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公元一八七年冬月十九日,一场大雪过后,银装素裹装饰了辽阔的中原大地。青色的云朵笼罩着天空,形如御用车驾的伞盖,终日不散。
谯县城东一片柳子树林中的庄园里,正午时分,屋里传出几声嘹亮的婴儿哭啼声。屋内,卞玉儿石榴样红润的面容涂饰了一层白雪般的颜色。她无力地要过曹嬷嬷为她擦脸的手帕,擦了两把汗水,看看襁褓中红扑扑脸蛋的婴儿,她的婴儿两道剑眉混如黒漆,微微张开细眼睛里射出寒星般的光泽。她不由得生出几分陌生、惊喜、 幸福的情素……进曹家门六年了,第二年她有些着急了,经常盼肚子鼓起来。从第三年开始,她便听到了丁老夫人的嘲讽:“原来是个姑娘鸡呀!”丁夫人翻着白眼说:“有本事,生个娃出来。”现在她终于生个娃,终于可以扬起眉毛吐口怨气了。她用微弱的声声音吩咐道:“曹嬷嬷,去给老夫人、大夫人报喜。”“诺。”曹嬷嬷垂手应了一声,喜气洋洋地对在厨房缸里倒水的曹知说:“阿弥陀佛!大吉大利,汤饼(小子)!汤饼!”而后走过栅栏外结着薄冰的水渠上的木桥,一溜小跑去了城中曹府大院。
曹府高大门楼上悬挂匾额:大司农曹府宅院。大门两旁各蹲一个威风凛凛的大石狮子,门楼四角挂着随风响动的风铃。曹嬷嬷走过画廊旁边的汉代浮雕花纹青砖砌成的甬道,到第二进院上房,让侍勤丫鬟传告,她有喜事给老夫人禀报。丫鬟道,老夫人正在礼佛,待我禀过,你才入内。
侍勤丫鬟进去一个时辰才让她进去。屋内熏香烟雾缭绕。老夫人跪坐在蒲团上,眯着眼,随着手中念珠的拨动,口中“嘤嘤”有声。曹嬷嬷垂手站立许久。老夫人才拉着长调问:“何事?”曹嬷嬷连忙应道:“老夫人,给您道喜啦!卞氏生个汤饼。”老夫人只是从鼻腔里懒懒地哼了一声,马上又闭目诵经去了,不再理睬。
曹嬷嬷又到东厢房里禀告了曹操正妻丁夫人。只见丁夫人跽坐在矮床上看书,曹嬷嬷又说了刚才向丁老夫人道喜的话。丁夫人重重地放下书,扬扬眉毛咬牙怒声道,这小贱人,还真生了个儿子,她以后更是蒹葭倚玉,鼻上额头了……
曹嬷嬷知趣地离开,回到东庄园,听着四周冬风吹动树枝“簌簌”的响声,心里像有一簇犹疑摆动的枯枝一样忐忑不安。她不知道该如何向少夫人回禀,回禀这没有任何答复的回话。
卞玉儿看一眼曹嬷嬷面色没说什么,她心中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她看看赤红脸膛的婴儿,再看看窗外,止不住落下几滴眼泪,而后又慢慢地泛出一丝浅浅的微笑。
从一八零年冬天,她做了曹操小妾,到眼下已经整整六个年头了。六年来,曹操多在外,少在家。她遭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冷落。她天天看着自己如同细柳的腰围犯愁,很担心自己会像大夫人那样不争气。如果真的不会生育,自己便永无出头之日了。最后,她怀上了,今日又真真切切生了个儿子。就像院中的石榴树,受尽风霜之苦,终于结出了酸中带甜的果实一样,她的浅浅的微笑中,含有不尽的幸福、喜悦的感情。本来让人高兴的事情,却又无端的遭到了桃树的嫉妒,让他的幸福喜悦大大打了折扣。
她回忆着,自己来到曹家的第二年春天,她就命人在院中厨房前面,在原来的桃树旁,栽种了一棵石榴树。石榴树比她还早结果两年呢。做妾的日子不易呀。这下好了,有了儿子就有盼头了。她不自觉地又笑了,红润的石榴花色又渐渐替代了的瓜子面脸上的苍白,略显弯曲的新月眉毛又灵动在杏子眼上,杏子眼里又流露 出了聪颖、善良、智慧的颖光。
