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做了亏心事时,往往不敢正大光明地走大道。
我不敢从街上回家,生怕遇到熟人再次被耻笑,我只有沿河边顺着卫生院的围墙根漫无目的地溜达,围墙根旁边倾倒的医疗垃圾发出刺鼻的味道,再往前就是卫生院的厕所了,那里更臭更脏。我抬头看看围墙,围墙用一块块的红砖错开一公分左右成梯形依地势斜着向上而建,离地大概二层楼房高。我试着用手指扣住凸出的砖,再用脚尖踩住,慢慢攀爬着,爬到围墙顶时,赫然看到夏大伟饶有兴趣地趴在围墙内探头看我,我白了一眼那个被人们称着“夏神经”的夏大伟。
夏大伟父亲是卫生院防疫站站长。夏大伟是小镇上为数不多参加高考的几人之一,听说他专业美术课过了,却因文化课没过而没有考上大学。复读几年后,夏站长发现儿子看人的眼神越来越不会拐弯了,于是在卫生院门口摆个连环画画摊让他守着,他遇到半天还看不完一本连环画的孩子,总是会伸出手照人家头上命门处就是一个爆栗子,然后抢过连环画放在画摊上。被打的孩子哭着回家喊来父母理论时,夏站长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夹根烟,与其说是赔笑不如说是释然地笑:他读书都读傻了,你跟一个神经病计较啥咧?!
粮管所西边的小巷里,住着毛衣一家,至今我搞不明白好好的一个小伙子为什么叫做毛衣,这个疑问估计这辈子也没有人能够解答了。
因毛衣经常在家里做出烧被子、点房子、打母亲的骇俗举动,于是其母亲躲到供销社家属院其姐姐家居住。毛衣也知道饿,饿了的时候就到他姐姐家厨房胡乱吃一口,吃饱了就拎着个碗口粗的齐眉木棒站在卫生院门口看南来北往的人嗤嗤发笑,然后摇摇头。
春末时分,不知毛衣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将木棒砸向放学路过卫生院门口的七岁小男孩头上,小男孩喊都没来得及喊一声就断气了。惊世消息传到毛衣母亲那里,毛衣的母亲连吓带气一口气没有喘上来也撒手人寰,县公安局来人将毛衣带走后又关到了精神病院。
张三儿她爸捧着茶杯蹲在卫生院门口望着赶集的人说:“毛衣现在由国家养一辈子了。”小镇男人一大早都捧杯茶蹲在卫生院门口谈闲。
不久,毛衣姐姐一家也将工作调动到平桥而搬离小镇了。只可怜小男孩父母一下子像被抽了脊梁骨一样,瞬间就萎顿了,那可是母亲被开除工作躲生的第五胎男孩啊。
是的,神经病杀人都不用抵命,更何况人家只给你一个爆栗子。
夏“神经”听完夏站长的“诊断”后越发精神焕发:“谁让你家孩子看个画这么磨叽?磨叽的人估计书也读不好!你家这孩子要打打才开窍。”
我跳进围墙拍拍手,连看也没看夏“神经”一眼,骄傲地昂着头穿过医院回家。
晚上吃饭时,我父母已经分别从刘姨、夏“神经”那里听到了我的光荣事迹,我妈说:“再爬墙,打断你个鬼生的腿!”我爸一鼓作气地喝道:“再偷人家花生,把你鬼爪子剁了!”
骂完,父母用疑问的眼神互相瞅“这妞儿是不是放在乡下她姥那里几年放坏了?”最后,他们一致认为我被没放坏,只是太实在了,还实在的太容易相信人而显得有点傻里傻气,我父母认为实在的人应该与文静秀丽的女孩一起玩才不吃亏。
刘静,小名秀丽,仗着有两个哥哥,遇事时总是昂着廋弱的脖子用尖锐的细嗓音喊道“回家叫我哥来打你!”
