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刘文堂走后,李兰花就天天掰着指头算日期。一月、两月、三月、五月——到了五月,李兰花就心慌起来:文堂早该回来了呀!西川县此次虽无别人进京赶考,可往年有啊,她找到往年应考的书生打听,人家说来去顶多三月足够了。李兰花又人托人四方打听省里几个进京的书生,几人虽然都没考中,可人家早就回来了,人家也不认识刘文堂。人去哪里了呢?从此以后,李兰花和公公、婆婆就在等待中煎熬。等啊等,一年、两年过去了;三年、五年又过去了,刘文堂始终不见回来。李兰花一面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一面还要时时安慰二老。刘文堂的父母常常去到村头等儿子,天黑也不愿回来。刘母哭的时候多,不哭的时候少,哭着哭着,眼就哭瞎了。刘父自打那次断了肋骨后,腰就直不起来,驼背含胸的,行动很是不便。兰花叫他什么也别做,可他硬是不让自己闲着。一次放牛突降大雨,山洪暴发,行动不便的刘父遭水久浸,虽未被淹死,却又染上个重病,卧床不起,从此便离不开医药。
再说李兰花娘家的事。娘家李家庄离王刘村只有两、三里地。这李兰花十一岁上死了父亲,十二岁上母亲又撒手人寰,家里便只剩下兰花和四岁的弟弟李二柱姐弟两人了。父母在世时的生活重担,一下子都压在了李兰花那稚嫩的肩膀上,既要辛苦耕种那一亩二分开荒地,又要照料好年幼的弟弟,艰辛可想而知。然而早当家、早历练,也早早地成就了她坚韧不拔的个性,就凭着这个性作顶梁柱,硬把个小家撑了下来。
李兰花本就长相清秀,随着一年年地发育成熟,到了十八、九岁时,便招致了不少后生哥的追求,李兰花却一一谢绝。
因为她心中已有了人啊!
一次,李兰花在西山坳放牛时,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头黄牛,与她家的黑牛相遇了。两条牛好像前世有缘,相处甚欢,不离不弃。兰花的牛已经吃饱了草,可她又不好回家,就顶着火毒的太阳,等那黄牛的主人。过了好久、好久,才见一个后生惊惶失措地跑来,看到了黄牛他才大喘一口气,说:“可找到你了!”
“这是你的牛?”李兰花打量着这个满头汗水、一脸朴实敦厚的年轻人。
“是的、是的。”年轻人连连点头。
“你放牛才放得怪呢,我在这里都等了好久了,也不见人来。我又不敢走,生怕它吃了别人的庄稼。”李兰花指着不远处的庄稼地说。
“嗨、嗨,我、我在那边看书看忘了,对不起,对不起!”年轻人一脸歉意地亮了亮他手中的书。
李兰花这才注意到这本厚厚的书。原来,牛在啃草,人在啃书!
从此后,再放牛时,只要遇见这个自称叫做刘文堂的人,李兰花就有意无意地帮他看着牛,让他能多看点书。刘文堂呢,开始还有点儿不过意,渐渐地,他觉得要是看不到李兰花,好像书也看不进去了,于是他也有意无意地愿和李兰花凑在一起放牛。二人心中都有了一种朦胧的依恋,只是这依恋都被一张窗户纸隔着,没有戳破。
也真凑巧,刘文堂的父母托的媒人路过李兰花家时,临时想起这家有个姑娘,进去顺便一提,李兰花便一口答应下来。
出嫁那年,李兰花二十岁。她本想等几年弟弟大点了再嫁人的,可是也体谅他弟弟年幼的刘家,主动提出要她把弟弟带来一块儿生活。当兰花和弟弟二柱商量时,二柱却怎么也不同意去别人家生活。
“怎么是别人家,是跟着姐姐呀!”李兰花劝说着。
“姐姐!这里是你娘家呀!你总还要回娘家来,我不在这里待着,你回来时,娘家一个人也没有,冷冰冰的,怎么行!”二柱眼里噙着泪花说。
一个才十二岁的孩子,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着实叫兰花大吃一惊。她不由一把抱过弟弟,亦噙着泪说:“傻子,你还小,怎么能离开姐姐?你不去,姐姐就不嫁人了!”
“姐姐!我不小,都十二了!”二柱挣脱了姐姐的怀抱,他背着手、像个老大人似的,说出了这句话。
“十二还不小哇?好了、好了,这事不提了,等你长到十八岁再说吧。”李兰花似乎主意已定。
从小受到姐姐不认输的性格感染,二柱哪里认输:“姐姐你十二岁就当家了,我咋就不能?”
“姐姐十二岁还有你作伴呢,姐姐一走,你连个伴也没有!”
“男子汉不要伴!”
