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鄂西城的殡仪馆坐落在一个僻静的山沟里,夜幕下,黑乎乎的群山笼罩,显得冷清而阴森。殡仪馆处于安全的考虑,厅内不让燃烧纸钱和燃放鞭炮,门口备有专用的烧纸器皿。
这样以来,守夜的人就分成两拨。一拨守在遗体旁边;一拨在门口烧纸。我让邵柳、邵敏等年轻人在门口烧纸,张惠和几个姐姐等人坐在厅内。
妻子和张惠她们坐在一起,我和大姐夫、三姐夫、工段长、班长等坐在一起。瞻仰厅内的灯光昏暗,排列两旁的花圈,低沉缓慢的哀乐,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大家都静静地坐着,邵兵静静地躺在哪里。
深秋的夜晚,已经感到明显的凉意。如此气氛下,更让人有些心寒。我甚至有一种全身发抖的感觉。
我对班长说:“这样冷冷清清地干坐着可不行。让外面不时地放几封鞭炮。厅内也不要太拘谨了,还是去拿几幅扑克牌让大家边玩边守着。”
班长说:“好的,我这就去。”
工段长说:“我还真带来几瓶白酒和下酒菜,等后半夜咱们再整几盅?”
我说:“好呀。秋夜已凉,酒可祭奠,酒可御寒。”
厅外传来一阵“噼哩啪啦”的鞭炮声。没想到紧接着周围也响起鞭炮声。原来旁边的几个厅也在守灵守夜。一时间殡仪馆园内,鞭炮声此起彼伏,让这幽静的殡仪馆和清凉的秋夜,突然活跃起来。
我小声就问工段长:“看来,明天有好几个人要火化,邵师傅排在第几个?”
工段长低声说:“是好几个。我们打点得早,追悼会之后,安排在第一个火化。”
我说:“那好,明天追悼会的事,麻烦你们组织好。”
工段长说:“你放心吧,一切都按你的吩咐落实好了。厂工会主任主持,刘厂长致悼词,老邵真是托你的福,追悼会规格够高的了。连我们车间主任都没有想到。”
我说:“人一走呀,什么福也就没有了。你我也就尽朋友的一点情分吧。”
工段长说:“那倒也是,人死如灯灭,追悼会场面再大也挽回不了生命。”
这时,班长拿来几幅扑克牌。
我对工段长说:“正好,你陪大姐夫、三姐夫他们斗地主吧。”
班长来到张惠她们这边,说:“你们谁玩牌?”几个女人都没有答话。
我走过来说:“秋夜难熬,你们还是边玩牌边守候吧,也好打发时间。邵师傅活着的时候也是个热闹之人,这样冷冷清清的,他走着不踏实。”
大姐说:“让她们几个玩吧,我和你二姐不会。”
我说:“张丹、三姐你们陪班长玩吧。他这两天很辛苦呢。大姐、二姐要不在旁边学学?”
二姐说:“不打扰她们,我和大姐也是好久没在一起,咱俩唠唠嗑。”
我对张惠、张玲和妻子说:“要不你们也支一桌?”
妻子说:“我们别玩了,凑在一起说说话吧。你也坐下休息一会儿吧。”
于是,张惠起身挨着张玲坐下,我挤在妻子身边坐下。
张玲说:“黄老师这两天辛苦了。我妹妹的事总让你们俩操心。”
妻子说:“他就是操心的命,写东西时是没事找事的操心,不写东西时他老在捉摸事、观察事。但是,就是不关心老婆家里的事。我哥和我弟弟的工作他就从来不关心。”
我说:“有些事,不是想办就办的。百无一用是书生。不要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我看他们现在的工作蛮好的,老折腾个啥?”
妻子没再吭气。
我对张玲说:“大姐,你家老二该上学了吧?”
张玲说:“是的,上一年级了。”
我说:“还是在农村好,可以生两个孩子。”
妻子说:“咱家老黄做梦都想要两个孩子。尤其是儿子。可惜我给生了个姑娘,他这辈子只有做老丈人的命。”
我说:“也说不一定,将来国家放开生二胎呢。不过,我可没有说姑娘不好呀。生儿子是名气,生姑娘是福气。我将来就托夫人和姑娘的福呢。”
张玲说:“一看就知道,黄老师有福相。”
我回到原来的话题说:“时间过得真快呀,记得第一次上你们家时,你正怀着老二呢!”
