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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承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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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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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丧(中篇小说)》连载

第一十三章

13

到了殡仪馆,才知道这世界上,其实天天都在死人。有的人寿终正寝、有的人意外而亡、有的人因病而故。无论哪种死法,都一去没有归路,转眼灰飞烟灭。我估计每个人,一到了殡仪馆,对人生就会有新的感悟。

鄂西城的殡仪馆本来规模就不大,此时,所有的厅都布置了灵堂。根据邵兵的追悼会规模,被安排在一个中型的瞻仰厅。

走近瞻仰厅,前方中央的鲜花丛中,邵兵的遗体摆放在水晶棺里。经过整容化妆后,邵兵的样子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可怕了,一束粉红的灯光照射在他本来苍白的脸上,显得脸色红润,似入睡一般,十分安详。

厅内摆放了不少花圈,左边是亲戚朋友送的花圈,右边是邵兵单位送的花圈。单位这边摆在最前面的是刘副厂长的,接下来厂工会主席的、车间主任、车间工会主席的等等。我发现邵兵单位的花圈增加不少。看来领导的号召力就是不一样。凡事只要领导重视就好办,这丧事好像也不例外。

一见邵兵的遗体,大姐、二姐和三姐同时嚎啕大哭起来。

“老弟呀,你咋这样命短呀?让大姐白发送黑发呀。”

“兵子呀,你咋就这样狠心离开二姐呀?二姐最痛你的呀?你到底是怎么啦?”

“邵兵呀,三姐从东北老家来看你了,你咋就不吱一声呀?……”

我感觉东北人不仅仅像赵本山一样能够忽悠,而且嚎丧的能力也比湖北人厉害得多。我总觉得东北的二人转有点像湖北的“待尸歌”,都有吊丧的味道。

我看看殡仪馆的电子屏幕上方显示的横幅是:“沉痛哀悼邵兵同志!”左右垂直的挽联是:“明月清风吟悲歌,残山余水读遗诗”。

我看着挽联,问工段长说:“这挽联是不是这里推荐的?”

工段长说:“是的。这里专门有个挽联本子。咱也不懂,就把情况告诉殡仪馆工作人员,他们推荐的。”

我说:“这个挽联调子太悲哀、低沉,建议改一个吧?”

工段长说:“你是这方面专家,你给拟定一个吧!”

我想了一下,说:“明天要正式举办追悼会,我看还是来大众化一点吧?要不就‘一生俭朴留典范,半世勤勉传嘉风’,如何?”

不待工段长说话,大姐夫说:“这个好,至少给亡者有个说法。”

工段长忙说:“那就这样改了,我马上通知殡仪馆改过来。”

张惠陪着几个姐姐在那里嚎啕、痛哭。现场有几个女人流下同情的泪。

我提醒班长,让几个姐姐哭一会儿吧,但要控制一下局面。

然后,我把大姐夫、邵敏、邵柳叫到厅外,说:“现在咱们要赶快把公墓的事确定下来。殡仪馆和公墓那边有业务联络,现在需要到公墓具体确定规格和位子。”

大姐夫说:“那咱这就去吧?但也不能都去,这也需要人照应呀。”

我想想也是。就说:“邵柳是孝子,这边不能离开。要不这样吧,我和大姐夫,邵敏,邵柳媳妇和工段长去选公墓。这边有三姐夫、班长他们帮助照应着。”

我对妻子说:“车也坐不下,你就留下来协助照顾一下张惠和几个姐姐,别让她们哭坏了身体。

我们几个人离开殡仪馆,来到停车场。

没想到,邵柳媳妇没有谦让,抢先坐在前面的副驾位置。大姐夫只好和邵敏、工段长挤在后排。

我启动车辆,走出没有多远。邵柳媳妇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打开车上的收音机。收音机里正好演播一段相声,邵柳媳妇听得哈哈大笑。

我看了一下反光镜,邵敏想笑没敢笑,工段长大概没觉得好笑,大姐夫则板着脸。

我干咳两声,想提醒一下邵柳媳妇。没有想到这小媳妇会如此不识时务。她依然再笑,嘴上还说:“真逗,真可笑。”

这段相声很快完了,接下来是播报鄂西城路况信息。邵柳媳妇又要换频道。我侧脸看她一眼,严肃地说:“别再乱调台,听听路况信息。”

邵柳媳妇没敢再动了。

还好,这会儿没有堵车。我们很快来到西城公墓的接待处。

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干瘪老头。他很热情向我们介绍公墓的一些情况。我看了一下价格表,根据位置和规格,价格差异较大,贵的有好几十万,有一万到十万之间的,也有一万以下的,最便宜的仅放一个骨灰盒的在一千块左右。

