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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惠家的客厅确实太小了。客厅地上堆着早上买回的各种蔬菜。张玲、张丹和几个人正在打理。
我只好让张惠打开主卧的门,领着郝主任和李主席等人进了卧室。卧室没有凳子和沙发,我说:“郝主任,不好意思,这房子太窄小了,只好委屈你坐床上了。”
邵敏就挽着郝主任的胳膊先坐下来,其他人只好围床站着。郝主任一手搭着邵敏的手说:“这样蛮好,这样蛮好,挤在一起显得亲热。”就招呼张惠、邵柳媳妇等人:“你们也过来坐呀,不要拘谨。”
大家都没有坐。我看一眼邵敏说:“还不赶快去给郝主任沏茶。”邵敏赶忙放开郝主任的胳膊准备起身。郝主任却按着邵敏的手说:“不忙不忙,早上刚吃过饭,不渴呢!你就坐这吧。”
邵敏无可奈何地望我一眼。我只好对邵柳说:“邵柳,去把茶沏好,给郝主任、李主席端过来。”
工段长赶忙和邵柳出去。不大一会儿,两人提着一壶茶和一摞子一次性的杯子过来。给每人倒了一杯茶,郝主任这才不情愿地撒开邵敏的手,端起茶杯。我笑着说:“郝主任,小心别烫着,邵敏赶快给你郝叔再套一个杯子。”
郝主任看我一眼,也笑着说:“这位指客蛮使眼色吗!不错。有啥事?说吧。”
我说:“首先我还是代表家属,向郝主任和李主席表示由衷地感谢。感谢你们对邵师傅及家人关怀。这两天你们安排工段、班组,帮助做了许多工作,殡仪馆、火葬场都联系好了,其他很多事情也都帮着在做。如果没有你们两位领导做后盾,这事还真不知道咋办呢!”
郝主任说:“你就别绕圈子了,说吧,还有啥事?”
“郝主任果然是个豪爽之人,咱这汽车厂的领导干部就是素质高。”我说:“听郝主任这说出话来,就显得豪迈大气。”
郝主任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我接着说:“邵师傅明天就要火化了。这人呀,真是的,人生短暂,生命脆弱呀,说没有转眼就没有。”
张惠听着情不自禁地又哭起来。我心想,张惠还哭得真是时候。
我继续说:“一个大活人,转眼就走了,家人的悲伤、痛苦、缅怀之情,可想而知。咱这汽车厂不是讲求人本关怀吗?所以,逝者家属没有别的要求,就是希望车间能够出面组织召开一个小型的追悼会,算是给亡者一个说法,给家人一个安慰吧。郝主任,你看这事?”
我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郝主任显然有些意外,他不好明确拒绝了。他吃惊地望着我说:“听你这话,你不是张惠的老乡吧?”
我笑着,一语双关地说:“郝主任瞧不起当地老乡?听你这意思是鄂西城的老乡说不出这样的普通话?”
郝主任一愣,随即又恢复镇定说:“哪里哪里。听你说的普通话,我还真听不出当地口音。要说你是当地老乡,这话我信。俗话说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呢。我在鄂西城也混了十几年,说起来这里也是我的第二故乡呢!”
他又喝一口茶,然后说:“我知道当地的红白喜事道道蛮多的。只是邵师傅这是意外事故,不能算公伤。说老实话,这样的意外事,车间没有先例。能不能开追悼会,还要请示厂领导。可是,正遇到假期,厂领导一时都联系不上呢。”
看来,这郝主任还真是个八面玲珑、老奸巨猾的人物呢。
我不软不硬地说:“关于开追悼会的事情,与是不是公伤,是不是意外事故并没有直接关系。主要看单位和领导对员工关心不关心。”
郝主任显然有些不高兴了。他说:“话不能这样说,这是在工厂,不是在农村,工厂里有工厂的制度。”
我接过话题,没再客气地说:“要说这开追悼会的制度呀,早在一九四四年毛*主*席就提出来了。”
郝主任突然笑起来说:“你这指客,真的比赵本山还能忽悠,这事咋会扯到毛*主*席了呢?你也太能忽悠了吧。”
我严肃地说:“我不是忽悠,我在说事实。郝主任一定是党员吧?一定学过毛*主*席*语录吧?一九四四年,有个叫张思德的普通战士因为意外事故死了。毛*主*席*亲自参加了他的追悼会并做重要讲话。这篇讲话就是著名的《为人民服务》。”
大家都吃惊地看着我。郝主任本来正要喝水,口停在了杯子边。
我像讲历史课一样继续说:“毛*主*席*当时在讲话中就特别提出来:‘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死了谁,不管是炊事员,是战士,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我说的追悼会制度,就是毛*主*席*提出来的。毛*主*席*还说:‘这个方法也要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郝主任!当年你一定背诵过这篇*毛*主*席语录吧?郝主任,你想这农村都早这样做,工厂应该早就有制度吧?”
我感觉出郝主任的震惊,也感觉到屋里其他人的诧异。
邵敏、邵柳和他媳妇,是80后的人,没有经历过文革,对毛主席语录没有多少概念,他们满脸疑惑。大概在想,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拿毛*主*席*语录说事?太雷人了吧?
