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叶溪望着鲍平建离去的背影楞了一会儿回到屋内。
屋里的光线很暗,40瓦老旧的白织灯泡被一层灰尘覆盖,照出昏黄的光。叶溪前天才回到这里。这间屋子空了5年,她回来后只简单的清理了一下,买了一些日用品,鲍平建就找来了。
2011年春天蒋毅在深圳人民医院查出肝癌。查出肝癌后叶溪陪着蒋毅跑了很多家医院,找了好几位专家,钱花完了病却越来越重。
蒋毅说:“算了,命该如此,不要再糟蹋钱了。”
叶溪不同意,她背着蒋毅卖了家里的珠宝首饰后,又琢磨卖房。她要竭尽一切挽救蒋毅生命,即使最后老天爷偏要拽走蒋毅,她也要让蒋毅少受些罪。当肿瘤专家向她宣布,蒋毅的肝癌已经扩散,只有9个月的时光后,她哄着蒋毅住进了一家高档私人疗养院。她关掉了公司,卖了别墅,和儿子蒋博租住在一套两居室楼房里。儿子已上高中,生活能够自理,她就一门心思扑在蒋毅身上。
蒋毅最后那段日月经常和叶溪提起往事:“……我那晚坐立不安,便去了料场后门,想等着建哥出来劝阻他。可当门刚打开,曹伟利便和一些人从暗处冲出来……我怀疑那些铜排是有人栽赃。唉……”
蒋毅走了,走得很安静。蒋毅到走也不知道叶溪卖掉别墅的事。
蒋毅临走的那个晚上,拽着叶溪的手嘱咐:“把别墅卖了吧,卖了钱,存一部分留着博儿以后上大学;留一部分做日常生活开支;剩下的钱,买一套小点的房子,你们娘俩住……将来,见到建哥,把博儿交给他,还有……”叶溪已经哭成泪人,哭得说不出话只是点头。叶溪好悔啊!悔自己以前没能对蒋毅更好些。
叶溪处理完蒋毅的后事,便决定回到北京生活。
北京还有父母留下的房子可以居住,她和儿子的户口都在北京,儿子的学习费用会低些。更何况她还想破解蒋毅的疑问,好让他在地下得到安息。
当时正是夏季,儿子刚放暑假,叶溪和儿子就抱着蒋毅的骨灰盒回了蒋毅的浙江老家。
蒋毅的老家在一个三面环山的小山村里。蒋毅父母走得早,是哥嫂把他养大。蒋毅工作后每月都给哥嫂寄钱,开始寄得少,在深圳发达时寄得多。所以蒋毅哥嫂对叶溪很有好感。
叶溪把蒋毅的骨灰安葬在他父母的坟冢旁,又住了两天便要回来。蒋毅的哥哥见挽留叶溪无果便说:“那就叫博儿多住几天吧,反正博儿在放假。”叶溪正在犯愁,北京的一切都没安排好,回去后博儿人生地不熟。便答应了。
叶溪在决定回来时就做好了面对鲍平建的准备,可当她真的见到鲍平建,看着他的背影一步步离去,她还是抑制不住的战栗。她突然明白,有些东西早已烙进她的心底,无法抹去。
2
17年前的那个夏天是叶溪今生最幸福的时光,也是叶溪今生最黑暗的时光。正在春风细雨中沐浴,突然就火烧碳烤般煎熬,那种感觉嵌进了她的皮肉,渗进了她的骨髓。
1996年7月13日闷热难耐。傍晚下了一场暴雨,雨像小孩洗脸,咋咋呼呼,转眼就停了。
雨过天晴,太阳的余晖把西边的天空涂抹成一幅温暖的油画。叶家客厅没有开灯,橘红色光耀从窗口射进来,笼罩着坐在餐桌旁默默进餐的一家三口,气氛与窗外的景色截然相反。
“我吃饱了。”叶溪打破沉默,放下碗筷往卧室走。
“哎……”叶溪妈刚开口,被叶溪爸打住:“算了,让她去吧!”
叶溪趁机躲进卧室,倚在床头看书,看书是借口,躲避父母唠叨追问才是真的。
叶溪爸妈继续吃饭,叶溪爸闷头把碗中的饭吃净,起身往书房走,走了两步停下,回头对正在看他的叶溪妈说:“一会儿我们聊聊。”
“唉!”叶溪妈叹口气,放下没吃净的碗,起身开灯,然后匆忙收拾完碗筷,去了书房。
叶溪妈走出书房时已经9点,她去了趟卫生间便去敲叶溪房门:“溪溪,妈妈进去说点事。”
叶溪妈的敲门声把正捧着书本发呆的叶溪惊醒,她忙回答:“好,进吧!”
