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安生又遇到了阿三。
阿三见了恍惚的安生呆站一旁便对他说:“嘿,新来的,现在你知道每个人都想踩你一脚了吧?别问为什么,就因为你是新来的,嘿嘿。”阿三说得漫不经心,安生还是从中听出了一丝惊骇。啊?会这么不堪吗?
这天安生去医院,依旧见阿三又在门诊量血压,并且步骤还是如前般一如既往的认真,还是那么一板一眼的煞有介事。“呃,你过来,来,过来。”阿三见了安生朝他招手,嗓门依然很高,冲安生张了张着嘴嘴叫唤:“过来,过来帮我拍个照。”边说还用手指比划着。“拍照干啥?”安生边拿过阿三的手机边疑惑地问他:“你自己知道多高不就行了?”阿三说:“不行,要上传到群里的。”
“上传到群里?”
“你不知道吗?”安生摇头。
“要上传的,他们知道了你要是有啥三高之类的毛病就会随时叫你滚蛋的。”
“没这个说法吧?”安生对此嗤之以鼻,但他有些话不说出口。人到这把年纪,有些事情都早已学会了在适当的时候才能说,在适时之时要闭嘴。安生只是微微一笑,笑而不言。对阿三那一套保命信条没有表现出一星一毫应有的兴趣来,
阿三每日都在门诊量血压,并且步骤认真,煞有介事。
他是此地原住民,在月湖边上的月湖医院当保安,是属于那种土地安置工,在这里十多年了,老资格。他在门诊量血压,便利,亦可说是额外福利。他每次坐于咨询台前手臂扑腾脱下一袖,衣着像牧羊藏人半挂着,伸出一膀置于量压器束口,然后端坐,目光平视,均匀呼吸,一会又凝神静气用略为距宽的双瞳扫一眼跳动着数字的显示器,脸上的表情就像投影出跳舞的数字出现多端变化,眼神也随数据变更如潮汐变形般暗淡明朗地起落,紧盯着不敢大意并忽略其中任何因素变化。
安生是月湖医院物业新近招来的。他见阿三每天如此这般便疑惑的问:“你每天做这玩意干嘛?需要每日每天的量?”
“哎,你不懂,你不懂的。”阿三一条胳膊仍在仪器洞内箍着,另一条自由的臂膀摇了摇,目光仍随数字起舞,嘴上却咂巴着说:“你不懂,我一个叔叔前些天就是因为不在意血压,摔个筋斗倒地的。”
“摔倒了咋的啦?”安生仍疑惑说:“摔伤了?”
“还咋的啦?死了,不是伤了。”阿三说这话时眼光才凝重地侧过瞟了一眼。
“死了?真的假的?他血压高?”安生很惊讶。
“不知道,他没量过。”阿三臂膀不动头亦不动,只有双唇张翕。“那怎么就能确定是因为血压高引起的呢?或许是地滑摔倒而引起其他损伤呢?”安生甚是不解。
“法医做了鉴定,报告还没出,柩还停着呢。”阿三答声尖细。
“验工伤吗?”安生似乎在刨根问底。
“嗯,算也不算。”阿三回应得模棱两可。
这话啥意思?哦!这是闹上了。所以他才像被蛇咬过似的怕!安生在暗自揣度,也愕然。这从另一面说明一些江湖传说自是有道理的,不论是表面现象,还是深层缘由,因为一些潜行的东西正潜移默化盛行于一些行业。明的,暗的,在雇与佣的关系中,着实无据可依,或有据难施。安生有些惭愧,觉得没有亲身体会,是不可如此浅薄地去评价、或评论某些事件的过程与结局的,他觉得自己无此权力。还有,他觉得阿三这样保持适当的预防心理也没坏处,蛮好的。阿三听到安生这样说时反而说:“是吗?”“是呀,真的?终归没坏处的。”“哎呀,你终于想通啦?我这样跟你说吧,我们是这样的啊,大富大贵是不想的了,你也知道现在这样子的喔,能没病没灾,身体不出问题就是福的噶。你看看现在要是得个病呀灾的,还玩得起吗?这话我说得没错吧?所以呢,该吃吃,该喝喝,其他都是假的噶。”阿三脸上还残留的一丝酒后红润在他刚才的一番得意人生感悟言辞衬托下又泛出了容光,变得精神焕发了起来。可安生觉得,阿三这番话在这医院中如果不仔细听他的话外音,根本听不出那话语里暗藏的年龄与心理上的颓势,而这一点,安生也感同身受。
“你还没签生死状吗?”阿三这时又在问。
“什么生死状?这是个什么东西?”安生不懂他说啥,很疑惑?
