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门外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都事。都事匆匆忙忙进门就喊“大人、大人……”,忽然看见李兰花仍在这里,便住了口。
刘文堂便对都事说:“你说吧,什么事?”
都事便说:“大人哪,卑职刚才探访到,那欧阳鹏留下来的几个人,可是、可是嚣张之极呀!”
刘文堂一愣,问道:“哦,他、他们如何嚣张?”
都事看了看李兰花,吞吞吐吐地说:“他、他们拿着尚方宝剑,先是跑到大牢里,督促那司狱放了王豹;又说李、李二柱要执行死刑,叫把他带镣上枷,关进死牢,等候处斩。”
刘文堂、李兰花一听,立时惊异万分!刘文堂的身上又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说话时连嘴唇也抑不住抖动:“真、真是欺人太甚!哪里把我这个钦差、还、还有代理知府,放在眼里!这、这是啥时候的事?”
都事说:“唉,在夫人来这里之前,他们就去了大牢了。司狱跟我说,他拗不过他们,当时就把王豹给放了。不过,司狱念及大人您的情面,并没把李二柱带镣上枷转进死牢,只是在他监室门上加锁,还吩咐狱卒不要再让人探望。”
刘文堂挺起身子,恼怒地说:“这、这些人怎么专门惩善护恶?刚把那个恶吏谭正调走了,又把这个恶徒王豹放了!我、我去找他们论理!”
都事摆摆手说:“唉,大人,这些人已不在大牢了,他们正在满街里张贴告示呀!”
“贴什么告示?”刘文堂问。
都事又望望李兰花,说:“贴、贴处斩李二柱的告示呀!”
“啊?!”刘文堂惊讶之极,“贴告示?他、他们哪里来的印信?知府的大印,在我这里呢!”自从刘文堂要谭正反省,就收缴了他的知府印信,而这处决人的告示,是何等严正之事,没有官家的印信,是断然不行的。
“嗨!”都事说,“他们用的是刑部的印信,比大人您那印信硬邦多啦!”
刘文堂瞪大了眼:“刑部的印信他们也有?”
都事叹口气,说:“大人哪,卑职跟您说过,六部都在严嵩控制之下呀!”
刘文堂听了,“扑通”一下跌坐在椅子上,一时竟然说不出话。
都事的一番话,直使李兰花惊恐万状、忧心如焚!这时她插进来说:“哎呀,怪不得!我刚才去送饭,那老禁卒就不让我进了,叫我放在那里。这可怎么办、怎么办,你们说怎么办哪?”她望望刘文堂,又望望都事,直急得一脸煞白。
刘文堂仍一时无语。
都事望望李兰花,一脸歉意地说:“唉,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事情、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真、真是……”说到这里,他又望望刘文堂说,“大人哪,当初真该依了那谭正的,私决算了。”
刘文堂摇摇头说:“何必提当初!”
李兰花不解地问:“什么私决呀?”
都事便说:“夫人哪,那谭正处于困境之时,曾向巡抚大人提出私决李二柱一案。”
“怎么样私决呢?”李兰花又问。
都事说:“无须改判,只是悄悄放出李二柱,再由那王豹多赔些银子。”
李兰花紧接着说:“银子不银子不稀罕,只要能放我兄弟出来。那又怎么……”她又望望刘文堂。
刘文堂叹一口气,说:“已过去之事,何必重提。我乃堂堂钦差,岂能低眉顺眼地跟他私决!”
李兰花望着刘文堂,急切地说:“那你这钦差,现在能放我兄弟也行啊!”
刘文堂说:“当然能放!”他向都事招招手,接着说,“我已将李二柱一案改判,你拿上令签,速叫中军带几名军士,去大牢放出李二柱!”说完,他拿起桌上的令签递向都事。
都事走近堂桌,看到了卷宗上那“撤消原判”四个大字,又迟疑地接过令签,然后小声地说:“大人,您想好啦?”
刘文堂点点头:“你只管去办!”
都事便拿起令签,转身往外走。李兰花说了声“我跟你们去接我兄弟”,也跟在都事后面往外走,正这时,大门外却又匆匆闯进一个人来,和低头外走的都事撞了个满怀。都事抬头一看,原来来人正是已随欧阳鹏离去的那个旗牌官!他不由一惊: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呀!遂又驻足暂待。李兰花也只好站住。
只见那旗牌官对着刘文堂拱拱手,然后大大咧咧地说:“巡抚大人,我们尚书大人吩咐,要下官转来取一样东西!”
刘文堂不禁惶然,问:“取什么东西?”
旗牌官说:“取那李二柱一案执行判决的判词啊!”
“啊?!”刘文堂一听,本能地用衣袖遮住了他写下的那“撤消原判”几个字,仍是惶然地问,“执、执行判决,还要判词?”
旗牌官口气很硬地说:“当然!不然有什么凭据向皇上交旨?”他又指着那悬挂的御匾说,“百案清正就是百案清正,一案未了,就是欺君!你快将执行死刑的判词写好交我,尚书大人急等着呢!”
