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堂领受巡抚大任后,皇上配给他的随行班子,是相当可观的。前面已提及,随行的就有三十多人。这三十多人,除了担任宿卫的人员从兵部抽取外,其余人员大都是从专司监察之责的都察院抽取。这些人员中,又有两文两武四个头目,两个文头目的职位分别是监察御史和都事,两个武头目的职位分别是中军和副使。刘文堂去西川查案,带去了中军和监察御史,留下副使和都事在府衙守候。刘文堂回到府衙后,要安排明日提审谭正之事,却到处找不到都事的人影。问及同和都事留守在府衙的副使,那副使先是吞吞吐吐不肯说,逼问急了,才道出实况。原来,自刘文堂去西川后,这都事就和新知府谭正从西川带来的那个师爷交上了朋友。这师爷名叫董万,喜欢吃喝玩乐,都事就常常约他出去消遣,不是去茶馆听曲,就是去酒馆喝酒。刘文堂便派人出去找,可是去的人到傍晚回来也没找到。南阳城这么大,谁知道这两个神仙跑到哪里去了?刘文堂大为恼火:身为我这钦差大臣的幕属,理应忠于职守,却如此放任。我叫他留心监视谭正的举动,他倒好,竟和谭正的爪牙混到了一起,我岂能饶他!直到晚上二更时分,都事才和喝得酩酊大醉的董万一道坐车回来。都事一听巡抚大人回来了,而且到处找他,便急忙来见。刘文堂见了都事,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那都事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性格不愠不火,任凭刘文堂怎样训斥,他都屏声静气地听着、受着,并不分辨。直到刘文堂训完,又说他此次在西川查获了谭正诸多罪状,吩咐都事明天在提审谭正时作好记录,还为如何审问征求都事的意见时,这都事才说话了:
“大人哪,您须得慎重考虑,不可轻易提审谭正哪!”
刘文堂听了一愣:“为何不能轻易提审他?”
都事却反问刘文堂:“大人可知道,那谭正为何从一个小小知县,一下子越过知州的位子,升到知府?”
刘文堂摇摇头说:“嗨,这还是个问题吗?他虚报政绩,欺上瞒下,骗取高位呀!”
都事也摇摇头说:“当今官场,虚报政绩者多之又多,为何偏偏这个并不高明的谭正,就能飞黄腾达?”
刘文堂想了想说:“那你说他为何就升得快呢?”
都事压低声音说:“他有后台。”
刘文堂又是一愣:“谁是他的后台?难道他吏部有人?”
都事又摇摇头:“吏部也在严嵩控制之下呀!”
刘文堂不禁一惊:“莫非他的后台是太师严嵩?”
都事点点头:“正是。”
刘文堂诧异地看着都事,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都事这才道出原委:“大人哪,您叫卑职遇事多加提醒,卑职怎敢不尽心。卑职多年涉足官场,深知人际瓜葛之利害,要得仕途无险,必得行事无差。那谭正究竟有何能耐,能不能把他扳倒,我们对他一无所知,怎么能行?大人去西川查案后,卑职打探到,谭正高升知府后,他手下的幕僚除了府衙原有的人员外,他还从西川带来了几个亲信。这些亲信中有一个是他的师爷董万。这董万喜欢喝酒、听曲,卑职便也佯称喜欢喝酒、听曲,和他交上了朋友。常邀他到这南阳城寻找茶楼、酒馆消遣。一回生、二回熟啊,这董万喝酒后又常常口无遮拦,卑职才从他那里得知,那谭正原来是严嵩的车夫,由于极会巴结、奉迎,受到严嵩赏识,认他作干儿子,才给他谋了个西川知县的差事。这谭正虽然无德无能,干不了正事,在“顺杆爬”上却能下足功夫。断案时谁给他送的银子多,就判谁赢。然后再将受贿和搜刮的钱财送他干爹,又假报政绩邀功讨赏,如此这般,他才能青云直上啊!”
刘文堂听了都事之言,呆愣半晌,方说:“哎呀都事,难怪你是都察院出来之人,你查访的门路真多。你适才所言,我竟一无所知,可见你留在府衙,还在勤谨作事,真是公心可嘉。我刚才错怪你了、错怪你了,望你千万谅之!”