邵柳媳妇看到价格表,惊讶地说:“乖乖,一块破墓地竟然几十万,真是有钱没地花,我要有这几十万,自己买套房子住。”

我没有吭气,我看到大姐夫极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

干瘪老头并没有生气,他微笑着说:“闺女呀,这你就不懂了。这坟地的风水可有讲究。为亡者选择一块好坟地,不仅能让亡者安息,更能惠及后人呢。你看看中国历史上很多伟人,祖坟都选得好。就说邓大人吧,你到广安看看他的祖坟,就是一块风水宝地。所以他一生尽管三落三起,但还是成为一代伟人。算了,说这些,你娃子也不球懂。你们还是快选墓地吧,我这快下班了。”

听他的话,典型的鄂西城当地土话。

我说:“大叔,那几十万的风水宝地,谁都想要,但也要看经济实力呀。”

老头说:“跟你们说吧,那几十万的早就定出去了。现在还真没有了。”

我说:“我想问一下,像汽车厂的一般员工,他们选择在哪个范围内?”

老头说:“这也不一定,有七八万的、两三万的,一万左右的,你们汽车厂有钱,我印象中好像没有少于一万的。不过,现在一万到伍万之间的没有了,要么伍万以上,要么一万以下。”

“哦”我回头看看,大姐夫、邵敏和邵柳媳妇。说:“你们看?”

邵敏说:“伍万?也太贵了吧?”

邵柳媳妇:“花伍万不值得吧?”

大姐夫没有吭气。

我转身对老头说:“大叔,麻烦你带我们看看一万以下的,行不?”

老头很爽快地说:“咋不行!我就是为客户服务的,你们想买哪种是你们的自由,在我这里没有贵贱之分。人一死,官大官小,钱多钱少,都一球样。走吧,跟我去看看。”

老头说完,拿起一个登记本,带着我们向墓地走去。

这是鄂西城最早的一个公墓。依山而建,层层叠叠。放眼望去,碑墓林立,松柏掩映,令人肃穆。

老头慢慢地走在前面,指画着地形说:“你们看那边几个大墓就是几十万的。别看空着好几个,实际都定出去了。都是大官、大款的,人都活得好好,这墓地就选好了。”

“下面几排,就是伍万到十万之间的,也都定出去了,有不少是空的。”

我试探地问道:“老师傅,要是我们想选伍万左右的,还有可能吗?”

老头说:“也有人像炒房子一样炒墓地的,你要是要,我们可以跟原来的定户联系,不过原来伍万的,恐怕现在要七八万吧。”

邵柳媳妇:“乖乖,还有炒墓地的?”

大姐夫终于忍不住说:“少见多怪,你嘴就不能闲一会。”

老头带我们绕过一道山梁,说:“这一片基本都是一万以下的。实话说吧,这里土质不好,下面还有一个变电所,传说鬼怕电,所以价钱就便宜些。不过,民政厅已和供电局交涉过,大概明年这个变电所就搬走,这块坟地就要增值。”

“哦”我问:“那具体是什么价格?”

老头看看登记本,说:“这个地方,价位较多,你看我们站的位子相当于中间,价格在六千九百元左右。往上视野开阔,土质干燥,是一万的,接下来几排是九千九的,下来几排是八千九的、七千九的;从这几排以下是五千九的、四千九的、三千九的。再下面就不成样子了。”

老头很认真地介绍着。我和大姐夫小声说:“老哥,你看,怎么定法?”

大姐夫说:“也不能太寒碜了吧?我想就在六千九和九千九之间选吧。我看也不用给这两孩子商量了,狗屁不懂的。”

我对工段长说:“兄弟,你帮忙参考一下。”

工段长谦虚地说:“黄老师和老哥在场,我也算是来取经领教的。”

我低声问:“你们单位困难补助给了多少?”

工段长说:“按照规定是壹千八百元,我领的时候,车间主任说再加两百凑个整数。领完后,邵敏要去两百元,说是车间主任交待是给她的。”

我说:“等会可能要交押金,就用这钱吧。”

工段长说:“好的。”

我对老头说“大叔,麻烦你看看九千九的还有没有?”

老头说:“九千九倒是有一些,可是,领导有交待,没有批条不能卖。”

“那就看看八千九和七千九的。”

老头看看登记本,说:“八千九,好像有一个。”他逐排查找。“哦!不巧,这个昨天刚定走了。只能看七千九的。七千九倒是有两个,但是旁边的邻居不好。一个是判死刑的,一个是上吊自杀的。又背阴,所以一直没有人要。”

大姐夫说:“那就选六千九的。”

老头说:“这个行,比较多,这几排全是,你们自己选吧!”