叶溪妈进屋,拉过写字台前的椅子,坐到床边,看着叶溪叹气。
叶溪扔掉书,身子往上蹭蹭,问:“妈,怎么了?一副要谈正事的样子。”
“怎么了?”叶溪妈白了叶溪一眼说,“我刚才跟你爸商量好了,同意你和平建结婚。”
“真的!”叶溪惊叫,坐直身子盯着妈。
“真的,哼,”叶溪妈用鼻子“哼”了一声,笑了,“你们都这么大了,不同意怎么办?也不能老这么耗着。他家没房,结了婚你们住这里。”叶溪妈眼睛扫视下四周说,“这屋子十多平,装修一下……你们要是不愿意也可以到外面租房住。”
叶溪眼睛湿了,蹭到床边拽住妈的手说:“妈……谢谢你和爸……”鼻子一酸,头顶在妈怀里哭了。
叶溪妈抽出右手抚摸着叶溪的头发,“唉,你呀,以后日子长呢……我们以前反对,都是为你好!”
叶溪抬起头,握紧妈的手说:“妈,我知道。”
“知道就好,”叶溪妈抽出手,扭头看看床头柜上的小闹钟说,“睡觉吧,明天还上班呢。我也得赶紧睡,一过十点,就睡不着了。”
叶溪晚上失眠了,想着她和鲍平建经历的一切,心绪难平。多不容易啊,快十年了!从偷偷爱上鲍平建跟着他屁股后面转到两个人明确关系背着父母恋爱;从父母知道他俩恋爱后坚决反对到父母不得不同意他俩相处;再到今天父母终于开口同意他俩结婚,他俩走了近十年。其中的欢乐、兴奋、激动、磨难,等等,万般滋味再次重演,怎能不失眠?重演过后,叶溪便盼着天亮。她撩开窗帘,躺在床上,盯着漆黑的天空一点点变亮。
当窗口投进的亮光把屋内的一切变得朦胧时,叶溪再也躺不住了。鲍平建昨晚值班,现在正在单位。她要在上班前先到鲍平建单位去一趟,当面告诉鲍平建这个好消息。
幼儿园在叶溪家东面,电机厂在叶溪家东南,叶溪上班前要先拐到电机厂见到鲍平建聊会儿天,然后再去幼儿园上班。所以叶溪要比平时上班早出去一个小时。叶溪欢快的洗漱,欢快的想着一切,欢快的情绪感染了父母,变成无数只精灵在洒进屋内的光耀上跳跃。
叶溪哼着歌下了楼。走出楼门看见蒋毅站在楼门左前方冲她点头。叶溪笑着走过去问:“嘿,你怎么站在这?”
蒋毅拉着叶溪往墙角走,“找你,有事。”
“有事?”叶溪这时候才发现蒋毅脸色难看,边走边问,“怎么了?”
蒋毅把叶溪拽的墙角,看看四周无人,说:“建哥出事了,赶紧想办法,托人,把事情压下,否则一旦移交公安局就糟了!”蒋毅把在脑子里滚了半宿的话一气说完,轻松了许多。
“什么?为什么逮他?”叶溪急着问?
“哎,昨晚……我已经找了建哥弟弟二平,二平正在想办法,但我看二平把握不大……你赶快托托人或者请你父母想想办法……”蒋毅顾不得看叶溪的表情,只顾一股脑的往下说。
叶溪脸色煞白,紧盯着蒋毅的嘴。蒋毅讲些什么她已经听不清楚,她觉得那一张一合的两片唇就是魔鬼的嘴,把她的欢喜瞬间吞掉,吞得天晕地眩。没等蒋毅讲完,她转身就往楼上跑。
“哎,你……”蒋毅来不及多想紧跟在叶溪身后。
叶溪冲进屋时,叶溪爸正在低头换鞋要去上班。
“爸,救救平建!”叶溪喊。
“嗯?”叶溪爸猛一抬头,感到天旋地转。
“平建从料场拉出一车废钢材木料,被保卫处逮住了,”叶溪没看出爸的异样继续说着,“……关键是他们从下面搜出一堆铜排!”