生产的第三天,卞玉儿早早起床梳头后洗了手脸,给众位神灵焚烧香箔纸钱,吃了曹嬷嬷做的面食。
门外传来说笑的声音。曹操的二弟曹彬、从堂弟曹仁来见。两人经曹嬷嬷引导,先看了娃儿,连夸娃儿天庭饱满、地壳方圆、二目炯炯有神、日后必是贵人相貌。卞玉儿站起起身来,低头屈膝施礼示谢。曹彬递来用红绒绳串起的一对豆扣大小的银铸狗狗,道:“母亲大人偶感风寒,无法前来看你,让我送来这对银狗狗,好戴在娃儿手腕上,以趋吉辟邪。”曹仁送来包散碎银两,道:“家母让我告诉嫂嫂,既然伯母身体不适不来,她来多有不便,送些薄礼略表心意。”卞玉儿接过礼物,双手平放左胸前低头屈膝施礼示谢:“不知你哥现在啥样,你俩可否派人去报告家主。”曹彬道:“不知我哥准确地址,我派人多方找寻一下。”
卞玉儿问曹彬:“老妇人可曾为娃儿起下名讳。”曹彬道:“未曾听家母说起。”卞玉儿道:“那就等老爷太老爷回府后再取名讳吧。”
曹彬回去时,到门口小声对曹仁道:“我这当叔叔的买点小玩意,替母亲遮挡一下口气,也好让卞玉儿心安些。”哪知卞玉儿听觉十分灵敏,闻听后止不住扑簌簌落下泪来。曹嬷嬷急忙劝慰:“少奶奶坐月子是万万不能生气的,生气容易阻塞奶乳,小心饿着小少爷。”
生个儿子,卞玉儿一颗孤独的心,得到了些许安慰。刚出满月,她便开始纺线织布。随着纺车“嗡嗡”的响声,她胳膊不住扬落,泪水珊珊而下。曹嬷嬷劝她道:“少夫人别太难过了。家中活路自有我们下人来做,哪用得着你动手劳作。再说,你坐月子不能过早活动,年青时没事,到年龄大时容易落下腰酸腿疼病。”卞玉儿擦把泪说:“没事。家主走时虽留些银两,但不知他何时才能回还,咱不能坐吃山空啊。纺花织布可换些散碎银子,我真担心会到了伸手向丁夫人要钱才能过日子的地步。”曹嬷嬷叹了口气,喃喃地说:“少爷该回家了吧?”。
日子在寒冷的冬天里一天天过去。卞玉儿穿粗布衣服,吃家常便饭。每天用条筐吊起儿子,一边纺花,一边给儿子哼着《诗经》《汉乐府》的曲子,心里止不住地思念曹操,不知如今家主身在何处。她想象着,曹操或威风凛凛地坐在官衙内处里公事,或在战场上骑马驰骋……
曹操纳了卞玉儿以后,又被朝廷征召,任为议郎。黄巾起义爆发,曹操被拜为骑都尉,受命于皇甫嵩与众将合军进攻颍川的黄巾军,大获全胜,斩首数万级。随后迁为济南相。
济南相任内,曹操治事方正清明。济南国(今山东济南一带)有县十余个,各县长吏多依附权贵,贪赃枉法,无所顾忌。曹操之前历任国相佯装不见,置之不问。曹操到任,大力整饬,一下奏免大部分长吏。
济南震动,贪官污吏纷纷逃窜。人们对曹操赞不绝口,夸济南国“政教大行,一郡清平”。当时,东汉政治极度黑暗,甚至有了买官制度。不久,朝廷征他为兖州牧。曹操有了固定住所,打算接家人来他任所居住。
卞玉儿生儿这一年腊月中旬,大雪初霁,冬阳挂在空中。这天上午天气转暖,卞玉儿抱着孩儿,坐在谯县曹家城东庄园院中的大石榴树旁的避风处想心事。这棵石榴树是她走进曹家下年春天种植的,树早她两年结果。中秋季节,石榴树对生的倒卵形叶子苍绿泛黄,咧嘴的大石榴露出排排含着红心的玉牙。那时是多喜人的景象啊!眼前的石榴树,叶子全部脱落,光秃秃的枝条贪婪地吸着阳光。卞玉儿暗暗抱怨,假如说她是眼前的这棵石榴树,丁氏是早到的桃树。主人喜欢吃桃子还是喜爱吃石榴,只是他个人的爱好。都是果树,晚来的石榴树就得无端地受到桃树的嫉妒、挑剔、抱怨、打击吗?石榴树不是很无辜的吗?石榴树该怎样?低头向北风求饶,无济于事;向大雪阿谀谄媚,非她所愿。石榴树应隐忍,需坚强,得熬过寒冬。既然结了果,就得熬着,一直熬到桃树荒芜枯萎、自己的果子再开花结果的那一天。能笑到最后的人才是好的笑家,才是真正的赢家。