“就是那个你如在公司有个什么病呀灾的,死呀伤的都与他们无关的合同呀?他们没和你签?”阿三的小眼睛狡黠地盯着安生的脸,生怕安生从他的眼皮底下溜走什么蛛丝马迹。
“那么多要签的东西我哪一张张看的呀?好像是有这么一说,我也没在意,都签的了。”
“都要签的,都签的。你现在应该懂了他们为啥招我们这些个半老头子干嘛了吧?工资低,连你也找不到像样的差事做,所以才签这签那的任你也不敢不签的。”
“所以你就隔三差五地量血压,怕出你叔叔的那等事?”
“喛,就这意思。”
“哦,懂了。”安生望着外面天空的一片空白处,忽然心生悲凉,雨从天降,又稠又冷,像泪。风在低鸣,好像有无数话哽咽要讲却又讲不出。是什么东西塞住它的喉咙了吗?这样吐不出咽不下的?忽然安生一阵咳嗽,重重地吐出一口痰,胸腔才觉得空出块缺来,似云层裂了道缝。大厅外的雨还在噼里啪啦的下。风声、雨声、电子屏上的叫号声,还有病患的咳嗽声,医护的说话声,病人的呻吟声在这雨天中组成了复杂的背景音,处处哄嚷,处处嘈杂,自是没人觉得安生情绪也像雨天在沉。可阿三为啥要对他说这话呢?安生一时想不明白。这些天来,园子里所事与物都像是处于一种游离的状态,一切似乎都变得影影绰绰的诡异。一开始的相对平稳被打破,又有人阳了,并且不是一个,恐惧、焦虑的情绪蔓延开来,于是开始紧张。
看来这里也不是个理想之所。安生这时才想起来他们为何当时他入职时会发给他一身旧的工作服了。原来如此!不就是欺负年龄大吗?谅你也翻不起什么浪来,当是案板上的鱼肉了,所以他们才有机可乘,从而有恃无恐。安生垂下脑袋,脖颈耷拉着,像被掐断藤蔓筋丝而快蔫死的茄子毫无生气。他尽可能地让心平气和,他一声不吭,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还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像雨样的从云中掉落下来。诶,阿三说的没错,现在只能是一种奢望,自求,自助。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轮到你的?生活就是一滩稀泥,你在泥地上走,脚不沾泥是不可能的。作为生活泥浆中行走的人,只能是努力地走好每一步,不叫更多的泥巴裹住自己前行的脚步。
安生听到过很多关于阿三的事。前些年阿三的老婆与他离婚走了,他现在倒是过得十分飘忽自在。他是个好酒之人,前些年就在这做起了保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再无女人束缚,便开始放纵自己肆无忌惮了,每日下班回去都得饮些小酒自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以酒为伴,整天一副醉眼惺忪的懒散模样。阿三对安生说起他这喝酒的事来是有其充足理由的,而且一提到酒字,话便有点多。他说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喜欢吃饭的时候喝上一杯了,起先就是喝喝黄酒,后来便开始喝二两白酒,只喝一小杯,不多不少,每日如此。阿三说这有好处。后来酒量越来越大,便离不开了。安生挺疑惑?“难道说能离得开女人,就离不开酒?”他不大相信。阿三又说:“其实对人来说,对酒也好,对女人也好,就那么回事。