“你就不想姐姐?”
姐弟多年相依为命,哪能不想!依二柱的本心,巴不得姐姐一辈子不嫁人,姐弟永不分开才好。可那个叫刘文堂的人,已来过家里多次了,二柱看得出来,他真真对姐姐好,姐姐也真真对他好。二柱虽然还小,可是也能朦胧地意识到,让两个要好的人为了自己而不能在一起,也是令他不安的事。何况那个刘文堂也对他好,刘家他也去过多次,一家人都对他好啊!二柱便说:“姐姐,想你了,我就往那个文堂哥哥家跑,反正不远嘛!”
兰花却总不放心留二柱一人在家,便好久不提这事了。后来,还是二柱略施“小计”,才成全了姐姐的婚嫁。这“小计”就是:先满口答应随姐姐一起去刘家,可是等姐姐嫁过去后,他又跑回来守他的“老营”。兰花无奈,只好常常回家照看弟弟,还委托好心的邻居照看。
转眼,六年过去了。六年之后,二柱长成了一个十八岁的大小伙子。这六年里,先是兰花往二柱这里跑得多,因为弟弟年幼;后是二柱往兰花这里跑得多,因为姐姐家困难大。姐夫赶考,一去不回,姐姐的婆婆眼哭瞎了,姐姐的公公又身患重病,姐夫临走借的那二十两银子的债,压在姐姐身上,得靠勤扒苦做来偿还,姐姐太难,得帮姐姐啊!
这天一大早,兰花正在门外扫地呢,就听见“姐、姐”的喊声。她扭头一看,是二柱匆匆忙忙地走来。
“哎呀二柱,你、你的衣服怎么全是湿的?”兰花见二柱的身上还在往下滴水,不由连声惊呼。这已是入冬天气了啊!
二柱却笑着说:“没事、没事,姐,我从那边小河沟里蹚水过来,不小心踏到一个深水洞里了。不过,药没打湿。”说着,将药包递给兰花。
原来,二柱是起早给兰花的公公抓药回来了。自打刘文堂的父亲生病,这一年多来,请医、抓药的事,都是二柱一人包了。这一包包救命的药,一次次地把刘父从死神手里又拉了回来。
“快、快,快把湿衣服脱了,我找干的你换!”兰花心疼地把弟弟搡进屋。
二柱仍是憨厚地笑着说:“姐,没事的,你快给大叔煎药。”
“没事?你大叔就是落水后得的病!”兰花说着,已麻利地找来了干衣服,递给二柱,“快,快换!”
二柱一边接过衣服,一边还在给为他担忧的姐姐宽心:“嗨,大叔是老了,我这身体跟牛一样呀!”
“你别逞能,就是牛,也有得病的!快换!”
双目失明的刘母听见有人说话,拄着棍子从里屋摸了出来:“媳妇,你在跟谁说话呀?是不是文堂回来了?”
正在灶间煎药的兰花答应着:“妈,你想儿子都想迷了,哪里是文堂,是二柱给爹送药来,衣服都打湿完了。”
这时,二柱已经换好了衣服,他上前扶着刘母喊:“大婶!”
刘母摸着二柱,感激地说:“二柱啊,大婶一家拖累你了!”
二柱忙说:“大婶啊,说啥拖累呢。二柱从小没爹妈,你们就是我的亲爹妈!”
“唉,叫你们姐弟两个都受了大罪。要是文堂在家,咋会……也不知文堂还能不能回来!”刘母说着、说着,泪又涌了出来!
二柱忙扶刘母坐下,连声安慰道:“哎呀,大婶,您老别难过呀!我姐夫一定能回来的,他、他临走时不是说得好好的吗——姐,我姐夫走时给你写的那话呢?”
李兰花便掏出时时带在身边的那块罗帕,递给二柱:“在这里呢。”
二柱从小姐姐教他认了不少字,接过罗帕就念:“‘此去誓折蟾宫桂,反做良吏报亲人’,大婶,你听,我姐夫走时说定了的,他要求个官回来,还要当个好官,安慰你们呢!您得开心地等着呀!”
刘母止住了泪:“我儿子说的多好,我们等着、等着啊!”
兰花煎好了药,姐弟二人一道进里屋给刘父喂药。每次喂药都得好一阵劝。这次也不例外。刘父又说家里这么穷,还老为自己花钱买药,这药他喝不下去。二柱又把刘文堂写的那两句话说给他听,还把自己已经说过无数遍的话再溜出来:“大叔、大叔,您不好好治病,咋能等到我姐夫回来呢!”刘父这才又喝药。
可是,刘父最终还是没等到儿子回来。就在刘文堂走后的第八个年头,刘有田带着一腔遗憾,与世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