路边停下几个骑马的人。卞玉儿眼睛一亮,她盼望是回来的家主。卞玉儿看见一个高瘦子一个低胖子有些眼熟。她坐的地方距大门不远,能看到高瘦子老鼠嘴与瞪起的铃铛眼,低胖子是塌鼻子凸鹰眼,那凸鹰眼还闪着同地上积雪一样贼亮的光。低胖子故意用粗嗓门大声说笑:“弟兄们,大家看曹家院里那棵石榴树多美呀!我有心去摘个石榴吃,可是冬天树枝上无有果子。不吃吧又馋得发慌。我想把她画成一幅画图,贴到卧室墙壁上,天天看着她……”“哈哈,三哥真是个情痴!”“天天看美人图,三哥喝口凉水也会吃的白白胖胖的……”
是华家三少,卞玉儿认出了他。在华家三少眼睛里,卞玉儿还是六年前的卞玉儿,她那瓜子面脸依然像红润的石榴花那样红艳,略显弯曲的新月眉毛下的那双杏子眼依然灵动,眼里依然流露着聪颖、善良、智慧的颖光。这美人儿一点也没变。她的身材还是六年前少女般的苗条。
卞玉儿十分讨厌华家三少,看见他,就像吃着饭看见了屎克朗一样恶心。她抱起孩子回到房内,还能听到从后面路上传来的肆意的笑声,瞬间生出一阵吃出个苍蝇一样的恶心。“抢走我石榴树的人早晚会遭报应的……”是鹰眼、塌鼻子、粗嗓门矮胖子华三少的声音。
两天后,曹操真的从任所还家了。他先去了城中府院拜见了母亲。此时曹嵩因为十常侍乱政,辞官还家。父亲正喝着茶看书,母亲眯着眼诵经。曹操叩头问父母安康,与父亲曹嵩谈论了一会时政。母亲停下诵经道:“快去见见你妻子丁夫人吧!自从纳了卞玉儿,你又冷落了丁氏,她一直闷闷不乐。丁氏毕竟是你的正妻,你待她要好些。”
曹操应了一声去了东厢房。丁夫人见曹操进来,只是看书,并不理他。丁夫人少他三岁,嫁给她后一直不育。曹操纳刘氏为妾,刘氏生曹昂与长女清河后不久下世。曹昂与长女清河一直由丁夫人抚养。其实,曹操除了嫌丁夫人不会生育之外,平时心里还是一直很喜欢她的。
曹操靠厅案坐下,早有人倒上茶来。曹操品口茶,命人唤来长子曹昂。曹昂进得屋来,叩头见礼。曹操看着这个十来岁面色红润的儿子,从内心喜爱。问了他日常学文习武的事情,又反复叮咛一番。
丁夫人如桃花的面上像蒙上了一层霜雪,说道:“夫君啥时回来了?你还是去看看苏妲己狐狸精卞玉儿吧,在我这委屈你了。”
曹操十分不快,看着窗外凋零的树叶,在这里的确感觉没趣:“你既然这样说了,我就告辞。”说完,便离开东厢房,到正房辞别父亲母亲。母亲道:“你陪陪丁氏吧,怎么可以舍大袒小呢!”曹操皱皱眉,缄默不语。曹嵩道:“尽管……然……”
曹操再拜出房,临出门,还听到了母亲长长的太息。他对丁氏刚才的话很不满意。他觉得自己决不是商纣王,而是救民于水火的英雄;卞玉儿也绝非苏妲己,而是个高雅善良的美女。出了曹府大院,他攀凳上马,马蹄扬起一溜尘烟,直奔城东曹家庄园而去……
曹操心里一直挂念着卞玉儿,到了城东庄园,下马走过了下面积满残雪的木桥。老仆人曹知放下扫帚,慌慌张张施礼接过马来,连声喊道:“少爷回来了。”
卞玉儿急急忙忙迎到门口,喜笑颜开,屈身施礼,迎接曹操进屋。曹嬷嬷倒上茶水。曹操关切地看着卞玉儿道:“玉儿,我不在家,让你受委屈了。”说得卞玉儿直想落泪,她忙背过脸去:“婢妾并不怕吃苦,只是觉得孤单。我想,你一定理解《诗经》中‘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的滋味吧。”她并未说受婆婆与大夫人冷遇的事。曹操接吟道:“除非群山消失不见,除非江水干涸枯竭。除非寒冬雷声翻滚,除非酷暑白雪纷飞,除非天地相交聚合连接,我才敢将对你的情意抛弃决绝!”
卞玉儿流出了两串清澈的泪珠。
曹操拍拍卞玉儿的脊背,看到了吊着的条筐中的婴儿,问:哪来的孩子?
