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那面摆放在南阳府衙大门外的巨大堂鼓又响了。它响在府衙内全部文武职员早早被通知在大堂雄赳赳列队齐聚的时刻,它响在欧阳鹏指派来监斩的中军以及中军安排好的刽子手在大堂威赫赫严阵以待的时刻,它响在刘文堂送判词到御史官署受到尚书欧阳鹏盛情接待留宿翌日又用八抬大轿送他返回的时刻。
何等庄严的地方,何等气派的声势,何等庞大的阵容,需要何等多的人力、财力、物力才能支撑起来的官家威仪,就为了实行一件事:将死刑犯李二柱严刑正法!
堂鼓刚刚响罢,头戴紫绒六梁两翅朝冠、身穿赤罗青缘锦鸡朝服、脚蹬青云绣面白缘厚底朝鞋的钦差大臣、巡抚、代理知府刘文堂,直挺挺地站立在知府大堂中央,侧身仰望着那悬挂着的“百案清正”御匾,中规中矩地说道:“谨遵皇命,完结百案。上顺天意,下安黎民。大明朝嘉靖四十一年五月二十五日,由本巡抚刘文堂代理南阳知府执行斩刑,由当朝吏部尚书委托其僚属中军持尚方宝剑监斩,将西川抗债致死人命一案的凶犯李二柱,执行死刑。现由监斩官领签,速遣人去狱中提取刑犯。”说完,他就从堂桌上的签筒里抽出一支签来,抛向监斩官。监斩接签后,便将签交给他身边的两名身着红衣、手拿大刀的刽子手,命他们带上三、四个武士去往狱中。
不大功夫,刑犯就被押解上来了。只是两个刽子手和同去押解的人都感到奇怪:往日见过的死刑犯,临刑时都是哭天喊地、拼命挣扎、难扯难拽,今天这个死刑犯却顺从得很,乖乖地让你绑,乖乖地随你走,而且还一溜小跑地走在前面,好像很乐意去死一样。
刑犯押到了大堂,没等刘文堂发话,那个监斩官却对站在他身边的董万说:“你上前验明正身!”
这谭正的师爷董万,当初审、判、关李二柱,他都亲历,当然认得李二柱。这时他走到身穿囚衣、头包一块大手巾、深深低着头的刑犯身前,要扳起他的头来看,刑犯却越发紧紧地埋着头,扳不动。中军见了,便向他身边的两个武士努努嘴,两个武士便上前协力扳起了犯人的头,并扯掉了其裹头的手巾。
“啊,是个女的?”众皆惊呼。
站在刘文堂一旁的都事,也不禁脱口叫道:“夫人?”
众人也都惊呼:“夫人?”
今日一直装着正经、似乎无动于衷的刘文堂,其实内心很害怕和李二柱对面,一心只盼行刑尽快结束,了却这一桩缠死人的案子,以后永不想它;可是这个中军偏要验什么正身,又偏听人喊是女的,又听喊是夫人,他那扭在一边的头只得回眼一望,不由也惊呆了:“啊?夫人!怎么是你……”
李兰花却忿然不语。
监斩官质问道:“巡抚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刘文堂惶惑地说:“你问我,我问谁?”说罢,他向身边的侍从挥挥手,“快给夫人松绑。”
几个侍从便上前给李兰花松绑。
这时谭正的师爷董万凑近监斩官,指着李兰花说:“她是李二柱的姐姐,巡抚大人的夫人!”
监斩官便瞪着刘文堂说:“好啊,原来你们串通一气,放走罪犯!不能放她走,要她交出李二柱!”
刘文堂便焦急地问李兰花:“哎呀,夫人,你、你把二柱呢?”
李兰花恕瞪刘文堂:“要杀快杀,何必多问!”
刘文堂摆着头说:“我怎能杀你呀!快说,那二柱呢?”
李兰花闭口不言。
监斩官说话了:“我们昨天去查牢,那李二柱还在,一定是你们捣鬼!”接着,他指着那悬挂的御匾,声色俱厉地说,“捣鬼也得看场合啊,皇上的御匾是‘百案清正’,你们偏偏捣鬼让这一案不能执行,私放罪犯,抗旨阻刑,这是逆天大罪!”
刘文堂此时又急如热锅之蚁。他又从签筒里抽出一支令签来,对身边几个武士说:“你们、你们再去牢内搜寻!”
