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节的初一过的并不如意,至少,安生的心情是不痛快的。
初一的早晨仍刮着除夕的风。上午的阳光已经开始有了点春的意识,透过大厅被河南人擦拭得莹澈的玻璃窗,春的太阳光从东往西斜射而入,照亮了整个门诊大厅。一些阴影部分,除夕夜的灰黯仍揉在早阳里未曾褪色,像留在安生心里的阴郁,带有倾向性的搅乱了一份宁静、温柔、轻盈的春意。在医院这片纯洁的空间里,令安生整个人,一颗心都难以有春暖的沉淀,难有春意的纯粹。
安生潦草地扫了一眼大厅广场及大厅内外,没见阿三在量血压,也没见那个封控时站在院门口偷偷卖口罩赚得盆满钵满的滩涂人。安生不确定这些人今天是否来上班,用阿三的话说,能够被恩准除夕夜与初一当班的人都是些没脚蟹,而那些有职位的以及元老级的这两天是可以横行着回家守岁接新的。
这时,一条信息发来,有领导来视察并有红包发放。这是与民同欢的节奏啊!安生瞄了一眼信讯后,去打卡的路途中思绪转来转去,眼光最终还是又转到这条息上。有红包可领还是让人高兴的,最起码有了点过年的气氛。这时,安生在货梯门口碰到一个新来的保洁阿姨,安生见了便问:“你也是新来的?”“嗯啦,来了一个多月了。”“哦,看你是负责电梯这块清扫的吧?”“是的,每台电梯每天要擦要擦三次呢。”安生默默一算,乖乖,三栋大楼,每栋楼三部电梯,高中低的电梯虽是不同的楼层,还有两个货梯,有十二层的,也有矮些楼层的,一部电梯就算擦一刻钟,那一天下来,还能有休息的时间吗?安生见擦电梯的阿姨又准备进电梯时便对她说:“你没看到今要发红包吗?先歇会吧,去领个红包再擦不迟。”阿姨停顿了一下说:“是吗?有这好事,那我得去。”安生说:“当然是了,我不会骗你的。”
早晨的的阳光还没露头,只有清冷的晨光透过莹澈冬霜涂抹的玻璃穿过照亮大厅与过道,室内仍亮着的吸顶灯与晨光揉和于一起,灰蒙蒙的色调却并没有带来宁静、温柔、轻盈的感觉。医院的主色调是白的,这是它的底色,这种色调象征着一种纯洁,一种神圣,一种崇高。在这样的空间里,人的整颗心都仿佛能够得以净化,在净化的过程中得以沉淀,从而变得更为纯粹。
大年初一了,人是应该变得更纯粹些,变得喜庆些,而这发红包的一幕来得恰逢其时,来得恰到好处。
列队,这样的程序是少不了的。
列队时,经理与木头人还有小矮人忙上忙下,让所有人高矮顺序站列。还有一个负责保洁的年轻人在一旁帮忙,这小伙子面善,长得也单挑,一眼看着就不像个狠人。虽说不是猴子不上花果山,但猴子中也有温良的,草还分莨莠呢?何况人了!这时安生见经理对那个新来的擦电梯阿姨耳语了什么,安生眼神一扫而过,并没留意其他。列队在排列组合,妇女在前,男人站后,木头人主持仪式。“欢迎领导讲话。”
鼓掌也是少不了的。
领导呢?安生四处打量,怎么没见什么新面孔呢?