曹嬷嬷道,禀告少爷,是您家贵公子。曹操“哈哈”大笑,掀开被子,抱起了襁褓,看看襁褓中的婴儿,他感觉,孩子红扑扑的脸蛋像他的卞玉儿,两道如漆的剑眉,射出寒星般光泽的细眼,如山的鼻梁都像他。连声喊叫,我又有个儿子!我又有个儿子!卞玉儿抿嘴窃笑,心中泛起一波春水般的温暖。曹操问:“可曾取下名字?”卞玉儿道:“等家主取名。”曹操仰头沉思:“我先想想,暂且取下名字,但等明天再回过父母。”他抱着娃儿转了一圈,忽然哈哈大笑:“《尚书》云,‘而惟宏周公丕训。’丕者,大也,我儿子日后当顶天立地,创百世功业!就叫曹丕,取字子桓好了!”卞玉儿连连夸好,接过孩子连呼丕儿。
晚饭已毕,曹操兴致勃勃,烛光下弹琴歌吟:“驾六龙,乘风而行。行四海,路下之八邦……”诗中含有他统一天下的宏大志向。
卞玉儿哄丕儿睡了觉,让曹嬷嬷抱走,与曹操抚琴吟歌,好不快乐。
卞玉儿听见从曹嬷嬷房间传来丕儿的哭声,忙又去哄他。她把孩子哄睡着后,再来见曹操。只见烛光摇曳,曹操正对着帛书摆黑红子儿。卞玉儿趁倒茶功夫见桌案上摆着一排排一队队黑红子儿,这些黑红子儿像千军万马在厮杀。卞玉儿猜他是在对着兵书练习排兵布阵,赶忙撤回身来。
就寝时,卞玉儿问别后曹操身体状况。曹操笑道:“你咋不问我仕途?”卞玉儿道:“婢妾只关心家主身体,身体安好,才是婢妾之幸事。”曹操听后,满意大笑,然后故作嗔怒:“往后你要自重,说话别婢妾婢妾的,我听着别扭!”卞玉儿忙回应:“是,家主!”曹操道“以后不要叫家主,叫夫君。你是个优秀的女人。”卞玉儿含泪道:“婢妾本是倡伎出身,家人以卖艺为生。我有幸被家主看中,能做家主小妾,一生伺候您也是奴家万幸了!着实不敢再行造次!”
曹操重重叹了口气:“往后万万不可小觑自己!倡伎本是养家糊口的行当。你心地善良又多才多艺,是天下最出色的女子!”卞玉儿心里泛起一股暖流,眼含热泪蜷缩在曹操怀里:“有家主这句话,婢妾再苦再累也心里痛快。”烛光下,墙上映出温柔乖巧的小猫偎依在壮汉怀中的影子。
曹操拍着卞玉儿:“不满你说,我也常常为自己的出身烦恼,我最讨厌那些势力眼人,他们并无真才实学,只凭自己的高贵出身就夸夸其谈。我三位祖父,大祖父曹伯兴,二祖父曹仲兴,我爷行三,名讳曹腾。由于家境贫寒,我祖父净身入宫,担任黄门从官、太子侍读。汉顺帝即位后,历任小黄门、中常侍、长乐太仆。我祖父用事宫中三十多年,服侍四位皇帝,深得皇宠。他老人家心怀宽广,推荐贤人。我们曹家能够兴旺发达,与我祖父有很大关系。
“公元159年,祖父曹腾无子。我父亲曹嵩,本是二祖父曹仲兴二子,过继为嗣。我父亲先后任大鸿胪、大司农,掌管国家的财政礼仪,位列九卿,位高权重。最后做到太尉,位列三公。
“我家,可谓位高权重了,却仍然常常遭人白眼。一次,在宫中,中官宣布我为洛阳北部尉时,一权臣嗤笑说,宦官怎有后代。当时我怒不可遏,当即揍了那小子一顿……”
卞玉儿道:“真有你的!你就不怕皇上怪罪?”曹操叹口气,道:“要不是有祖父、父亲罩着,我早丢了性命……”
卞玉儿由衷感叹:“家主乃顶天立地的英雄,佩服!”
曹操翻过身子紧紧抱住卞玉儿:“出手才显高下,今晚让你见识见识我的英雄豪气,由不得你不服……”
“哟,服了,婢妾早就服了你……”她看着这位七尺身材,粗眉毛,多髯,细长眼睛射出犀利深沉智慧光的丈夫,心里生出暖暖的喜悦,就像风雨中飘摇的石榴树得到了风和日丽的天气一样,被他罩着,就有安全感。她附他耳边说:“我有一种担心,怕哪一天会失去你……”她并没说华家三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