只是上瘾了,就有点儿难办了。”不过,他马上又解释道:“人到了一定年岁喝喝酒也是好事,适度喝点酒,舒筋活血,暖胃通络噶。”安生暗笑:这是适度呀?这个度到底多大啊?据他人说:阿三如遇有邻居亲朋做事,动辄喝得醺醺的不知东南西北,他自己浑然不觉,从来不在意,年轻时候把婚姻当儿戏,老来命运将他当儿戏,不知道他自己知不知道儿戏的终点,终究还是儿戏。而现在,想不到他叔叔摔个筋斗倒让他怕了起来,可他怕过屋里没女人的日子吗?这谁人知道呢?看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怕是从来没怕过。
这时,一个看上去与阿三很熟悉的人进来见了也上来与他搭话,那人的声音脆嘣,阿三的声音也大,两个都是大声的人,似乎他们习惯了这样大声说话的方式交流,做任何事的时候,都会如此毫无顾忌。在堪称咳嗽声、哼吟声、小儿哭泣声汇集最多的的场所里听来格外似钟声喧哗、响亮、高亢。江南一些人的大嗓门放肆地嘹起来,估计兴安岭闻声也会抖颤,大草原听了也起波澜。吴侬软语此时或只代表了一种意象,或是一种假象。安生近距离听得耳鸣,遂离开。因为他觉得在这样的场合如此放肆交谈是很不适宜之举。一会,阿三的手机响起,他口舌停动,目光盯着他的手机屏幕扫了一眼,便手一划,屏幕上一道长长的手痕出现,他的胳膊也从血压仪退出。然后与那上说话的人点点头,狡黠的眼神勾起面部松弛肌肉挤出的一抹笑,嘿嘿两声示意下便走到一边去。
安生站在另一角上目送阿三走出视线的拐角消失,自己也淡淡地撇嘴笑了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了?笑过后他还在心里问自己:“你笑啥呀?”
安生知道还有些话阿三也不好跟他说,也便走开了。他目送阿三走远,消失到大楼的灰白拐角处,心里便有点怅然的滋味生出。想起了前些时的那段日子来,被人家那样不急不躁,淡定平和,有理有据摆了一道,被撵走了,这还真的中了阿三说他上当了的话语了。安生隐隐的觉得一丝悲伤似痰似的堵在嗓子眼儿,他咳嗽了两下,吞吐了两口气,干咳没痰。安生把手一甩自己哼了声:“诶,关我啥事?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还想那些没边没影的干嘛?”安生走到一处避风处点了一支烟,吸一口时还朝四周围看了看有没有摄像头。然后蹲下身来,这时,仿佛周围顿时变得安静下来。
安生个子不是太高,但也不矮。年轻时就瘦瘦的,现在还是瘦瘦的。这与别人看他不可能再出人头地一样,似乎永远也胖不了了趋同,其实他本来就从没想过要出啥头地,所以更不会发胖了。按理说,他标品儿也不差,还算可以,比上不足,比下还是略有富余的,只是头发花白不再乌亮,也不痴不呆的,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也不差小聪明。大抵上说,本也应该混得不差,本身虽确实没啥拿得出证来的特长本事,或被认可的专业,除了居民身份证外,只有一本驾驶证和中学毕业证,但却也什么都貌似懂点,蜻蜓点水样的都会些,可就是难以找到称心如意的事做。自从年轻时下岗以来,也就只能于街头做做针头线脑的小生意,后来,街头混不下去,也不让混,更是厌烦了城管那猫捉老鼠的游戏,便只能去开开车,送送货。
在这个认证的年代,这是没办法的事,此事无计可消除。
那就爱咋的咋的吧!