每天放学后,我遵父母之命乖乖地到刘静家做作业,不用我妈再满大街、满沙滩地喊我而按时回家吃饭,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当时,小镇上许多人家几乎都用煤来做饭取暖,家家户户人口多,都是用散煤烧着大煤炉子,家家还搭着一个小煤棚储存散煤。
因我家以前住在小拐子口的老宅子主人返城,于是搬到革命西街街首一处教堂大院里,教堂是当年的美帝佬修建,不知何时沦为无产阶级的住所,教堂斜对面就是小镇卫生院。
教堂最早的住户是在粮管所上班的周晓路一家,他家住在教堂大院门口左右的四间厢房里,后来陆陆续续地搬进来不少住户,直到将教堂内住满。
教堂内共分南北两大区域,北边大厅里铺有木地板,地板下面有地下室,我最喜欢穿母亲的半高跟皮鞋在地板上跑,然后回头听木地板发出的“咔哒”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后来北边大厅被新成立的房管所占去,用砖墙将教堂一分为二。住户们住在南半边的两排平房内。
我家住的三间房子坐西朝东,原来是两大间。我与姐姐住的房间只有一面墙,其余三面是落地玻璃窗与落地玻璃门,后来父亲把门窗全部拆除砌成墙做了一间大客厅,客厅北边的一间又砌墙装门分成两间,外面一间是父母的卧室,最北边的一间是我与姐姐的卧室,进出必须经过父母的卧室。
教堂顶铺的是铁瓦,美帝佬离开中国后,他们养的鸽子却一代代在教堂里繁衍,傍晚时“噗簌簌”“叽叽咕咕”地甚是扰人,不堪其扰时向教堂顶抛一块石子,便听到“呼啦啦”翅膀振起的声音,我与姐姐经常在其他小伙伴儿来玩时朝铁瓦上扔石子,也让她们听听鸽子翅膀震动时的冲击感,并乐此不疲。扔的石子多了,年久的铁瓦被砸出一个个洞,下雨天开始漏雨。
我家做饭也用散煤,父亲在教堂右边用牛毛毡盖了一个棚子储藏煤。每顿饭后,我与姐姐须在刷碗与和煤封炉子中挑选一件来做,我嫌洗碗油腻,经常选和煤封炉子,但是煤堆里总是铲出猫屎,对门小玉家养的猫经常跑到我家煤堆里拉屎。
母亲爱花,在煤棚上放了几盆花,有月季、橘子、牡丹、梅花。哦,对了,教堂门口还有一棵一人合围不过来的拐枣树,我们经常趁大人上班时爬上煤棚,再从煤棚爬到周晓路家的房顶上摘拐枣,坐在房顶吃个饱后再摘一把下来,枝头上的拐枣清甜多汁,吃完嘴里会略带青涩,熟透的拐枣有时会自动落下来,连嚼剩的渣渣都蜜甜,吐在地上就引来一群蚂蚁分食。
周晓路一家搬到市内时想把拐枣树一并带走,结果把教堂墙壁挖裂了一条缝也没能刨到根底,遂锯断了树,把树干带走。
我经常在断树桩上蹲着刷牙,时间久了,不知从哪里传来菌种,树桩上开始鼓起一簇一簇灰黑色的圆泡泡,我将漱口的水含在嘴里慢慢呲着它们,后来,居然长成肉嘟嘟的棕黑色木耳。“像不像小娴的耳朵?”我揪下一朵给小玉看,小玉呲牙一笑:“真像,又黑又胖!”
有次在刘静家做完作业,恰逢她家买了散煤,本来我可以回家的,但陈老师一直要求我们向雷锋同志学习,随时随地发扬助人为乐之精神。于是,我放下书包,帮她与她的两个哥哥一起将散煤从架子车上卸下来,再转运到后院泡桐树下的小煤棚里。
散煤全部放进煤棚后,我又忙着帮忙收拾铁锨。我像斜举着指挥刀的仪仗队队长一样将铁锨也斜竖起来,可是铁锨太重了我根本举不稳,铁锨如比莎斜塔般倒下来砸在刘静的头上,我吓得赶紧挪开铁锨,扒着刘静的头皮看有没有破。
刘静在确认头皮完好无损时,眯着一双月牙眼浅笑:“我头结实呢,砸不破。”我拿起铁锨怀疑地看看她的头:“那让我再试试?”刘静欣然地引颈受戮,我举起铁锨用刚才的力度再次敲在她的头上,她“哎呀”尖叫一声双手抱头蹲了下去,我傻傻地看到鲜血从她的手指缝里冒出来后,才吓的扔下铁锨转身就跑,连书包也没顾得上拿,生怕跑慢了被她两个哥哥打。
天已黑透,我冷瑟瑟地蹲在大桥根下,小伙伴们围着我七嘴八舌地商量着怎么办,我像祥林嫂似的不断重复着:“是她自己让我砸的……真的,是她自己让我砸的。”
我姐拎着我的书包喊我回去,我说不回,回去了咱妈肯定打我。我姐跑回去后又跑过来说:“咱妈说不打你。”我将信将疑:“那……咱爸也要打我。”我姐又跑了回去,然后又跑了过来:“咱爸说也不打你。”
到家后,父亲对我的助人精神给予了肯定,并让我赶紧吃饭,锅台上搁着一个盘子,上面还扣了个碗,那是母亲给我留的晚饭。吃过晚饭洗洗上床,看到我去拉房门口的电灯绳,憋了一晚上的母亲,终于忍不住问:“让你敲,你还真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