“什么?”叶溪爸盯着叶溪站起身,身子晃了一下,“砰”倒在地上。
“爸!”叶溪扑向爸。
“伯父!”蒋毅迅速跪地,抓过叶溪爸的手,把脉,并对叶溪喊:“不要晃他!”
“怎么了?怎么……”叶溪妈从厨房跑过来。
“还有脉,我去打电话,赶紧送医院!”蒋毅冲叶溪妈讲完,起身就往外跑。
一小时以后,叶溪爸被120救护人员直接送入西京医院抢救室。
抢救室外很安静,叶溪和蒋毅在抢救室外走来走去;叶溪妈腿哆嗦的站不住,捂着胸口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抹泪。
突然,蒋毅的呼机响了。蒋毅边扭头冲叶溪妈抱歉地笑笑,边掏出呼机看,看后对叶溪说:“二平呼我,我回个电话,问下情况。”
蒋毅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蒋毅走近叶溪低头说:“建哥父亲去了曹伟利家,请曹家托人帮忙救建哥。曹父一口答应了。”
叶溪感到脑袋轰地一下清亮了,一拍脑门说:“对啊,曹伟利堂哥在公安局工作,跟电机厂保卫处很熟,曹伟利的工作就是他堂哥托人安排的,托他堂哥帮忙……”她五指戳进头发,揪着头发,瞪着蒋毅问:“哎,你说我……怎么这么笨呢?疯了似的找我爸,把我爸弄成这样!”
蒋毅劝道:“也怪我,可我觉得,”蒋毅话说半截改口,“建哥那边有了办法,你就别着急了,你就一门心思顾伯父吧!”
叶溪父亲得的是脑溢血,做完开颅手术,一直昏迷不醒,三天后去世。
叶溪家在北京没亲戚。叶溪妈是20世纪60年代归国的印尼华侨,叶溪爸是西北人,俩人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当老师。叶溪父母只生了叶溪一个孩子。生一个孩子,年轻没事时不觉得什么,一旦遇到事,遇到需要人手,或是那种人多势众撑场面的时候,一个孩子便显得凄凉孤苦。
叶溪妈在得知丈夫去世后病倒了,叶溪父母平日也没交几个朋友。叶溪爸去世后,单位的两个领导到家里看望了一下,几个同事参加了葬礼。叶溪一个人送爸爸走,一个人操办着爸爸的后事,那种凄苦无法言表。
陵园寂静,小雨淅淅,叶溪一个人抱着爸爸的骨灰盒走过崎岖的山道,走向山坡的墓地时,叶溪没有哭,叶溪似乎预感到她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3
谁也没有想到鲍平建那么快被判刑,而且一判就是十年。
自从鲍平建父亲从曹父口中得到许诺后,鲍家便安心地指靠曹家。准确的说是指靠曹伟利的嘴,曹伟利的嘴拨动着鲍家人的忧愁喜乐,心绪起伏。
曹父说:“放心吧,我腿脚不方便,什么事就交给伟利去办,那边伟利和他堂哥没得说,这边和你们也熟。有什么情况相互通通气,传个话都方便。”
曹伟利说:“对,你们就别瞎求人了,有我堂哥呢!”
曹伟利很尽力,当晚就传过话:“我堂哥找了厂保卫处,可惜晚了一步,他们已经报案,人送走了。没事,我堂哥说了,公安局那边他更好说话。你们放心等好吧!”过了两天他又传过话,“建哥这事已经被列为特别重大案件,不能取保候审……别着急,我堂哥说再托托人。”又过了几天,在鲍父急得在屋里转圈时,曹伟利推门进来了。吞吞吐吐地说:“叔,不好了,建哥这事被抓了典型。只好等着判了!”鲍父听了两眼发直,曹伟利立马扶住鲍父说:“叔,别着急,急也没用,我堂哥说再托托人,少判几年。”
“少判,能判几年?”鲍父看着曹伟利,近乎哀求地说,“伟利,你帮叔问问,平建这事按理应该判几年。”
曹伟利说:“好,我去问问。我想判不了几年,我堂哥再托托人,也就,一两年吧!”
