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三姑学着红梅母亲的模样将原话告诉我妈,我妈立即告诉了周末回家的我姐:“别跟春林谈啊,你要是跟春林结婚,没有正式工作还不被田兰欺负死?”
我想这世界上只有我姐欺负人,还没有人敢欺负我姐。
新落成的电影院距离我家不到两百米。电影院大门口有栏杆将进出口分隔开,大门右侧有一个大人需要弯腰、孩子则需要垫起脚尖的购票小窗口,扒着窗口递进去几分钱,一张红色或绿色长约四公分、宽约两公分的电影票扔了出来,薄薄的电影票上印有几排几号,还有靛蓝色印戳加盖的日期,票价是五分钱一张。
姐弟三人只需要一张电影票就可以进去了,本来还可以不用买票,因为在电影院门口验票的就是张三儿她爸。
但是,我爸说咱家又不是花不起那一张电影票钱,主要是做人要硬气,不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不要欠人家人情。
我爸一边用篾刀将竹竿劈开,一边说:“妞啊,这世上最难还的就是人情。”父母工厂里的工资都低,父亲下班后就用祖传的篾匠手艺编织一些竹篮竹筐放在二爷家一起卖,母亲则在下班后做孩子满月用的虎头披风放在平凡母亲的缝纫摊上卖。
电影院里是一排排用水泥砌成的坐蹾儿,前后用红色的油漆刷上座位号。我们个子矮,当然每次去要坐在第二排看,第一排太近,需要仰起脖子看,一个多小时看下来脖子酸。
电影刚开始没多久,弟弟就嚷着要小便。我姐将弟弟抱到水泥坐蹾儿上站好,然后背起弟弟一起去厕所,嘱咐我看好位置,我脱下鞋子将两个位置占住。
我姐刚走,就挤进来两个十五、六岁脸生的男孩子,他们抓起鞋子问是谁的,我仰起脸看着他们嗫嚅着接过鞋子穿上,两个男孩子一屁股坐了下来。我爬到水泥坐蹾儿上站着,焦急地看着安全出口的方向。
安全出口的粗重棉布帘被掀开,我看到我姐背着弟弟的身影进来,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等我姐走近时,我更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大哭起来。
我姐放下我弟,让两个男孩子让位,两个男孩子打量了我姐一眼没有理她。我姐爬上第一排水泥坐蹾儿站稳后面对着两个男孩子说:“我数一二三,马上离开!”其中个子稍高一点的男孩子站了起来,推搡着我姐:“让让,别挡着我看电影。”
我姐一手叉腰,一手向那男孩子的脸上抽去,同时厉声喝道:“滚!”只听到“啪”的一声,男孩子用手捂住脸愣住了,而后又以极快的速度满脸通红地钻出围观的人群,另一个男孩子也急忙跟着挤出人群。
电影还没结束,我妈已经知道了电影院发生的一切。原来是看守电影院并维持观影秩序的杨大广一路小跑到食品厂告诉了我妈,他拎着从不离身的喇叭站在食品厂大门口喊道:“夏主任、夏主任,麻烦你到厂门口一趟。”
食品厂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纷纷放下手里的事情跑到大门口。杨大广将双手背在身后,挺直胸膛,偏着头上下打量了我妈一番:“你家大女子在电影院打人咧。”
我妈愣住了:“我家女子从不惹事。”
杨大广紧了紧扎在看不清颜色棉大衣上的破牛皮带:“不是你家女子惹事,是人家惹了你家女子。”他用手在嘴角擦了擦,顺手又将沾有口水的手在棉大衣上擦了擦,他看着围观的人像说书似的声情并茂地将经过详细讲了一遍。
我妈激动地撸起裤腿又觉得不雅观赶紧放下,然后拍着大腿感叹道:“可怜我无馕倒志受人欺,我英儿为我争了一口气!”
依我姐这刚烈的性子,听到我妈的话后,立即与春林做了了断,周末不再与春林一起从市内回来,当然也不再与他一起回厂里。
我想,我是我,我姐是我姐,我不能因为我姐不与春林谈了,我就不与红梅玩了,我照例还是去红梅家玩,春林周末回家看到我后有点尴尬,问我姐最近怎样,他说他给我姐写了好多信,都没有收到回信。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再说我姐离开麻纺厂后,到罗山我二舅家去帮忙了。
春林在一个礼拜天的晚上终于等到我姐。我姐那天晚上出现在大院时,我一时没有认出来,我想哪里来的女孩这么时髦?大翻毛领的棕色皮夹克也遮掩不住窈窕身材,黑色的紧身打底裤更显得腿型修长笔直。一直到我姐走到我跟前,将包递给我时,我才反应过来:“哪来这件皮衣?”我姐莞尔一笑:“咱二舅的,我回来的时候,咱二舅看天冷让我穿上的。”
正坐在堂屋炭火盆旁边烤火的春林站了起来:“回来了?”
我姐冷冷的剜他一眼没理他,转身就回到自己房间。春林尴尬地向我笑笑:“最近怎么没去我家玩了?”
我笑道:“去的呀,你又不经常回来。”
春林点点头:“最近在加班,有点忙……所以一回来就来看你姐了。”他朝里面房间看看:“哎,以前没有搬到西拐子那里时,咱两家端个饭碗吃顿饭的时间能够跑几个来回。”
我姐从房间里出来,手指捏着一条红纱巾:“还给你。”
春林的脸红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刚回家的我妈看到这个场景,立即明白了她女儿的意思,她从我姐手里接过纱巾递给春林:“我家农业户口,又不是正式工,不耽误你。”
春林握住红纱巾:“夏姨,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笑了起来:“春林,那你什么意思?”
春林也为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给惹笑了:“我的意思是,你姐要去麻纺厂上班继续去,不要因为我就不去上班了。”
我妈忽然发现自己的态度有点不好,毕竟也曾是大院门对大院门好几年的邻居,毕竟也是看着春林长大的。我妈让着春林继续坐到炭火盆前烤火,一边问春林工作怎样,一边盛了碗饭也坐到火盆前,与春林头靠头的说话,春林一边点头一边“嗯呐,是呢”附和着。
春林在我妈面前也毫无拘束,他双手抱着膝盖与我妈谈些小时候的趣事,他笑道:“那次我爸打我,幸亏夏姨拖架,要不然我又要挨一次打。”春林的脸在炭火的映射下红彤彤像喝了酒似的。
当炭盆里的火微弱下来时,春林站了起来:“夏姨,我回家了。”他又对着我说:“没事到我家去找红梅玩。”
自始至终,我姐没有走出她的房间,直到春林离开很久,我姐才从房间出来,说我妈:“话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