上你了,你还别不服,这就是你的责任。”喝!还真当自己是老干部了?耍赖呀?就这点本事就想当老干部了?做梦,我不吃这一套。安生的驴脾气又上来了,他偏不信这个邪。这时,他的另一半又隐在他身体内劝说:“算了吧,别惹他,人家能称之为老干部,肯定平素就不是吃素的,吃点亏算了,惹不起,咱躲得起,以后离远点就是了。”“我为什么要吃这平白无辜的亏?要吃你自个吃去。”“我吃你吃不是一样的嘛?所以我才劝你的呀,别不识好人心。”“你好人,那我是坏人嘛?”“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好人,我是坏人,这总行了吧?”“废话,还不一样?”
安生与老干部的争吵引起了大厅里的人注意。有观望的,有议论的,有看热闹的,有仗义直言的。那个扫地的老妪就直说:“不讲理,怎么丢东西怪人家呢?这要是丢人,丢脸还得让人家去找哆不成?”也有人在一旁冷眼旁观,他们或是惧怕老干部平日的威风凛气而不敢出声,或者嫌事不够大,在坐山观虎斗。毕竟,都事不关己,有谁愿意惹麻烦?这世道,遇事躲还躲不过来呢,谁愿意没事去惹事?像那个扫地老妪小声嘀咕的就已经很直率了。其实,她说出来的都不是很重要的,真正重要的,是她还有是非曲直,还有良知。往往说不出来的,或不愿说出的,才是看不透的人。人世间那点仅存的珍贵东西就这样在滑稽而又难以启齿的“心有灵犀”中,悲悯之心、善意语言在一点点的变淡、化无。人们在每一次与这样的不可理喻之事相遇后,仿佛都会约定出一个共识,那就是少惹事。人们以细密的缜虑去思考得失,权衡利弊,掂量轻重。这原本一派洁净的世界,那些人性的微光,在点染这丑陋之后变了,变得及至空穹如洗,变得踏雪脚下都不愿留痕。这怪谁呢?一个都怪不了,在历经过挣扎,愤世疾俗和自我救赎后,谁都会变得聪明起来。尽管有些人转身之后给人留下一帧背影还是直的,但那也需极力支撑,而今呈现出这种蕴涵,就像是冬来了。其实冬也真的已来了,眼见着着雪虽没有一夜间下,但那冷意却越来越厚了,而早晨起来,如果还见有挂着的日历,便会发觉,日历在越撕越少,越来越薄,无意间,像是撕掉了心里许多存着的东西。而那白纸片在变薄了后,有谁能知?哪一天才能重新挂上一册?
在这里做事,正像阿三所说的那样,谁都想上来踩你一脚。有些事,如今看来,是无论如何绕不开的了。都说人要是火光低,行霉运,那是要撞鬼的。要败落的那会儿,喝水都会塞牙缝。人一旦流落出穨废样来,又胆怯,又碍于一文不值脸面、卑弱、厚诚、拘谨、衰弊、儒迂,那就只有等着被人欺的份了。
安生擤了把冻鼻涕。这动作也算是给自己壮胆吧,面对老干部不依不饶的架势,他想把他像鼻涕一样甩出去,但有些还黏在了手指尖。眼下,一些人还在侧着头看热闹,也有撅着腚蹲下身子像看戏的,一两个嘴里在嘀嘀咕咕说着些什么,不过这站着的与蹲着的也没什么差别。老干部还在纠缠,在那倚老卖老,可不管他怎么卖,怎么说,安生就是不鸟他,他只嘴一撇,将老干部撂一边,他才不管什么老干部不老干部呢,再是耍赖的行家里手,他也不轻易上当,更不去讨价还价,只要一松口那就上当了。安生是舍不得轻意就爽快掏钱的,哪怕一分钱也不行。
老干部想不到今天也会遇到个死猪,开水烧到一百度也不怕烫,这赖皮买卖怕是要泡汤了。可按他们的风俗,出来一趟是不能空手而归的,就算是安生不赔钱,最起码也得安生赔不是。
“赔个屁。”安生的另一半这会在他的体内好像是睡醒了,也铆足了劲,有了抵抗的底气,在那怂恿安生说:“别理他,当他是个屁。”这一招还是很灵光,一会,护士长出来见有人吵架,便各打五十大板,了结了这荒唐的赖皮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