但我知道,这番话肯定让郝主任等人既意外,而又有所感触。我们经历过拿毛*主*席*语录当最高指示的年代。尽管这个年代早已成为历史。但是,毛*主*席*对我们上一辈人和我们这一代人的影响则是根深蒂固的。我估摸郝主任年龄介于我和邵兵之间。
郝主任认真地盯着我,然后说:“你不是一般的老乡。不知你在哪里高就?”
工段长又要接话。我赶忙用眼色止住他,很平淡地说:“郝主任抬举我了。高就不敢。我是作鞋(协)的,个体户一个。”
工段长听我这样说,“扑哧”一声笑了。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工会主席,突然说:“你就是写长篇小说《荒城》的黄作家吧?我一来就看你眼熟,一时脑子短路,没想起来。你说作协,我这才猛然想到一定是你,失敬失敬。”
郝主任起初真以为我是做皮鞋的个体户呢。我感觉他鼻子哼了一下。但听工会主席这样一说。他马上回过神来,笑容满面地说:
“哈哈,你看我这眼肉凡胎,文曲星站在面前,我却茫然不知。”
“惭愧惭愧。现在从事文学写作,属于落伍之人呀。怎比得你郝主任,汽车厂中层领导,国有企业骨干人才呢。”
“哈哈,黄作家,太谦虚了!就看在你的面子上,老邵的追悼会我们来操办。”
我故意问:“郝主任,要不要请示厂领导?别让你违反制度呀。”
“哈哈,黄作家,你挖苦我?这制度还不是人定的。况且,这制度毛*主*席*早就定了。哈哈!”
我认真地说:“郝主任,我不是挖苦你。我还真想请你们管生产的副厂长也出面捧场呢,你看如何?”
郝主任反问道:“这刘厂长,谁能请动呀?他平时架子可大了。”
我胸有成竹地说:“郝主任就决定请不请,能不能请动是我的事。”
郝主任说:“要是刘厂长能够出面更好呀,既给邵兵巨大的面子,也给我们车间的面子。只怕请不出来的。”
我说:“郝主任这就算批准同意了?我这就联系。”
他们那里知道,其实这位管生产的刘厂长与我是大学同学,我俩关系一致很密切。本来这事我并不想惊动他。但我突然感到,邵兵这事后面肯定还有一些善后的事情要处理。而郝主任太滑头,今后张惠再找他,说不定一推六二五,所以我要把老同学抬出来先压住他。
于是,我直接拨通同学的手机。“哈喽!刘……在搞莫斯?什么?你们厂出现人命关天的大事,你还有心情钓鱼?……真不是给你开玩笑。我现在就在你们生活小区呢!意外事故……,你们模修车间的邵兵。车间很重视……你这厂领导也不能太官僚吧?……行,就这么定了。……好,就算给我面子。……细节问题,让郝主任亲自给你汇报。OK。”
郝主任握住我的手说:“感谢黄作家在厂领导面前为我们说好话。看得出来,你这个人讲义气、够朋友,你放心,有刘厂长出面,我们一定把邵兵的追悼会组织好。”
我忽然有一种得寸进尺的想法。于是,说:“郝主任就不要在我面前表决心了,一切看行动吧。不过,我好像记得,像邵师傅这种情况,除了抚恤金今后要给,办这事至少可以从工会应该给予一次性丧葬补助吧?”
郝主任看看工会主席问道:“李*主*席,可以这样吗?”
工会主任说:“根据情况,是可以给予一定补助,但不是丧葬补助,可以申请一次性困难补助。”
我说:“是呀,你们看看邵师傅这家境,两个孩子没有正式工作,张惠工资又很低,完全应该给予困难补助。”
这次,郝主任很爽快地说:“行,就按黄作家的要求办。”
我说:“郝主任,这可不是我的要求,而是家属的要求。”我对邵敏、邵柳说:“还不感谢郝主任。”
两个心领神会,同时走到郝主任面前,下跪磕头。
郝主任赶忙抚起邵敏说:“丫头,别这样。你们呀,要感谢你们黄叔,黄作家。说老实话,没有黄作家出面,这些事你们都办不成。这回你爸多风光,主管厂长要亲自参加他的追悼会。”
郝主任又和颜地对我说:“好了,黄作家,这里就有劳你了,追悼会的事情我会亲自过问的。不过我真要告辞一下,中午还真有事。”说着话,他把嘴凑近我耳朵小声说:“不瞒你说,中午要参加朋友孩子的婚礼。请我当证婚人。你说,这红事、白事凑到一起了。”
我也故意把嘴凑到他耳边说:“红事白事都事,红白喜事都想办得风光,哪能少了你们领导出面呀。你去吧,这边的事你就吩咐部下做吧,别粘了晦气,你还是多粘点喜气去吧!你还要继续高升的。不过,兄弟提醒你一下,别抓住新娘子不撒手,自己入洞房呀。”
“哈哈,哈哈,黄作家,真有你的,你真是个人物。”
“哪里,哪里,郝主任,你好走呀,我就不远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