都事忙说:“大人说哪里话,卑职尽责,理所当然;大人严求部下,更是理所当然,怎会是错怪!只望大人权衡利弊,三思而行。”
刘文堂说:“我已经查得铁证,谭正罪不可恕。纵然他有严嵩这个靠山,我是皇命钦差,岂能惧他?必须提审他,要他认罪。”
“大人,您……”
都事还要说什么,却被刘文堂打断:“好了,提审谭正,我意已决,别再多言。你且回去歇息吧,明日辰时开审。”
都事只得应诺着退了出去。
都事走后,刘文堂不禁自语道:“这个都事,真是怕事。你访查人家底细是对的,可也不能叫老鼠吓住了猫呀!”
第二天辰时一到,南阳府衙那面大堂鼓便猛然作响——可不是外面的人来击鼓喊冤,而是巡抚刘文堂命他的部下自擂而响。
一通鼓罢,就听那个武头目中军拖长了声音高喊“升——堂——!”转眼间,就见刘文堂从京城带来的三十多名文武随员,齐刷刷地奔涌进府衙大堂以内,威赫赫地分立两边。
刘文堂早就端坐在大堂之上,见下属都到齐整了,他便从令筒里抽出一枚令签扔给中军,吩咐道:“带谭正!”
中军领命出去不大一会儿,就将南阳新任知府谭正押了进来。
——这里须再交代一下:谭正的近况。那日谭正刚刚从巡抚刘文堂手里接过封任的大印、从七品官一跃而荣升为四品知府后,第一宗案就遇李兰花告状。身为七品官时,就不把一个穷百姓放在眼里,现在四品了,又撞到个越衙喊冤的穷女子,又偏偏是为谭正所判之案喊冤,这谭正哪能容忍得过,就是巡抚在场,他也不能自控,当下就要将李兰花重打,“打死了事,看你还告不告”的想法已了然在胸。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当场遭到巡抚阻刑,事后又得知这李兰花竟是巡抚之妻!谭正何等样人,看人下菜、量体裁衣、随机应变的本领早已练就,他便连夜备礼上门赔罪,那“放出李二柱、改押王豹、让有钱的王豹掏出一大笔钱来赔偿刘家、私决官司”的一系列讨好刘文堂的想法,都准备在赔罪时道出。又谁知这个新科状元刘文堂,不由分说就将他拒之门外。刘文堂要去西川查案,临走前让下属交代谭正:有案办案,无案须扪心思过,所办新案,巡抚大人均要一一复查,不得再有冤错。每天还有人监视他的行踪,连大门也不让他出。这谭正哪里还敢造次,办案既无油水,又不能随心所欲,索性能推则推,不能推就挂着、拖着,只将大块时间都用于呆在那专供官员思过的思补堂里,每日里都是一副面壁思过的模样。
再说当下中军将谭正带进大堂后,中军自己就快步走向一边的队列,谭正却站在大堂的进口呆愣了一小会儿,才缓步上前走到那平时犯人下跪的地方,跪了下来。——他为何要呆愣一小会儿?也许此刻他感慨万千吧?这公堂上主审官的位子,本应是我这新任知府坐的,现在却坐着巡抚;我这新知府本应是审犯人的,现在却成了被审之人!直到在堂前跪下了,他那呆愣之状尚存,也许他对自己这种被审的角色,一直难以接受、难以承认。
“咚!”惊堂木响了一声,响得他浑身一激灵,也驱跑了他的呆愣,也许此刻他才意识到:我就是被审之人了!那个新任知府,只是另一个我了。
随着惊堂木响过,只听堂上的巡抚刘文堂问话了:“谭正,本巡抚要你扪心思过,你思的怎样?”
“哎呀,巡抚大人哪!”谭正说出这话后,很自然地叩了几个头——既是被审的犯人,叩头便是必然之举——“罪臣哪敢不思过。自您走后,我是天天都在那思补堂里反省又反省,不敢有一刻懈怠呀!”
“你是怎样反省的,如实说来!”