曹伟利走后,鲍母埋怨丈夫:“你啊,当初就不该只在曹家这一颗树上吊死。”鲍父说:“那指着谁?咱家亲戚没一个当官的,二平刚上高中,叶溪父亲刚去世,她妈又要死要活地要挟她彻底和平建了断。”鲍父收回盯着老婆的眼,吸了一口烟说,“老曹又一口答应帮忙,我可不就一门心思指望他家了。”鲍母叹了口气,“唉,既然这样了,就这么往前走吧!命,平建命苦!”
鲍平建的判决下来,大家都傻了,都有一个共同的疑问。叶溪问曹伟利:“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快?”曹伟利回答:“赶上严打,没办法,天皇老子也没办法!”
“是啊,没办法!赶上严打没办法。”大家都认可了这个解释。
只有这个解释能让鲍平建的父母在等待儿子出狱的煎熬中活下去;只有这个解释能让那些有些愧疚的人,有些惋惜的人,有些隐痛的人依旧喝酒聊天晒太阳;只有这个解释能够让某些罪恶隐秘。
叶溪也接受了这个解释。她只能任命,她觉得她的命就该如此,就该忍受磨难,就该再等十年,十年后接鲍平建出狱和他过日子。
叶溪没有想到,这只是场序幕,灾难将接踵而来。
叶溪发现自己怀孕是在立秋后的一个晚上。当时她正坐在写字台前看书,困意上来,打了一个哈欠,随手合上书准备睡觉。在她把书往桌上放的时候,无意间瞟了一眼桌上的台历。随即眼睛就被台历吸住了。她盯着台历想了一会儿起身去关门,关上门蹲在写字台下面打开右侧的柜门翻找,摸摸索索找出几片东西塞进裤兜去了卫生间。
叶溪从卫生间出来,走过客厅,撞到餐桌才缓过神来。客厅没有开灯,叶溪也懒得开,她借着从窗帘缝隙射进的光亮摸回卧室。躺倒床上翻来覆去地想。
怀孕了,肯定是怀孕了!她用测试纸测了三次,次次都是两条紫红色短线。怎么办,要还是不要?这是她和鲍平建的孩子,她很想生下来。鲍平建十年后才能出来。十年啊!期间会发生什么?即使鲍平建熬过十年,她是否还能怀孕。可,能生吗?妈妈肯定反对,那么长的怀孕期怎么挺过?她和鲍平建没有结婚,未婚女人带着一个孩子怎么生存?即使这一切她都能熬过去,孩子哪?孩子能在别人的鄙视下健康成长吗?一想到孩子将要面临的场景,叶溪就感到剜心的痛。
天快亮的时候,叶溪才慢慢睡着。睡着便是梦,梦见鲍平建,梦见小孩,说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孩子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小手在胸前蜷着……孩子突然不见了,鲍平建便冲着她叫,叫喊着要孩子。叶溪从梦中惊醒,醒后楞了一会儿才去看表,表针已经指向六点半。
起床,洗漱,帮妈妈做早饭。叶溪忙完一切,胡乱地吃了两口早餐就去上班。叶溪骑着车走到半路就变了主意,改道去了医院。
医院的血液检验再一次证实叶溪怀孕了。“HCG测试132,说明你已经怀孕四周。”鬓角长着许多白发的女医生指着化验单说。
叶溪出了医院去幼儿园上班,上班时总是走神,说不说就搂着哪个小朋友犯会儿愣。下班路上,叶溪也没停止思索,她感到脑袋快炸开了,迷迷糊糊去了春再来酒馆。
曹伟利这几天很快活。曹父觉得没把鲍家的事情办漂亮,脸上挂不住,给住在通州的女儿打电话说“闷得慌,想去散散心。”曹家女婿是个处长,住房宽裕,立马派人开车把老丈人老丈母娘接了去。曹父临走时对曹伟利说:“我们这一去就得住个一年半载,你也别总吊儿郎当了,抓紧时间找个媳妇。”曹伟利哥哥大学毕业后分到天津港务局工作,混的不错,已经在那边安家。曹伟利父母一走,曹家便成了曹伟利的天下。
曹伟利下了班,吃饱没事,满大街转悠。
曹伟利晃着腰,哼着小曲从春再来酒馆大玻璃窗前经过时往里面瞟了一眼。“叶溪,”曹伟利站住了,歪着脖观察,“好,好,叶溪一个人,正趴在那张桌子上一杯接一杯地灌酒。”曹伟利笑着进了春再来酒馆。
4
叶溪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下意识地摸下身子,惊叫一声,拽紧被单至下颏。
“哼哼!”声音从背后传出,阴森怪异。
“谁!”叶溪转头。
“我,”曹伟利从阴影里站起来,怪笑道,“没想到吧?”