张玲说:“也就那次,你们为张惠和邵兵的事去的。转眼过去七八年,你们这贵脚难踏我们那贱地呀。”
我说“这话就见外了,说实话,你们那里,我是又想去又怕去。总想抽空再去看望你们父母,但又怕见到你三叔,还怕再被喝得不醒人事。”
妻子说:“喝酒的人,哪有脸?喝一辈子酒出一辈子丑。”
这样说着,我不由得回忆起第一次陪邵兵到张惠娘家的情景。
记得也是国庆长假。我和妻子陪同邵兵、张惠,正式到张家提亲。
张家在当地算得是大户人家,一个村子几十户基本都姓张,即便是外姓,也与张家有亲缘和姻缘关系。
张惠和邵兵的事情,之前张惠通过自己的姑姑、舅舅做了一些工作,张惠的父母原则没再反对,认为只要张惠愿意,两人能够好好过日子,年龄差异大一些并不重要。
但本家几个叔伯觉得一个大姑娘哪里嫁不出去,非要嫁给二婚的?说出去总感觉脸面上无光。听张惠说,她的三叔反对最强烈。
那天晚上,张家摆了两桌酒席。张惠的姑姑、舅舅、叔伯等至亲都来了。有一种“三堂会审”的感觉。宴席一开始,气氛就有些尴尬。
我发现张惠的三叔确实有些倚老卖老的霸气。也难怪,张惠的三叔是多年的村长,在农村,村长就是一个土皇帝,自然坐在酒桌上席。
邵兵一上来本意要讨好三叔,给他敬酒。但是农村喝酒规矩多,邵兵根本就不懂。结果几次被三叔奚落,还被罚酒自酌。
别人又不敢插话。结果几杯酒后,邵兵被凉在一边没有人搭理。他主动敬酒也没人响应。邵兵很郁闷,几次起身想要走人,都被我拦住。
后来,我让邵兵“按兵不动”。我不停地向张惠的三叔敬酒,好像是我来提亲一样。张惠三叔对我没有防备,倒是来者不拒。还一直夸赞我。那意思,要是我做他的侄女婿,他是绝对没有意见。搞得妻子和邵兵都有些不高兴。
我就继续与张惠的三叔喝酒。后来,喝得张惠的三叔主动与我称兄道弟了。我知道,他酒喝得差不多了。就让邵兵再给三叔敬酒。这下,张惠的三叔果然就不再拒绝了,还主动给邵兵斟酒。
大家看三叔都认可邵兵了,也就主动与他喝酒。妻子和邵兵这才明白我的暗渡陈仓之计。结果那天晚上,我喝得当场就溜了桌子,张惠三叔回到家就吐得一塌糊涂,邵兵也是酩酊大醉。
张惠和邵兵的事情,也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过了关。
张玲说:“那天要不是你,他们的事我三叔怕是最终也不会同意的。”
我说:“我那天也是没有办法,只好抢住车吃马,只怕得罪你三叔了。”
张惠说:“那里,我三叔很佩服你呢!后来我们回去,他总念叨你。他还说,他之所以认可我们的婚事,就是因为认可你这个大媒人呢。”
我说:“我这个媒人也是被逼宫的。你们俩操作证都拿了,实质性的事情都办了。才让我们走走过场而已。”
张惠、张玲和妻子都嘿嘿一笑。
但是,我心里忽然难受起来。我始终觉得撮合这桩婚姻,我自己的人格贞操有被强奸的感觉。分明知道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剥夺了一个女人的生育权,我却极力地去成全;分明觉得没有孩子的婚姻会缺少维系幸福的一个纽带,我却极力地去拉扯。
是不是起初就注定了这场婚姻是无花果、一场空呢?是不是这个意外的结局本来就在命运的安排之中呢?
我忍不住抬头看看躺在那里的邵兵。他很安详,看不出有丝毫的痛苦。但是,灯光通过水晶玻璃折射在他的脸上,我分明感到有晶莹的泪珠挂在他的眼角。我站起身来,再看,那泪滴好像瞬间洒落,消失了。
我起身、坐下,坐下、起身,往返几次都这样。真有些似真似假,似梦似幻的感觉。其他人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急忙解释说:“坐的时间久了,不舒服,我就这样运动运动,调节调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