“我、我……”谭正把他那对小鼠眼转了几转,却没说下去。他反省什么呀?他压根就没想反什么省,只是做样子佯作反省。可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能说不想反省吗?于是,顿了顿后,他说,“大人哪,巡抚大人!罪臣近来身体不佳,神情恍惚,头昏脑胀,尽管每日里绞尽脑汁思过,却是越思越乱,好多事连年、月、日、时也弄不分明了。恳求大人再宽限些时日,容我清醒一些再细想。”
刘文堂闻言冷笑道:“哼,这不是狡赖吗?这一连半月你都不清醒呀?你是假装糊涂,不想认罪吧?好吧,本巡抚有办法叫你马上清醒。来呀,当堂打他五十大板!”
站在两侧荷枪持棒的侍从,闻声上前就要动手,谭正却吓得一个劲地连连叩头:“大人哪、大人哪,求大人不要用刑、不要用刑,罪臣我清醒了呀!”
刘文堂于是摆摆手,阻止了用刑。冷嘲道:“谭正哪,谭知县、谭知府,看来还是用你那一套灵啊,动不动就把人往死里打,再难的案子,一打就了结了呀!”
谭正又叩头,说:“大人哪,罪臣有罪,不该滥用刑哪!”
刘文堂又冷笑道:“哼,你何止这一宗罪!本巡抚已亲往西川详查,你在那里所作所为,令人震惊,简直是罪行累累!你说是不是?”
谭正又叩头——只要不挨打,叩头他是舍得的——说:“是、是、是,大人说我有什么罪,我就认什么罪呀!”
刘文堂将堂桌上放着的一厚摞卷宗,拍了一拍拿说:“你的罪证,尽在本抚的掌握之中。你虚报百案,欺君瞒上;你造就多起冤案,从中贪赃枉法。这数十宗罪里,只凭某一宗罪,也该叫你丢官坐牢!你不是头脑不清醒吗?那我就先说出几宗罪来,给你提醒、提醒。”接下来,刘文堂便将这回到西川所查之案信手挑出几件来,哪一件是个什么案子,原告是谁,被告是哪个,哪一方受冤,哪一方行贿,贿金是多少,有哪些人证物证等等,通报一些给谭正听,只听得谭正眼露惊慌,脸冒冷汗,暗中咬牙——为何暗中咬牙?这是暗恨刘文堂办事太认真、太绝情了!刘文堂通报了几宗案后,便将卷宗放在一边,问谭正道,“怎么样,谭知府,本抚查的这几宗案子是不是件件属实?”
谭正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
“冤你了没冤?”
“没冤,没冤。”
刘文堂再说:“大明律法你不会一点也不知道吧?坦白交代,刑狱可宽。你是愿意我把你的罪证全说完呢,还是愿意自己交代?”
谭正忙说:“自己交代、自己交代,大人哪,我情愿自己交代呀!”
刘文堂便说:“那好,你就从速交代!”
谭正沉默了一下,却说:“大人哪,人多我心慌,心慌就好忘事,您能不能叫左右退下?”
刘文堂想了想,便向众侍从挥挥手说:“好吧,你们都暂且避下!”待侍从们都离开后,他又催谭正,“你快说呀!”
谭正见左右已无人,便跪行着往前挪了挪,凑近刘文堂,然后悄声说:“大人哪!人少好说话。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知道您最关心的还是李二柱一案。这个好办哪!罪臣原来瞎了狗眼,委屈了您那内弟李二柱,现在可立马改过来呀,改判李二柱无罪。那个王豹家里又有的是银子,叫他再多多补偿你们一些,就把这个案子私决算了。别的案子,与大人无关,大人何苦都费神劳力去管?求您给罪臣一个改过的机会,都交给我一一改正算了。大人您看行啵?”