“尚、尚书大人,现在哪里?”刘文堂问。
旗牌官冷笑着说:“尚书大人历来办事认真,不愿留下尾巴,故尔欲走又返,现在御史官署住下,专等巡抚大人速决此案。大人快写呀!”
这御史官署,是在离南阳府衙不远处一个豪华所在,是专供朝廷大员出差来此下榻的地方。当初刘文堂未住那里,而是住进南阳府衙,是觉着办事近便。这欧阳鹏竟然住进御史官署不走了,这是在给自己施加压力,这是大兵压境啊!刘文堂不免心中又是一阵慌乱。眼下这判词怎么能交,交了不是授人以柄、引火烧身吗?一阵踌躇后,他支吾着说:“哦,卷宗还要查寻,你、你少时来取。”他又向都事使个眼色,说,“都事,别、别的事暂且放下,你先陪这位差官去廊房饮茶吧!”
都事点点头,便悄然将手中的令签放回堂桌,然后上前拉拉旗牌官,说:“走吧老兄,看你满头的汗,去歇歇无妨的。”
旗牌官勉强地随都事走了,临走还抛下一句话:“那你要快!”
这里,一旁站着的李兰花走近刘文堂,急急地问:“那个、那个什么尚书,是什么人?”
刘文堂紧皱着眉头说:“就是来送御匾的那个钦差呀!真是、真是咄咄逼人,竟然住下不走了!”
李兰花又问:“他要你的判词?”
刘文堂点点头:“是呀、是呀。这是不是、是不是节外生枝?执行判决,还要上交判词?唉,唉!”他已急如热锅之蚁,坐立不安。
李兰花却脱口而出说:“你愁个什么?把你写的判词给他就是了!”
刘文堂听了一脸惊诧,他瞪着那已写下“撤消原判”的卷宗,惶然地说:“给?怎么能给?这一给出去,说不定就要大祸临头啊!”
李兰花望着刘文堂惶惧的样子,很觉不安,便说:“你要冷静。我问你,那个钦差眼下能对你怎样?”
刘文堂说:“眼下……眼下他倒不能对我怎样,他是钦差,我也是钦差;他有尚方宝剑,我也有尚方宝剑哪!就怕……就怕他回朝之后……”
李兰花却打断了刘文堂的话,此时此刻,她这个“妇人之勇”,已胜过了刘文堂的“匹夫之勇”!只听她说:“这就对了!文堂呀,还等他什么回朝之后,眼下、眼下没人栓住你的胳膊手啊!眼下是天高皇帝远,眼下你有官有权贵为钦差,正可以反做你的良吏、快做你的良吏呀!二柱无罪,马上放他出来;王豹该杀,你手里不是有军士吗?抓回就杀!还有那好多冤案,日夜不停、连三赶四,都给它翻了吧!反正一不做,二不休,有罪就让它罪在一块儿。想当良吏,你就硬硬梆梆地挺起你的脊梁,堂堂正正穿它几天官家的衣裳。纵然是日后倒霉出事,咱不后悔,咱问心无愧!那皇帝老子要判你坐监,我陪你坐到底;要判你死罪,我陪你下地狱!”
李兰花说得恳切、说得坚决、说得有理,可是此时的刘文堂,早已是心慌意乱、六神无主了,他不能静听,更不能静思、静辨,他整个的心思都陷在了日后要丢官的恐惧中,难以自拔。虽然不能静听,但是李兰花的话中之意,他还是听明白了一些,但这个“意”却无助于避免那个丢官的后果,所以,听李兰花说完,刘文堂并没有多少赞同的成分,而是迟疑地摇着头说:“夫、夫人,还有没有万、万全之策呀?”
李兰花听了一愣,她越来越感到丈夫的话使人意外,意外得让她生气。曾经的心同意合的夫妻、患难与共的伴侣,现在怎么就想不到一块儿去?自己想的是人命关天,丈夫呢?是什么?是什么?是官位关天?刚有点儿胆量,又往回缩,一发千钧的关键之时,还这样犹豫、这样拖拉,怎不可气,怎不可恨!于是,她焦急地连连跺着脚说:“你、你这人是怎么啦?你还要什么万全之策?哪儿有万全之策?再拖下去,一全之策也没有了啊!”
“哦……哦……一全也没有了?”刘文堂机械地重复着李兰花的话,那副惶惧不安又束手无策的样子,更令李兰花心急如焚!
正这时,都事走了进来。刘文堂一见都事,更慌张了,他脱口就问:“都事,是不是、是不是那个差官催要判词?”