我实际也不懂这风水学,只是大概知道选阴宅和阳宅有一个说法:“坟对高山,屋对凹。”意思是选坟地要对着高山的山峰,盖房子的大门要尽量对着山凹处。我问大姐夫,他说,北方也有这个说法。

我们大体按照这个标准选了几处。后来,我看上一处。

我说:“大叔,你帮着看看这个如何?”

老头站那里,端详一会说:“嗨,没想到你是行家呀。这个不错,前面对的是四方山,鄂西城市内最高山峰,放眼东望,是武当山脉,说不定正好对着金顶呢。”

大姐夫“哦”了一声,问道:“就是铸有真武大帝金身的哪个武当山?咱东北那嘎达都知道。好!就定这个。”

我说:“我真不懂,就感觉这个方位不错,我看周围埋的几个都是长寿老人。”

老头说:“你这话在理。阴间阳间都一样,不仅要看朝向,也要看邻居。”他回头往山上指指说:“你看,这一排直上去,哪个九千九的,就是我的墓。跟你这方位一样,邻居也一样。”

邵敏惊讶地问:“啊?哪是你的墓?”

老头笑笑说:“是呀!是儿子孝敬我的。我明年就退休了。我也算跟这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跟这里还真有感情。想想,早晚也是要走这一步的,选好也好,免得到时候再操心。”

我说:“大叔,我看你这块地呀,至少要空上二三十年呢。”

老头爽朗地笑笑说:“人都希望长寿呢!但黄泉路上无老少,这人说走就走。阎王爷要你三更走,你就拖不到天明。人呀,想开了,就是这样,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该死球朝天,早死早转世。活得太短,自己遗憾,活得太久,儿女讨厌。有个小品说,这人呀眼睛一闭一睁这一天就过去了,这要一闭不睁这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我说:“大叔蛮想得开呀!我看你是参透人生了。”

老头说:“参透人生不敢,就在这坟地里,倒是也能看到形形色色的人。”

我说:“大叔,那就这样定了,就这个坟地。”

老头说:“好来,我看看编号,是5706号,骨灰啥时送来?”

邵敏惊讶地说:“啊?不会那么巧吧?我爸就是57年6月的生日。”

老头说:“这就叫生死由命。不必大惊小怪。”

我心里也一惊,竟然这样巧合。我说:“明天上午追悼会,然后火化,大概下午送来吧。”

老头说:“那行,这就到办公室去,你把定金交了,把碑文和挽联确定下来,我就安排人做,保证你们明晚就能在这里上坟烧纸了。”

我们沿着山梁绕回接待处。我要了一张纸,参照样板碑文写墓碑内容:

右上方是:生于某年某月某日,故于某年某月某日,享年多少岁

正中间大字是:民故先考邵公(讳)兵 大人之墓

左下方是:孝儿邵柳、儿媳某某、孝女邵敏、女婿某某 敬立。某年某月某日。

邵柳的媳妇在空白处写上自己的名字。

邵敏小声对我说:“黄叔,我和老公已经分手了,他的名字还用刻在上面吗?”

我问:“你们办理离婚没有?”

邵敏说:“已经办了,协议离婚。”

我说:“你真的离了?那就没有必要。”说着,就把女婿某某给划掉。

我想了想,拟一个挽联:“邵水西流入海安,兵过楚河车难息。”

老头一看说:“这联不错,看似平淡,但藏头藏尾,正好是‘邵兵安息’,看来你是个文人。”

工段长忙说:“他是咱鄂西城出去有名的作家呢!现在省城工作呢。”

老头说:“难球怪!赶明我的挽联也请你写。”

我说:“你老人家还早呢!”

老头说:“谁把押金交了?二千元。”

工段长看看我,对老头说:“能不能优惠一点?”

老头说:“年轻人,这里可不菜市场,可以讨价还价。”

我心想,还真寸。

我小声问邵敏:“今天领的困难补助你拿去两百做什么?”

邵敏一愣,嘀咕道:“那两百块,车间主任说是给我的。工段长真多嘴。”

我说:“他凭什么要给你两百?”

邵敏脸突然红了,低声说:“他、他在办公室抱我、亲我还摸我了。”

我很意外,生气地说:“你就这样下贱,就为这两百块钱?你就不要自己的尊严?”我又严厉地说:“把这两百块钱给工段长,我说过,这钱无论多少,要用在你爸身上。”

邵敏说:“可是,我。”

我不由分说:“你赶快给他,你真想让他把这丑事张扬出去?”

邵敏敌视地看看我,又看看工段长,极不情愿地掏出两百块钱塞给工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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