刘文堂听了不禁一拍惊堂木,恕斥道:“谭正!这都啥时候了,你还在用奸!你也太小看人了吧?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贪财、图利、自私么?自私得连自己的母亲是怎样死的都不顾了、只贪图多得一些银子?告诉你,李二柱一案已经查得清清楚楚,我的母亲是被王豹活活打死,凶手王豹不是拿点儿银子就了事,而是应该偿命!你不但不惩治凶手,那王豹给你五百两银子,你就丢掉良心、滥惩无辜,冤判李二柱死罪,你这是帮助凶手再夺一条人命哪!你这种贪赃枉法的狗官,才应判死罪,才罪该万死!现在你想再用凶手的银子来摆平冤案,抹掉你贪赃枉法的罪过,痴心妄想!你就是这样在思过?真是狗行千里吃屎,狼行千里吃人,你是越思越坏!哼哼,你还劝我少管别人的案子,我当管不管,任由你胡作非为、残害百姓,岂不是连我也当了你们的帮凶?告诉你,本抚早就立志做个良吏,绝不和你这等狗官同流合污!在西川,百姓对你已是怨声载道,那些被你冤屈的苦主,也都如同我的父母兄弟,我这顶乌纱,就是为他们考来的,我定要为他们伸张正义。你造下的每一桩冤案,我不但要管,并且要一管到底!”
刘文堂义正词严一番话,直训得谭正瑟瑟发抖、目瞪口呆。
刘文堂接着又说:“人们常说,凡无耻之人,脸比城墙厚。这话放到你身上,再合适不过。你造就这多冤案,还敢申报政绩,欺蒙圣上,已是罪不可恕;现在还梦想再稳坐官衙理案,真正是厚颜无耻之极了!看来,不给你动点儿真的,你那个美梦醒不了。本抚现在宣布——”刘文堂说到这里顿住了,他向外面喊道,“来呀!”随着他的喊声,退下去的一班侍从又都走了上来。刘文堂这才接着又说,“本抚现在宣布,免去谭正的南阳知府之职,摘去他的冠带!”
几个侍从应声上前,摘去谭正的官帽,扒掉其官服。
真是人是衣裳马是鞍,除去官衣、官帽又站在受审席上的谭正,刹时就和一个作奸犯科的罪犯没有两样了。
刘文堂望着眼前的谭正,心中掠过一丝宽慰:自己不过一句话,谭正的官就没了。这使他又一次体会到了有权的好处,用权的快意。下面,他当然还要继续用权:“本抚受命皇上,代天巡狩,救民水火。据本抚详查,谭正在西川主政期间,任性搜刮,滥派苛捐,大肆收贿,广造冤狱,致使多少无辜的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西川境内,怨声四起,哀鸿遍野!解民倒悬,实是当务之急!故尔,本抚将从速把谭正冤判之案,一一改判,还百姓一个公道天理。谭正造冤害民,祸国乱政,罪不容恕,现将其关进大牢,听候处置!”
中军和几个武士闻声来押谭正,谭正却赖在地上叩头:“大人饶恕,巡抚大人饶恕,求您给谭正一个改过的机会呀!”
刘文堂并不理睬谭正,只是一挥手叫中军押人。这时却听中军拱手问道:“大人,不知将他押在哪个牢里?”
刘文堂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死牢!他罪大恶极,又拒不交代罪行,按大明律法,只能是死路一条。待我改判之后,回京将他的罪行奏知圣上,到那时再送他上路吧!”
谭正一听,头也叩得更急了,连声哀求:“大人啦、大人啦,千万别送我进死牢,我、我没说不交代,我、我全都交代呀!”
刘文堂便示意要中军等住手,说:“好,那你讲呀!”
谭正顿了顿,说:“只、只因经事太多,哪个案子,怎样错判,收、收银多少,实在需要细细回忆。唯求大人赐一静处,备上纸笔,只须三、五日,我一定把所犯罪过,如数供上。倘有遗漏,大人再把我打进死牢也不迟呀!”
刘文堂一听,举起惊堂木就要拍下,然后再骂一声“还在抵赖,快送死牢”。可是那惊堂木举到半空,却未落下,他转念一想:还是让他如数招认,方为上策。查案与他招供的互证,才有利改判。没有他的招供,以后也不便向圣上禀奏其罪。就宽他三、五日,又能怎的?于是便开口道:“那好,带下去,关进思补堂内,着人严加看守,日夜不准离开。五日内不供出全部罪过,戴枷上镣,深囚死牢!”
中军与几个武士押上谭正,依命行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