“你?”叶溪瞪着惊愕的眼睛,攥紧被单。
“对,我干了。干了鲍平建的女人!”曹伟利哈哈大笑,奔到床边扽过盖在叶溪身上的床单。一丝不挂的叶溪扑向被单,手刚抓到被单又被曹伟利扽走,“抢,嘿嘿,抢!”曹伟利怪笑着,扽拽着被单,像耍弄一只猴子。
叶溪突然醒悟,反身跳下床,奔向放在沙发上的衣服。曹伟利坐回暗处,晃着二郎腿,欣赏叶溪的窘态。
“魔鬼!魔鬼!”叶溪浑身颤栗慌忙地穿着衣服,穿完衣服,绕过床,往门口奔。
“回来!”曹伟利起身一把抓住叶溪,又猛地一搡,把叶溪扑倒在床上。叶溪仰倒在床上,胸口被曹伟利狠狠摁住,只能脚踢手抓对方。
曹伟利感到右脸生疼,恶从心起,腾出右手照准叶溪左脸抽了过去。瞬间,一股鲜血从叶溪紧闭的嘴角涌出。叶溪不在挣扎,紧闭双眼,泪水从眼角滴落,滴进雪白的脖颈。
曹伟利发泄完,对蜷缩在墙角的叶溪说:“忘了告诉你,夜里那会儿我拍了照片。你那个骚样,可真够浪的,想看,随时找我!”说完坐到椅子上,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着,吸了一口,仰头吐出一串烟圈,盯着房顶阴狠地说,“你要是真的疯了,满世界去告,我也不怕,大不了陪着你,陪着鲍平建坐牢!可你,哈哈,照片就会飞满大街小巷,就会……哈哈……”
叶溪走出曹伟利家,走出那片平房,才有了思考意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一个跟在鲍平建屁股后面唯唯诺诺,怂头耷脑的小催巴儿怎么就突然变成了狼?不,是魔鬼!一个充满了恨的魔鬼!他恨我?恨鲍平建?”叶溪一惊,她突然意识到,曹伟利对她所做的一切,不只是一个色狼的发泄,而是恨。是?叶溪打了一个寒战。她感到恐惧,无比的恐惧,这个她从未正眼看过的猥琐男人突然显露出狼性,让她充满恐惧。
叶溪低着头,急急地往前走,曹伟利的话在她耳边回响:“忘了告诉你……你那个骚样,可真够浪的……你要是真的疯了,满世界去告……大不了陪着你,陪着鲍平建……哼哼,照片就会飞满大街小巷……”叶溪浑身哆嗦,“满世界去告?”一想到那事她就感到一只癞蛤蟆在身上爬,那种羞辱的感觉比死还难受,她怎么会满世界去告呢。
天大亮时叶溪走到了运河边,叶溪站在桥上望着河水楞了一会儿便有了决定。这就是命,是上天的安排让她不自觉地走到这里。那么好吧!就在这里结束,结束这痛苦的生命。叶溪脸上现出笑容,绕过桥头,沿台阶走到水边,逆着水流的方向往前走了七八米停住,转身望向水面。
叶溪不喜欢紧挨着桥的地方,那地方淤积着许多杂草垃圾,她要找一个干净的地方。
鲍平建获刑入狱以后,蒋毅变了很多,变得沉默忧郁了。他很愧疚,愧疚地不想见到认识鲍平建的所有人,特别是叶溪。所以他为了躲避他们把每天的活动范围局限在单位和宿舍,还有宿舍西面的运河。
每天早上沿着运河跑一圈,是蒋毅的习惯。他现在很庆幸自己有这个习惯。一个人沿着河边慢跑,边跑边思考,内心的痛苦、懊悔、纠结、被一滴滴顺着额头、脖颈、脊背流出的汗水稀释,身体便轻松了许多。
叶溪走向河的深处时,蒋毅正跑到桥头。他突然听到桥下有人叫喊:“嘿,别走了,危险!回来!快回来!”
蒋毅奔到桥栏,看到一个女人正往河中心走,转身下了桥,跑下桥才发现女人是叶溪。
蒋毅叫喊着:“叶溪,不要!叶溪……”扑了过去。
叫喊的人是两个钓鱼的老头,看到蒋毅跑过去,觉出事情蹊跷,议论着:“怎么回事?不想活了?”
