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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到洛阳后，时令进入三月。三月的天空真的拨云见日，春阳就像胖娃娃的脸，微笑着。庭院里绿意盎然的橘树、荻树排列有序，与琉璃瓦挑角房屋相得益彰。房前几盆牡丹的绿叶中吐出了几朵花蕾的包儿。
卞玉儿心情舒畅了，不用再看婆母与丁夫人乌云密布的脸了。在谯县的日子，不管婆母与丁夫人脸色有多难看，事情有多难办，她都得忍着，小心翼翼地尽一个侍妾对婆婆与大夫人应尽的的职分。她像哑巴吞进了黄莲，心里苦得厉害，背着人哭过无数次，可就是无法说出来。对婆母她尚且还能忍受，对丁夫人她心里早有怨言。她想：“常言说得好，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难道我对丁夫人还不诚心吗？为何换不到她的半点欢心？”现在好了，离开了她们，心情自然就舒畅了。卞玉儿来到洛阳，每天不再纺花织布了。根据曹操的安排，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照顾培养孩子的身上。卞玉儿对几个月大的曹丕，像对大孩子似的，又是教诗句又是讲故事。她待十岁的曹昂如同亲生，教他读书、写字、唱歌。曹操又请专人教曹昂学文习武，曹昂进步明显。曹操每天身着戎装，早出晚归。卞玉儿感觉家庭和睦有序，每天沐浴在煦暖的春风里，心情格外舒畅。
曹丕刚满生便会走步了，话会说得晚，一岁半才会叫爹叫娘。他不爱笑，整天绷着脸看别人说话，自己不发声。
曹昂来到洛阳后，勤奋学习，文武都有长进。三十多岁的曹操整天像喝了蜜，眉毛胡须都蓄满了笑。曹操高兴卞玉儿也高兴。曹丕刚刚学会走路，在教他习字学诗的同时，曹操还教儿子玩枪弄棒，他让曹昂骑马时抱着曹丕，有时让仆人曹知将曹丕系到马上，牵着马走。曹操闲暇时也抱着曹丕骑马。这种安排的用意是明显的，就是希望儿子能成个文武全才。卞玉儿看在眼里，喜在心中，抿嘴而笑，花红的脸皮泛起了亮亮的光泽。
曹操上任一年后，京城骚乱，他的眉头皱起来了。洛阳城内一街两巷议论纷纷，说当今皇上龙体欠安，为争皇位引起的宦官与外戚争斗十分厉害。
卞玉儿深感不安，问曹操，曹操说，你只安心管理家务，莫问外事，我自会安排。卞玉儿派仆人曹知四处打探消息。曹知回来报告，京城确实动乱不安。
公元189年，洛阳的春天来的很迟，到二月下旬，北风依然阴冷，杨柳刚刚吐绿。
夜深人静时，卞玉儿忧心忡忡地劝曹操道：“家主，时局动荡，官场险恶，依我之见，咱们不如回家过常人的日子。”
曹操叹息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我真没想到你竟然是个胸无大志之人。贾宜曾说过，为人臣者，当以富乐民为功，以贫苦民为罪。当今时代，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我在朝廷就更有机会完成安国富民的大计。”卞玉儿道：“我不过是个贫家女子，侍奉公婆相夫教子是我的责任。至于安国富民是你们男人的事情。”曹操心想，这样也好，省的生出褒姒之患。他沉吟一会，道：“看来你带孩子先行回家也是上策。我做的事，成功了能光门耀祖；失败了，随时都有被杀头的危险，也可能会危及家人。”
卞玉儿道：“家主不走，婢妾便不走。”
过些日子，曹操天天眉头紧锁，在家的时间很少。卞玉儿的心好像天天被一根无形的绳子吊着。她问曹操朝中事情，曹操要么不言，要么训斥她。卞玉儿派曹知再去街里打探消息。
曹知探后回来报告。他说，听一街两巷的人纷纷传嚷，现在董卓作乱了。受大将军何进召来的丁原与董卓在京西开战，丁原被董卓杀害。洛阳城内乱糟糟的。
“该死的董卓！”卞玉儿深深皱几下新月眉，长长的叹了口气。
这天很晚，曹操才从官府回来。他喷着酒气，看看熟睡的曹丕，又去书房看了曹昂。回来小声嘱咐卞玉儿，只留几个年迈的家奴护院，明后两天务必迅速带领家人回谯县老家，越快越好。几天后，我很有可能去老家找你们。
卞玉儿看着曹操眉头紧锁的脸，感觉自己的头发稍直长。她非常吃惊，预感有大事发生。她探问究竟，遭到曹操一顿训斥：“让侄儿曹安民带领家丁保护你们，你只管依计而行，多问无益。”