讲话的就是那个说衣服要折旧的经理。安生觉得受骗了,他算什么领导?阴险的老脸色。安生感到受了委屈,本以为有新角色出现,不曾想原来是他。因为若是他,安生也许是不会鼓掌的。
经理开始讲话:“今天是大年初一,总公司的领导特别繁忙,要各处慰问,视察,所以,赶不上来我们这儿了,所以,我代表总公司的领导向你们表示节日的祝贺,并祝大家新年快乐。”经理说这话时,也拿出大凡领导出场时应景的语言调儿,神态样儿,动作势儿来,有模有样地对大伙说:“不过领导还是很关心你们的,虽人赴外地了,但心还是在我们这儿的,所以特意交代,要拍照给他看,这也就表示他与你们一道在现场一起迎接新年的第一天到来了嘛,对不对?”安生心里暗自嘲讽:“对个屁,现在又不是凌晨交时,哪来的一道迎新年一说?”这时经理在交代小矮人说:“录像了吗?”小矮人点头哈腰,这动作比他跳将起来看上去又矮了许多。不过这时他是不会在乎个高个矮的尺寸的,脸上的笑容才是关键,他媚笑着说:“一直拍着呢。”“那就好,要拍得清楚些。”“知道。”
开会讲话,这可能有什么魔力存在。安生没上台讲过话,没这种体验,但总能从台上人的讲话神情与语言气氛中感觉到这一点。也许是开会讲话很风光?或是代表着一种权力的支配?但不管如何,安生看得出,这东西会上瘾,要不怎么人一上台,话总是滔滔不绝,没完没了呢?经理一手挟着他的那只永不离手的小公文包。一只戴着戒指的手还不停地做着各种手势语言与他的口语搭配演双簧。说话时,这手的手指还微微地弯着,翘着,有时还似弹奏样地依次动动,小指有时还翘得高高的,做出似女人的手势般构成一朵兰花的图样来。他的语言形式丰饶,有音的、形的、势的。有口腔的、面容的、形体的,各种各样组合于一起,形形色色拼凑于一道,却难掩老一套陈词滥调的贫瘠,无非还是那几句:要努力,要付出,要不辞辛苦,要服从领导,并且是绝对的服从。千篇一律着每个人的工作不能懈怠,要认定领导为一个中心,服从与付出为两个基本点,这样才能展开工作,做好工作之类的比基尼要点。他一边言辞激荡地讲演,一边假装出莫大的关怀。一边拿出一沓钱来挥动了几下,以炫耀自己的恩典与大度。语言与金钱激荡出诱人的火花,诱使着蛾子飞扑。蛊惑的语言下,人的信仰与利诱在交锋,令人昏头昏脑,不看具体的物势、人势、形势。看东西的目光也散漫开来对不准焦,就连安生也觉得心躁气浮,也不知是咋了?安生的脑袋里忽拉地就生出了一些见过的,听过的熟悉得热血喷张的场面来。狂热的情绪一下子便从丹田升到了脑门,不由地便呼喊出:“乌拉,乌拉,万……”。“不可,不可,千万不可,万万不可。小命要紧,小命要紧啊!”安生刚要喊出一个“万……”两字,还没等第二个字发出音来,另一个安生在体内急了,一慌乱,从喉咙里头的腹腔伸出只手来一把拽着他自己的舌头说:“昏了头了,不能喊,再喊一个字,扯了你舌头根子。”安生的舌头生疼,僵住了,硬得说不出话来。也罢,这一硬僵,避免了一次祸从口出。“你不要你那半条,我还舍不得与你别离呢。”安生张了半天嘴,最后才哼出句含糊不清的话来:“贪生之辈。”而另一个安生却说:“你说错了,是安生之辈,非贪生之辈。”停了片刻,这半个安生又安抚他说:“OK,多活几天不好吗?瞎闹腾,折腾个啥啊?你消停点,我也安逸些不好吗?”安生只好听他的,服从地说:“好,好,依你,依你。”于是,还原平静。
整个发红包的过程也就持续了大约一小时。安生觉得好似自己参与了,也乐观向上了许多。经理是个口才极好的家伙,态度很庄严,语言很从容,蛊惑人心绝对是一把好手。他貌似轻描淡写的几名话就可以轻而易举把场子镇住,轻轻松松地将问题迎刃而解了。于是大家便一团和气,可以消解掉之前积累的种种矛盾。
经理在现场给每人发了一张红票子,气氛热烈,每个人还要手举着红票抖动着拍照。而过道口却很冷清,当散发红包的过程结束后安生又再次在此遇见那个擦电梯的女人时,只见她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脸似遭了霜的秋草色黯。安生看得出她也是一个把事都写在脸上的人。女人在电梯口蹲下身子去,安生觉得她应是哪不舒服了,那样子看着浑身有一种说不出味来的病态软,貌似快要软得要瘫到电梯口的地面上了。安生知道这活够累的,或许是她累了也说不定的,不但她们做这些累,就安生这把老骨头,现在也觉得浑身的肉没劲,也都是腿肿酸痛的呢,更何况这些个上了点年纪的女人了。“你怎么啦?不舒服?