“嗯,好像要自杀!”
“我看是两口子打架。”
“哎,现在的年轻人啊!走,过去劝劝。”
蒋毅在叶溪快被水淹没时揪住了她……
蒋毅从水中救出叶溪的时候是周六早上六点多钟,宿舍的年轻人大多还在梦乡中,宿舍区一片宁静。
蒋毅住在紧靠宿舍西门的那栋楼二层,206室。叶溪低着头跟着蒋毅走进西门,穿过草坪,走进宿舍楼。上楼,进入206室,一路除了看门老头瞟了他俩一眼,再没遇见任何人。这让她尴尬羞愧的样子自然了许多。
206室不大,收拾得很干净。蒋毅还有一个室友,室友年初结婚到外面租房住了,现在只剩他一人。二人进屋后,蒋毅找出一件体恤,一条牛仔裤,放到床上,说:“可能大了点,我去食堂打早点,你一会儿把衣服换上。”
那天蒋毅和叶溪聊了很久。叶溪对蒋毅印象一直不错,只是没深聊过;蒋毅对叶溪印象很好,叶溪是他喜欢的那类----漂亮、清高、有个性不张扬的女孩。
同一类人,相互都有好感,都因为身份的特出而保持着距离。这样两个在痛苦中煎熬的灵魂,在经历了生死交错的瞬间后,突然就找到了出口。诉说,诉说,他们不顾一切地诉说着,想把憋闷许久的苦闷倾泻掉。
“我对不起建哥,不该给他出那个主意……可我没带着人去抓建哥啊!现在建哥进了监狱,我成了抓他的英雄……我不愿意,我不要表扬……我跟领导去说,去解释,可越解释越糟糕,越受表扬。”蒋毅茫然地看着叶溪,“你知道吗?我好像看见了一个怪圈,有一条绳索拽着事件,我们越想这样,事件却越往那面发展……”
叶溪迷惑地问:“什么怪圈?”
蒋毅无奈的摇摇头,“我也说不清,只是感觉,哎,不说了!”
与蒋毅相比,叶溪沉稳多了。她告诉了蒋毅怀孕的事,诉说了自己的孤苦,凄凉,诉说了对命运的无奈,但不管怎么倾诉,她始终未提遭受曹伟利强暴的事。那件事她要烂在肚子里,今生不会向任何人提起。
叶溪从曹伟利家走后,曹伟利紧张了两天,看看没什么动静,心便放下了。过了几天曹伟利从同事口中听到叶溪和蒋毅好了的消息,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笑得阴险但发自内心,凭他对他们的了解,叶溪肯定没告诉蒋毅那件事,若是告诉,蒋毅定会找他算账。
哼,这下好了!叶溪和蒋毅好了,鲍平建和蒋毅的仇就结瓷实了!于是曹伟利晚上去了鲍平建家,和鲍家人东拉西扯的聊了一会儿,便和二平约定周末去监狱探望鲍平建。
探监回来,曹伟利像换了一个人。脸上有了光亮,走道时使劲挺着胸脯,背有些驼又使劲挺着,那样子让想取笑他的人都不好意思。有些熟人怜悯心发作还给他介绍了女朋友。
曹伟利相中的女孩是变压器车间的临时工韦晓嫚,小他四岁,人长的一般,较胖,个子却比他高半头----主要是曹伟利太矮,刚刚一米六二。
5
8月底的一天晚上,叶溪回家较晚。
坐在客厅看电视的叶溪妈说:“你可回来了,我心跳得站不住劲。”
叶溪边换鞋边说:“有什么站不住的?我就是和朋友聊聊天!”叶溪换了拖鞋,坐到妈身边说,“你总这样,哪天我结婚走了,怎么办?”
“结婚?你和谁结婚?”
叶溪拿过妈手中的遥控,关掉电视,说:“妈,我和蒋毅商量好了,过几天就去领证。”
“蒋毅?”叶溪妈糊涂了,楞了会儿说:“好,好!”叶溪妈不敢说别的,女儿的性格她了解,心想:“只要不是鲍平建就好!”
叶溪说:“不办婚礼,十一我和蒋毅回趟他浙江老家,就算旅行结婚了!”
叶溪妈问:“房子哪?你们住哪儿?”
叶溪说:“租房,租套一居室,粉刷一下,买几样家具,就行了。”
叶溪妈问:“这都是你们商量好的?”