都事说:“催到没催,只是他叫卑职来大堂里看看,有没有别人在,他说他想和大人您单独谈谈。”
“哦?他要谈什么?”刘文堂今天算是把一生的慌乱都用完了,听说欧阳鹏派来的这人要和他谈,心里又是一阵慌。
“卑职也不知他要谈什么,”都事说,“只是觉得这个旗牌官也不好对付。”
“哦、哦,你去叫他来吧。夫人,你、你就到后堂去避避。”刘文堂机械地吩咐着。说完,他赶紧就把李二柱一案的卷宗合拢,藏在了堂桌下面。
李兰花去了后堂,都事出了门,片刻,那个旗牌官就来了。见旗牌官脸色还好,刘文堂就礼貌地给他让座,旗牌官也比先时客气多了。只听他坐定后说:“巡抚大人哪,下官奉命办事,言语不当之处,你多包涵。尚书大人要我在必要时跟你谈谈,把他的话传给你。现在,就跟你谈谈吧。尚书大人常常当着我们夸奖你,说你这人很有文才,所以他这次当主考官,才选中了你。他说这朝中之事复杂多变,强者有为,弱者难待。你出身寒门,无依无靠,不找个靠山,是难以立足的。尚书大人说只要你愿意,他和严太师以后都愿做你的靠山,处处护着你。他说谭正就很聪明,人家靠着靠山,就能事事如意,顺风顺水,前程无量。尚书大人说他最喜欢的人是不光有才,还要能听话。他说只要你听话,就能保你也事事如意,步步高升。他要我提醒你,你初登仕途,不悉官规,一定要审时度势,切莫率性而为。这百案清正,圣上嘉奖已定,你就千万别再说三道四了,倘若得罪了皇上,难免会厄运临头!他说李二柱一案是百案之一,当然是清正的,连皇上都说是清正的,谁又敢说不清正?谁又敢说不是铁案?铁案是不能碰的,谁碰了就是拿着鸡蛋碰石头,必定碰得头破血流!他知道那李二柱是你的小舅子,说是既然叫你代理知府,速决此案,就是对你的信任,是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若不然,叫谁来都能代理的。如果你顺顺当当地执行原判,尚书大人回朝奏明圣上,称颂你有大义灭亲之举,皇上定会给你加官晋爵。你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就稳得了。可你若是一时头脑发热,做出抗旨违上的事来,便会自招祸殃,到那时谁也不能保你了!尚书大人说这些话不光是他一人所言,有好多都是当朝首辅严嵩太师的原话,是他叫尚书大人传给你的。你该知道,严嵩太师如今可是权倾天下,连皇上也常常听他的!他叫传话给你,可真是高看你呀!好了,话我也传完了。我出来的功夫太大,不能再等,得回去跟尚书大人回话。大人你写好判词,自己送到御史官署吧,只是要快些好。尚书大人要是等急了,也许就不等了,因为皇上正急等着他去交旨呀!到时候尚书大人在皇上面前,就是再想为你美言,也无法美言了!告辞,告辞!”临出门时,他又撂下一句话,“你应该当机立断啊!”
就这样,刘文堂没说上一句话,旗牌官咕咕咚咚撂下一堆话后,便离开了。他那一堆话就像一堆滚木擂石,字字句句都砸在刘文堂的要害之处,砸得他不堪忍受,又不得不受;疼得他剜心割肝,又无处躲闪。尤其那“大义灭亲”的话,每一个字都在要他的命;而那“当机立断”的最后通牒,就是催命的恶鬼,使他连喘气的功夫也没有了!
怎么办?怎么办?刘文堂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当机立断改原判、放出李二柱、改杀王豹?那些人定会不依不饶、百般阻挠、搬上压下、加害构陷,到头来案没翻成,自己也要完蛋!那么,当机立断维持原判?从此那些人就会把自己当成他们一伙的人,自己在朝中就能站稳脚跟、一路顺风、高官厚禄、大福大贵?一着棋,只有一着棋,生死存亡、吉凶祸福,就只凭这一着棋了啊!唉、唉、唉……刘文堂想得头痛欲裂。他使劲捶头,捶着、捶着,猛然就捶出了一句话:“不就是改两个字吗?”于是他双眼一瞪,牙齿一咬,从堂桌下摸出那个卷宗打开,用红笔重重地将“撤消原判”中的“撤消”两个字划掉,然后欲改写成“执行”二字。可是握笔的右手竟然颤抖不止,下不成笔,几试几败,最后只得双手抱笔,写完二字。写此二字,竟似用了千斤之力,直累得他大汗淋漓,喘息不止,写后呆愣如痴!
这时,从后堂出来的李兰花,看到了那卷宗上的改动,不禁大惊失色:“啊?!‘执行原判’?你、你怎么又改过来了?”
刘文堂喘息着,说:“夫、夫人,你要体谅我的苦衷啊!”
李兰花瞪着那几个字,大惑不解:“‘执行原判’?那我兄弟不就……”
刘文堂此时反倒镇静下来,他悄声说:“夫人,二柱死了,我给他厚葬。”
“啊!!!”——刘文堂这低声细语的一句话,却犹如一记晴天霹雳,击打得李兰花一下子呆坐在地上!
正这时,都事匆匆进来说:“大人、大人,那个旗牌官怎么走了?”说着,他发现了坐地的李兰花,刚欲问其故,却见刘文堂对他接连招招手,便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只见刘文堂飞快地将堂桌上的卷宗合拢夹在腋下,然后拉上都事说:“你我快去御史官署!”
刘文堂、都事走了。
这里,瘫坐在地上的李兰花,五内俱焚,七窍生烟,一股怒气不上不下,憋堵在胸口。好一会儿,那怒气才冲口而出,变成仰天哀嚎:“厚——葬?厚——葬?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