天明，曹操早早吃了早饭，与卞玉儿告别。他嘱咐卞玉儿这几日公务繁忙，不能回家，你一定依照昨晚我的吩咐行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他抱起曹丕亲了又亲。曹丕摸摸曹操怀里的七星宝刀，吵闹着要玩。曹操道，这是司寇王允大人所赐，万万不可玩耍的。曹操又嘱咐曹昂，听你二娘调遣，看好弟弟。
而后，曹操带上曹仁、曹洪及一些家丁骑马而去，路上荡起一阵土尘……
当日，卞玉儿要求家人匆忙打点行装。哪知临时除出了点事情耽误了行程。曹丕才三岁却偏要让曹昂牵着马，自己骑上。他一不小心从马上掉了下来，摔得脚脖子淤青肿起老高 。曹知说，听人说华佗还在洛阳，我去找下他，让他给小少爷料理一下。曹知到第三天才找到了华佗，华佗为曹丕敷药治疗，误了三天行程。
到第四天黎明。卞玉儿正要领家人出门，一看，早有官兵包围了曹府。半晌时分，来个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黑袍腰挎宝剑的羽翎军中尉军官。他带着许多士兵，闯进府内，连声高喊着“不许曹操跑了”，里里外外搜查。他们并没搜到曹操，因为曹操自从那天离家并未回来。
官兵不准曹家人外出。卞玉儿头皮发麻，心急如焚，暗恨自己没听家主嘱咐及时离开，以致于铸成大错。“家主现在在哪里？”她急得流了泪，暗恨自己。如果不能把家人带回谯县，自己有何颜面对家公。
189年4月，卞玉儿又生一个男孩。这个孩子的到来，并未给她带来多少喜悦。相反加重了她沉重的心理负担。因为这孩子出生的季节虽在初夏，却正赶到东汉多事之秋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一个乞丐来到曹府，说要面见卞夫人，有要事禀告。卞玉儿在曹嬷嬷陪同下见了他。那人小声说:“我是后将军袁术的家人，袁将军与曹将军关系甚为密切，他让我来府报告，说曹将军行刺董卓未遂，改名换姓带家丁逃跑，半路上被陈宫捉住斩首。现在曹将军的人头正挂在城墙外的高杆上，袁将军让你们想法赶快逃回老家去……”
卞玉儿头瞢了一下，顿感天塌地陷一般，眼前一片黑暗。她强忍住眼泪，回到屋内，看看院中绿树，那些树瞬间枯萎得黯然失色了。她感觉自己来到洛阳，生活刚刚起个浪花，又瞬间跌到了低谷。她心想，无论如何，要把孩子和家人带回谯县。她擦了把泪，不动声色，派曹知化装成乞丐到街里打探消息。曹知回来说，少爷被砍头的消息在街里传得沸沸扬扬的。
卞玉儿正在房中偷偷哭泣。曹嬷嬷来报，外面有个军官模样的人要见少夫人。卞玉儿洗了把脸，出了门去见那人。她估计应该是袁术派的人来通报消息。只见那人头戴长冠，身着袍服，腰挎宝剑。他身材矮胖，凸鹰眼、塌鼻子、说话粗嗓门。卞玉儿有种很熟悉的恶心感觉，她认出，来人正是华家三少。
华家三少从北戏楼见到卞玉儿，到眼下洛阳见她，近十个年头过去了。可他感觉，眼前的卞玉儿虽然已经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了，可她除了身体显着虚弱之外，相貌身材好像一点都没变。她那红润的石榴花色的瓜子面脸，依然美得让人心动。那略显弯曲的新月眉毛下的杏子眼里，依然流露着聪颖、善良、智慧的颖光。特别是她的身材，虽然生了孩子，却仍然有着姑娘扶风弱柳的苗条。
那人低声说：“卞玉儿，我忘不了你。如今孟德兄已经不在人世，曹家身处险境。我愿意救你于水火之中。我救了你，只想让你给我舞上两曲，万望答应。”
卞玉儿弯曲的新月眉毛皱了两下，一双杏子眼里喷出火来：“华老三，我宁愿为夫君而死，你快滚！”
华老三“嘿嘿”一笑，怏怏而去。他回头瞪瞪凸鹰眼道：“卞玉儿，你会后悔的……”
曹操遇难的消息在家人中传开，侍妾们哭哭啼啼，几个门人准备卷铺盖走人。曹府大乱，曹操的几个部下打算解散家兵，让大家各自逃难。卞玉儿想：“如果家丁一散，家人无人保护，特别是孩子，很容易遭遇不测。她不顾内外之别，走出房来对将要散去的众属道：“各位，请听我说，大家都是曹公的人，理当同甘共苦,背主逃跑是可耻的。曹君的生死不能光凭流言断定。假如你们今天仅凭传言逃归乡里，明日曹君平安返回，诸位还有什么面目去见旧主人呢?为躲避未知之祸，便轻率放弃一生名节，值得吗？”
大家停止了吵嚷，静静地看着这位美丽沉稳的少夫人。曹安民对大家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叔父不在，听我婶母调遣。”