叶溪点头,“嗯,刚才商量的。”
叶溪妈握住女儿的手说:“再商量商量,你跟蒋毅说说,到咱们家住吧!你走了,家太冷清。”
蒋毅同意和叶溪结婚后住叶溪娘家,这让叶溪妈很高兴。
蒋毅和叶溪从浙江老家回来,住进了叶家。三个人在一个屋檐下相处总有一些事情发生,叶溪妈是个精明人,透过这些事情便看出蒋毅是个温和善良的人,而且勤快懂事。小两口相敬如宾,和和睦睦,叶溪也怀孕了,叶溪妈感到很欣慰。
鲍家对叶溪和蒋毅结婚没做出什么激烈反应。曹伟利早就通过气,鲍家又是这般情况,怨恨只能压在心里。
曹伟利除了笑还是笑,怎能不笑呢?他担心的事就像飘着的一片树叶落进搅拌池里,搅碎,溶化,消声灭迹了;他的婚事也很顺利,韦晓嫚带他回怀柔老家见了父母,尽管韦晓嫚父母见了他很不满意,但没辙,韦晓嫚怀了他的孩子。“哈哈,哈哈!”曹伟利躲在屋里放生大笑,他从未这么舒畅过,他要尽情享受。
来年春天叶溪生了个儿子,取名蒋博。
蒋博的出生让曹伟利的笑立马僵硬,随即变成恐惧。
曹伟利已经结婚,韦晓嫚怀孕四个月,韦小嫚的每次孕检曹伟利都陪着。曹伟利说韦晓嫚:“你就是个糊涂蛋,孕期到底多长?什么时候孕检?什么时候生?都弄不清楚。”韦小嫚反驳:“有你呢,你个弯弯绕脑袋,成天算计,我还用弄清。”
曹伟利听说叶溪生了,顿感不对。他蜷在沙发上掐算:叶溪刚结婚六个月,六个月就生孩子怎么可能。孩子是自己的?也不可能。那件事发生在八月下旬,到现在也就七个多月。那么?孩子是鲍平建的?按时间掐算,孩子就是鲍平建的!
曹伟利感到恐惧。孩子要是鲍平建的,孩子就会成为一条纽带,早晚会把叶溪和鲍平建栓到一块,有叶溪撮合蒋毅和鲍平建也会说上话。那时他费劲心思掩盖的一切就会大白天下,鲍平建定会宰了他。
“鲍平建!”曹伟利一想到鲍平建腿就哆嗦,那个强悍明朗的身影从小压着他,使他越来越猥琐。他坐不住了,他要马上弄清孩子到底是不是鲍平建的。
叶溪和蒋毅决定结婚时是有约定的,他们只做名义上的夫妻,把孩子生下来,养大,将来交给鲍平建。
叶溪的生长环境给了她真善的性格,也铸就了她的孤傲和任性,她做事只凭内心,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深爱着鲍平建,想生下他们的孩子;蒋毅人不错又谈得来,一心要承担起保护她和孩子的责任。至于鲍家的误会,别人的看法,随它去吧,她从不解释。叶溪曾经写过一首《那一刻只需转身》的诗表达了她的那种态度,诗中写到:
如果你听到了
不用解释
摇摇头,风吹过耳边
谣言便随风而散
如果你看到了
不必难受
笑一笑,云飘向山巅
彩霞会把丑恶驱赶
如果你遇到了
不要纠缠
只需转身,抬脚的瞬间
身影会告诉小人不必再见
柴米油盐的生活,锅碗瓢盆的碰撞,如山崖下缓慢流淌的溪水,天长日久的软磨漫侵,再坚硬的岩石也会印上一层绿苔。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也是如此,一时半会儿对你的冲击并不大,但架不住时间的打磨,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会渗入你的血液,滋润你的心田。叶溪和蒋毅的感情便是如此。他们越来越感到彼此的喜欢了,特别是博儿出生以后,那种喜欢似乎变成了爱。爱让他们各自内心纠结,挣扎;爱让他们在一个迷人的夜晚终于拥有了对方。
五月下旬的一天下午,叶溪推着婴儿车在楼下散步,曹伟利突然从楼角拐弯处窜出来挡在前面。叶溪一惊,随即推车右转想往回走。
“嘿嘿,我就是想看看孩子!”曹伟利拽住婴儿车,手伸向了博儿脸。
“别碰他!”叶溪尖叫。
曹伟利缩回手,盯着躺在车里转着黑亮眼珠的博儿说:“喊什么,你不怕吓着他吗?”