不舒服就快请假呀?”女人摇摇头,仍蹲着不吭声。“你脸色可不好看呢,别硬撑着。”女人站了起来,低着头很沮丧地说:“你们去领红包了,我却没有。”“啊?你不是也去了吗?我见你在的呀?”女人摇头说:“我别经理支走了,经理说我是新来的,没有份。”“他妈的浑蛋,这不是侮辱人吗?发个红包还分新人旧人,什么东西?”女人说:“他说我没资格去领这份红包。”“放屁。”安生极为愤怒,她为什么没有资格去领这份红包?红包是什么?不就是个年节时的喜庆赠与嘛,这与新来的早来的有啥关系?这八竿子也打不着的理由从何说起呢?凭什么用这荒谬的理由去除人家的份额?难道新来的人就好欺负?安生越想越来气,又开始激动,不过他一想到这种人当经理,连工作服都拿来折旧抠油的东西又能放出什么响屁来呢?这红包说不准他又抠了多少还还知道呢。但安生还是对女人说:“去找他,我陪你去,我不怕他,大过年的,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人呢?”女人说:“还是别去了,要来我也不舒服,倒像叫花子了,我不要了,我也不想干了,就是心里觉得憋屈,像是比别人矮一头似的低人一等了。”还该说什么呢?善良老实的人就会忍,可越忍,他们就越得劲,越不把人放在眼里,就越不将人当人。说什么好呢?安生的心颤了一下,事情总是这样,他自己不是也一直被人踩嘛。这可耻的红包!人居然被它扼住了喉咙,令人窘困地不得自由呼吸,却有悲哀留住了屈辱。安生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搓搓冷手去饮水机上去给她倒杯热水喝。这一平常的举动,却不经意的在她承接住水杯时鼻子一酸,咽喉间涌上来一阵酸涩。安生见她的眼角红了,眼窝子仿佛快要流出泪液来,可她还是忍住了,她别过头去喝水,安生知道,这女人是不想让他看到她心里如此突兀地泛出酸楚来,更不想让他看到流泪了。安生明白这其中的一切为什么?人嘛,总是这样的,只要有一点点的人情味,一点点的暖和气,人都会感动的。过了一会,安生见她的情绪恢复了过来,又对她说:“要不我打电话向上反应,将这事捅上去,去讨个说法来。”女人嘴就着纸杯,喃喃地说:“还是别去打了,或许这就是我不该有的。再说,弄不好还会带来更大的麻烦,那对你,对我都不好了。”安生见她在说这话时,双手虽捧着热水杯,却微微地抖了。过道上吹来的一丝缕的穿堂风将室外的冷风带进来,降低了室内的温度,仿佛也降低了她的体温,安生于是对她说:“那你去内室空调下取取暖吧,这里风大,别再冻着了。”女人点了点头,并没再说话,她默默地走开,安生看见她的背影还是抖着的,而且她的头给人的感觉特别重,像是重得耷拉在前面抬不起来了。
安生回到挂号机前,又开始了新一天机械重复的固定工作程序。
今天是大年初一,而就医的人并不少,甚至还比平常略多些。小矮人与木头人仍然来巡山。在这新年的第一天里,更喜欢用手里的那把破竹子到处敲敲别人的头。可能这也是会上瘾的,这种享受指挥、指点、与支配的快感,与手拿鞭子抽挞有异曲同工之妙。从最初的频繁点击,到后来的肆无忌惮,权力的起伏有着烈酒一样的后劲。这不,就连过个年也不会让人安生的。
一连几日,安生都在刻意忽略这些骚扰,他想过个安稳年,不想惹麻烦。不如此,没准又会招致更多的不痛快,划不来。
初三的这天,安生又见阿三坐在前台量血压。阿三过年前的那些日经常被剋,已快被剋成不咸不淡,不酥不软的老兵油子了。阿三大年三十就找准了一个可信的借口回去了,年初一自然更别想他会来,但之后听说发了红包,眼神里还是包不住红眼的忌妒。阿三在向安生打听过发红包之事后,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说:“发不了财的,发不了财的。”过后,便甩甩手走了出去。