卞玉儿又说：“我要亲自去找家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大家耐心等候消息，如果需要离开洛阳的话，我会带着你们一同返回谯县。”
众属见卞玉儿如此镇定，都有了主心骨，顿时安静下来，皆说：“愿听夫人调遣，随夫人一起行动！”
董卓听说曹操已死，撤去了对曹府包围的兵士，只留少数人把守，限制曹操家人出城，以待放长线钓大鱼。万一曹操没死再回到洛阳，便迅速捉拿归案。
卞玉儿表面上从容淡定，实际上心中像被团烈火烧烤着一样。她决定按家主原来的安排，尽快带领家人安安全全地回到谯县，完成夫君的嘱托。曹安民说：“门外有官兵监视，城门已被封锁，官兵盘查严密，无法出城。”
时间像钉在了日晷盘上，过一天比一年还长。卞玉儿严令家人不准外出，不惹是非。家丁停止了练武，曹丕除了读书写字，卞玉儿不再让他在家园练兵场上戏耍了。她暗中派人四处打探曹操消息。有人告诉她说，人们传言陈宫杀的并不是曹操，而是个死刑犯。还有人说曹操与袁绍起兵了。曹知打探消息说，人们传嚷，董卓要迁都西安。几个侍妾提议， 赶快离开洛阳这个是非之地。卞玉儿命家人秘密准备随时返乡。
六月一天的傍晚，随着隆隆的雷声，西北风刮来了一天乌云。几点大雨滴砸过之后，夹杂着冰雹的滂沱大雨普天盖地而来。不一会，院中树全成了光秃秃的和尚脑袋。一群难民在曹府大门口叽叽喳喳，哀求到院里避雨。门军推推搡搡要赶走难民。卞玉儿见此情景，心中一喜，她感觉逃离洛阳返回谯县的机会来了。她劝住门军，让难民进到院内。让曹知把他们安排在空闲的房子里，让曹嬷嬷为他们准备吃的。
第二天早晨，虽然没有了冰雹，但大雨毫无停止的意思。卞玉儿命家人全都穿上破衣烂衫，只带些细软银两，混在难民群中溜出曹府。
茫茫雨中的大街里空空荡荡的，无有行人与车马行迹。卞玉儿抱着小儿，扯着曹丕，领着这群“难民”，顶着大雨顺着大街来到了东城门。
城门紧闭，几个门军身着铠甲手握长矛威风凛凛地站立门洞。
卞玉儿上前说：“军爷行个方便，我们都是伊水难民，洛阳城大乱，我们想回到老家去。
一个年长的兵卒向楼上喊：“校尉长，有一群难民，要出城。”城楼上回：“严格盘查，如果实属难民，尽可放行。”年长兵卒逐一检查，发现他们全都破衣烂衫，车上尽是些破被烂褥，便开门放行了。
出了城，卞玉儿提到嗓门的心落了下来。她发给那些乞丐一些盘缠，带着家人赶快上路。走二里来路，后面响起一阵马蹄声。几个骑马的军人拦住了去路。来人一个高瘦子咧咧老鼠嘴用尖嗓门道：“站住。想走，比登天还难。”矮胖子瞪着凸鹰眼，塌鼻子粗嗓门道：“嘿嘿，卞玉儿，想从我眼皮下逃走是办不到的，你还是答应我的要求吧……”
曹安民 让家丁们从车上的破被子里抽出短刀，护住了卞玉儿女眷们。卞玉儿一看是华家三少，大声说：“安民，带领你的人，开打！”曹安民带领家丁们一阵乱砍，华老三说：“撤，报告董丞相去。”
当董卓听说曹操家人全部逃走，再派人追赶为时已晚。
卞玉儿带领家人，日夜兼程。一路上历经艰险，提心吊胆，回到了谯县。卞玉儿身心疲惫地带领大家来到了曹府大院，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一松劲，她感觉浑身像散了架子一样。
曹操家人听说她领着洛阳的人回来了，曹操父亲曹嵩与他的几个弟弟、堂兄弟出来迎接，现出了喜气。丁老夫人与丁夫人仍是一幅滴水成冰的脸色。她俩只对曹昂笑脸相迎。曹昂留在了丁夫人身边。卞玉儿辞别公婆，带曹嬷嬷与家仆曹知又回到了东庄园。
稳定下来，卞玉儿派人外出打探曹操消息。一直没有消息。
她每天教曹丕吟诗写字，让家丁教曹丕骑马射箭。这一年曹丕四岁，自己骑在马上有人牵马慢行掉不下马了。有时候曹昂来到东庄园骑马抱着曹丕飞奔，曹丕手舞足蹈，大声欢笑。卞玉儿抱着小儿子看着他俩骑马，现出会心的微笑。
打探的人回来报告：“中平六年(公元189年)九月，董卓专权朝政，废除少帝而立献帝刘协，引起京都的政治动乱，家主因此弃官逃离洛阳，随后参加了关东诸侯讨伐董卓的行动，他身体安康……”
听说家主没发生意外，正在忙他的救国安民的大事。卞玉儿心中整日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高兴得流出了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