叶溪没理曹伟利,推着车匆匆离去。
曹伟利断定躺在车上的孩子一定是鲍平建的。哼,早产,骗鬼去吧,那么健康的孩子能是早产?还有那眼睛,那宽阔的脑门,只有鲍平建才有。曹伟利脸上现出阴狠,望着叶溪的背影咬紧嘴唇。
叶溪的平静生活就在那个下午被曹伟利搅乱了。叶溪从此处在惊恐中,曹伟利的声音,曹伟利怪异的笑会突然闯进她的脑海。她推着博儿遛弯或是带着博儿去医院检查身体时,总是不自觉地往后看,她总感到有个影子跟在后面。
叶溪的感觉没错,身后的影子就是曹伟利,曹伟利有了新的计谋。
蒋毅是个心细的人,他感到了叶溪的异样,但没多想。他觉得可能是叶溪带孩子累的。那时他工作很忙,老科长岁数大了,身体不好,大事小情全都靠着他。老科长说:“你要加紧锻炼,上面正在讨论把你提为副科长。”
蒋毅不是想当什么科长,但工作总是要干的。即干就要干好!这是蒋毅的性格。
时间一晃又过了一年,这一年叶溪过得不安稳。蒋毅当了副科长以后更忙了;儿子总是闹病,三天两头跑医院。最让叶溪烦闷的是,总感觉暗处有一双眼睛盯着她,那双眼睛来自一个魔鬼,那个魔鬼的目标是她的儿子。为此她惊恐不安,经常恍惚,失眠。
叶溪妈说:“你是不是得了产后抑郁症?要不,看看医生。”
蒋毅说:“别太紧张,孩子小时候都闹病,大点就好了。”
叶溪只是应和,什么也不说。人嘛,终归隔着层肚皮,只要她想瞒,再亲,对方也看不清她心里想什么。
照往常蒋毅定会看出点什么。可现在他工作不顺,像是掉进了昏暗密匝的网里,挣脱不开。知道暗处有人使坏,又看不清是谁。很是苦恼。正在这时,深圳的一个同学邀请他过去发展。
晚上蒋毅躺在床上问叶溪:“哎,你想过换个环境生活吗?”
叶溪翻身搂着蒋毅的脖子,说:“想过,想过无数次,可怎么换啊!”
蒋毅拽过叶溪的一只手说:“走,去深圳!”
“深圳!”叶溪抽出手,“人生地不熟的,我害怕。再说这边的工作怎么办?”
蒋毅搂住叶溪,说:“我一个同学在那边混得很好,他要我过去发展。这边吗?辞职!我在这里也......”蒋毅松开叶溪,靠在床头,“......总是出事,总感到后面有只黑手.......”蒋毅一旦打开话匣子便一口气说了下去。
叶溪从未想过蒋毅工作上会有什么问题,听蒋毅这么一讲,她很惊讶。她深深地感到蒋毅的迷茫和苦闷。她也想起了自己,她不是时刻都想甩掉那个如影随行的魔鬼吗?便说:“那好吧!我们去深圳,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叶溪妈很支撑他们的决定,叶溪妈说:“年轻人就应该出去闯闯,你们不用惦记我,大不了我请个保姆。”
叶溪一家是六月底去的深圳。
曹伟利得到叶溪一家去深圳的消息后,大醉了一场。醉后的样子把韦晓嫚吓坏了。这个体型比曹伟利大一圈的女人从此再不敢指着丈夫的鼻子骂窝囊废了。
6
灯光照在叶溪凝重的脸上,眼角的皱纹像白玉上的裂痕,细碎但很清晰。叶溪还是那么美丽,还是那么孤傲,但已不再任性,不在脆弱。她的心经过苦难的碾磨而变得粗粝、坚强。
叶溪盯着桌上那摞钱沉思了一会儿,叹口气,起身把钱锁进立柜,上床睡觉。
钱共六万,不管鲍平建怎么想,她的确需要这六万块钱。她存的钱只够她们娘俩一年的生活开销,博儿要上好学校需要钱,有个头疼脑热去医院需要钱,她打算明天去找工作,可万一找不到工作怎么办?有了这六万块钱放在柜子里面,她的心就有了底。叶溪想着翻个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