外面在下着雨,而安生见室内的盆花看上去却像快干死了。这是很久没浇水了吧?可它们居然还活着。
“你在这儿干嘛?”一个声音从安生的背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快去各楼层收垃圾,下雨不扫地别站这玩呀,快去,收完了再放下每个房间的防滑垫。”安生回头一看,又是那个吕主管。
阿三朝他诡异地一笑。安生知道他的笑意,没理他,便朝楼道口走去。安生管起的裤脚腿,低头的那一瞬间,心里忽然说不出的有一种滋味在作泛,直身时,头觉得有点晕,他用手不自觉地扶住旁边的墙慢慢地站了起来,然后才去收垃圾。
实际上,安生在这里什么都得干,合同上有一条,叫必须服从领导安排。这是个筐,什么都能装,而且还挑不出毛病来。装完垃圾,安生又去扫地。晴天与雨天扫地是不一样的。扫一片树叶与一片树叶也是不一样的,二者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晴天时,扫起路来灰埲埲的呛人,风起叶飘,人追着跑。而阴雨时,扫一片落叶更不轻松,因为此时的落叶因为雨水浸泡的作用吸附于地面,笤帚极难扫起,需用更多的力气去处理。当他在一步步从道路上边退却边挥动手中的大笤把从路中间将满地的落叶左右开弓横扫至路崖边,然后再一点点地聚拢成堆,进行到一二百米再扫入簸箕中时,安生背脊后的汗已经渐渐地冒了出来。此刻便不能再停下,因为一旦停止,冬日的凉风一吹,从衣领中灌入,热汗马上变成了凉水。冷与热的交换如此迅速,反转,骤变,在风的作用下更快,更阴!而这,就像与人打交道一样。
这时,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走过来对安生说:“快干活去吧,还愣在这找骂呀?不然回来再要看到闲站被抓住,真会要被罚款的。”那黑衣男子望着安生说着还很认真地点了下头,像是在表示自己已经跟他说得很明白,很清楚了。“可不是吓唬啊。”这句话的意思明白无误,你可别自讨苦吃。说着,也顺着刚才两个女人离开的方向离去。
不知是为了什么,安生对这个黑衣男人有一种说不出味的反感,他那语气,语调看似平和,听着却有一种优越感膨大的气息如风而袭,给安生一种很不好的印象。“他是谁呀?”安生在想着此人的身份。这时,阿三刚好也从此路过,安生见了他便问道:“他是谁呀?”阿三朝那人的背影瞟了瞟,便说:“哦,他呀,老干部。”“老干部?不老呀,最多也就五十多吧?”安生被说得迷糊,又朝早已走远了的那黑衣男人望了望,仍然疑惑不已。
雨还在下。下吧,浇灭内心的火吧。可面对这浸湿的雨,安生竟一时像是缺乏一种对视的勇气,还有那些人,更让他心悸。白天沿着园子道路的轮廓前行,清扫,冬天凛冽的风从脸上、嘴上、唇间、鼻尖、直至耳畔如刀划过他并不惧悚,而看不见的东西却让他心惊。园子里充盈着蒙蒙的空虚,特别是夜来之后,这时候,某个影子,某种声音,在安生觉得,总像有意无意地冲他而来似的有所关联。他开始觉得自己像是恍恍惚惚地置身于一个陌生之地间彷徨不定,彷徨于一种意乱,彷徨于一种焦虑,彷徨于一种阴阳与虚实之间的幻迷。此刻,他仿佛又听到了那个清雅而又细软的声音在喋喋不休,还有风,还有雨的声音一起与她的声音极其相似的交织在一道发生着共振。这声音像次声波,并不聩耳,但心却被刺痛,像某种细微的东西悄悄地潜入了他的体内,并占据了他的神经网络,在身体内倒腾、翻滚、流窜,直到最后都无法确定它最后的去处。他觉得晕眩,头昏脑涨又四肢无力,内脏挤坠,心处离心状态,中空部分似乎已被掏空,感觉得到自己的身子在随着一个物体自由下坠,头晕目眩,欲呕吐。身体在被风高高抛起,又失重落下,又被风再次托起,抛起后再落下,他仿佛听到骨架散裂声吱呀作响,与船里颠簸散架相似,翻滚倒塌的物品似呕吐物在腹腔翻滚,人似在离心机里碰撞,整个灵魂像在旋转着飞向黑洞,又似坠机前的那刻感受。他开始疑惑,自己从未搭乘过飞机,为什么会这么剧烈的波动与下坠感?这一过程并不漫长,但却极令人惶恐,只觉得身体在半空下落,却毫无抓手,似乎丝毫没有任何救命的办法。
这感觉令人惊惧。在灵魂即将出窍的瞬间,安生想:“这就是生活状态吗?”而另一个声音却站在一边冷冷地说:“不,这叫生存状态。”安生最终恍若大梦初醒,开始平静,经历过心痛和挣扎后再次回到平凡而安静的现实前,又一切如旧。
还是小心翼翼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