大堂隔三差五的要给花浇一次水,那个丢了破桌子的老妪在浇水。见了安生与阿三对话,听了他的话后默默地摇了摇头,便又低头浇她的花水去。安生走过来与她说:“我也觉得这个人不太实诚了,这种人为的冷漠和孤寂,觉得很沉闷,像是受虐般的不快了。”老妪依然不说话,依然坚守她那摇头的动作,于是安生又说:“是不是你们都习惯了这样?习惯于在这种氛围生活了?倒好像我成了这里的一个域外生物了。”老妪停下花洒的水注,楞了片刻说:“温水煮青蛙懂吗?人变得麻木了,恐怕就不觉得疼了吧?至少,这种效果,他们是希望这样的。”安生思虑着老妪的话,然后说:“应该是这样的。”安生说完走开,因为不可以工作时间交流交谈。过了一会,安生又过来问:“那你那桌子咋办了?”老妪说:“等过了年再说呗。”就在这时,安生忽见广场上有警车闪烁着警灯停留,便急忙地与老妪说了声:“去看看出了啥事。”说着便走出了大厅。原来是一个女人行为表现过激,可能是要跳楼,警察赶来劝导。听说是因为她男人拐走了巨款跑路而丢下了她,因此而想不开才做出了些过激行为。这事不属于安生过问的范畴,他走回,这时又见一个女囚被警察带来就诊,之后不久又被带走。那天夜里,还有两个穿着时髦的女孩子在一个发型怪异的男人看护下深夜前来治疗,这种事,往深里一想便知是啥回子事。那夜,灯色如染,大厅的灯光并不辉煌,像被烟熏过似的暗暗沉沉,夜空天幕的那月也不明朗,这一刻正如弯柳眉,看着一辆车驶进,下来一个用围巾围住领脖子的女人下车前来就医。
初四的白天时,小矮人与木头人仍在轮番的吆五喝六。阿三仍旧在量他的血压。安生依旧站在大窗后看他的挂号机与窗外的地面垃圾与电瓶车是否有违规停放。广场上,那个下巴很长的老保安从窗口走过,还回过头来看了安生一眼。另一个负责修剪花木与清扫花圃垃圾的老男人戴着一顶旧的鸭舌帽推着垃圾车走在花丛边,花圃中的乌桕树结出的籽粒是花白的,而老男人帽檐下面的头发也是花白的,与乌桕树结出的籽粒很相似,很短,灰白。阳光不太好,温度不低不高,乌桕在这季节却适宜,彰显出它的生存本领与生机活力。花辅中那两棵乌桕树仍然挺拔坚毅,枝桠无拘地自由伸展着,虽无青叶衬托,枝条却仍是密集的、疏朗的、有序的。有些虽然也凌乱,但却随性而自在。那树干上的皮沟壑纵横,皱纹中藏满苍凉清冷的年轮,但自有苍劲气势,像这树下的清洁工,虽落光了的叶子,却没有在冬日里顾影自怜、图自伤感哀叹。灰色的树身仍然生命饱满而昂扬,在冷漠中默默蓄积力量,凛冽中挺拔着骨骼,不屈地与与天空中自由的云遥相呼应。
安生正看得出神,一双贼眼却在幽暗的角落已悄然盯上了他,“他躲在哪里盯着你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就是他们的狠处。安生在努力地于一片黯哑中寻找那一点半星的亮色来作自我安慰,而另一双目光的破碎的光点已落在他后背上,在他的后背跳跃滚动,他却浑然不知。这时前台的小护士悄悄来到安生的身边轻轻咳嗽一声说:“有人盯上你了,当心。”“谁呀?”安生猛回头,原来是从木林森山包乌乌村子溜到这儿的木头人。“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木头人就是木头人,说话直来直去,丝毫不留余地。安生说:“我站这儿看外面呀?有什么问题吗?”“这里是不允许站的。”“这不允许那站哪?我里面要照看挂号机,外面要查看停车与垃圾,不站窗口,还能站哪?”安生又激动起来,似有怒火欲出,仿佛刚才观察那暗哑乌桕与天空的云被点着了火的星子快要燃着了,而那木头人此刻却在火上浇油,他冷冷地说:“你不会站那边呀?”他指着窗口的另一边说:“这边不许站,要站站那边。”安生一下火冒三丈,他愤愤地问:“站这边与站那边有区别吗?你说?有什么区别?难道站在窗口的左与右还分出对与错了不成?这不是故意刁难人嘛?哦,就凭你为所欲为的一句话,是非曲直就全是你说了算?”木头人说:“别哆嗦,不许站就是不许站,哪来的那么多为什么?”一时间,时间仿佛在安生的脑袋中凝固,在这个瞬间,在这个妖魔的场景中,真的是什么都可能发生,仿佛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此时已被妖光遮蔽,亦或是夜幕正在降临,照耀大地的都是些妖魔鬼怪的诡异眼光。突然间,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在这个春时,竟然打雷了。安生见木头人居然身子抖颤了一下,一阵巨大而响亮的雷声轰然而至,天空仿佛又被划开一个大口子,木头人脸上竟然有了惧色,随着雨声哗哗哗的响起时,竟自己悄悄地溜走了。迷茫覆盖了安生的眼睛,一丝冷意从心底蔓延出来,沿着他的血管流向全身。安生疑惑,但他仿佛明白其中的一切似的醒悟,他们是怕雷电的,是怕天谴的,雨的哭泣在为了什么而守护亡灵啊?他们应该是懂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