一名刽子手听了,立即挥挥手说:“搜寻无用,监室内除了此人,便只有一个送饭的篮子。”
“送饭的篮子?”监斩官闻言又指责刘文堂,“死刑犯不准送饭,巡抚大人纵妻犯禁,才放跑了罪犯哪!”
刘文堂感到大事不妙,不由心中连连叫苦。他急忙向站在一旁自己的随行中军招招手,说:“中军,你快带上一班人,分头去捉拿李二柱!”说着,就将令签扔给了中军。
中军接签刚要去行事,不料李兰花急步上前,一把抢过中军手中的令签,大声说:“不能拿我兄弟,不能拿我兄弟!犯人是我,凶手都是我,杀我剐我,由你们了!”
刘文堂急得直跺脚,说:“哎呀,要杀得杀真犯人,岂能弄虚作假?”
李兰花一听,万分惊异,她直瞪着刘文堂说:“什么?不作假?你们还说不作假?真是天大的笑话!”
监斩官不耐烦地催促了:“说什么废话,快拿李二柱!”
刘文堂便从签筒里又抽出一支令签来,扔给随行中军:“快拿、快去拿呀!”
李兰花欲再抢令签,却猛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叫:“姐!姐!”
李兰花回头一望,只见二柱急步跑进大堂里来。她不由大吃一惊:“啊!?二柱!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二柱无暇顾及那满堂里杀气腾腾的场面,而是盯着李兰花身上的囚衣,气急败坏地说:“姐!姐夫不是说要马上改判吗?怎么那满城的告示,还、还有传言,都说要杀李二柱?”说着,他就上前扯拽李兰花身上的囚衣,“我、我不能让姐姐替死呀!”
李兰花望着李二柱,痛惜万分:“兄弟!正是那刘文堂要捉拿你,你好傻,你不该回来呀!”她边说边往外使劲推李二柱。
这时,那个监斩官立即对刘文堂说:“巡抚大人,真犯人自投罗网,该速速拿下!”
刘文堂便对他身旁的武士挥挥手,说:“拿下李二柱。”
李二柱一听刘文堂口出此言,顿感大惑不解,他愣怔怔地望着刘文堂说:“你……”
李兰花急挺身上前来护二柱:“你们不能拿我兄弟!”
两个身材肥大的刽子手挡开李兰花,几名武士迅即捆绑住李二柱,并在其背插上犯由牌。那牌上写道:“凶犯李二柱,替人抗债,打死债主之父,立决示众。”
李兰花心如刀绞,她颤抖着怒斥刘文堂:“凶犯?谁是凶犯?刘文堂,你恩将仇报,颠倒黑白,怎的这样狠毒呀!”
刘文堂此时已然是有羞无悔。
监斩官迫不及待地又催促道:“巡抚大人,真犯人既已捉拿归案,就该……”
他还没说完,李二柱就愤怒地打断了他:“呸!哪个是真犯人?”他扭头又质问高高在上的刘文堂,“刘文堂!——我不喊你姐夫了!你说清楚,哪一个是真犯人?”
刘文堂哑口无言。
“你不说?”老实巴交、不善言辞的李二柱,在绳捆刀逼的亡命时刻,肚子里突然涌出了一堆的话,要往外倒,“你不说?我就说,我说了你们这些在场的人都听听,都评评,看看谁是谁非!十年前哪,你刘文堂进京赶考借了那王豹二十两银子,为帮你还债,我姐姐累死累活、省吃俭用为你还债;我、我把家里的牛啊、猪啊、口粮啊全都卖光,给你还债!债是早都还清了啊!那王豹定是看你多年不回,当不到官了,他不在乎你了,他才欺负你的家人,死不要脸又说你家欠债,动歪心思要霸占你家二亩地,还要抢走我姐!你娘不肯,王豹就亲手将你娘活活打死了呀!那可是生你、养你的亲娘啊!县衙告状,有理无钱倒大霉呀!王豹有的是钱,我们身无分文哪!狗谭正收了钱财,就把我判死罪;刘文堂你还到西川查案,你说你查得清清楚楚,那王豹是凶手,他爹是自己碰死,我李二柱是冤枉的,你还说过几天就放我。现在你、你怎么突然变卦,要杀我二柱?是哪个、哪个给了你什么好处,要拿我李二柱的命来换?真犯人、真犯人、真犯人是王豹啊!你把打死你娘的人放了,你咋到坟头见你娘?你爹妈病了,我给他们抓药熬汤、问寒问暖,我时时把他们当亲爹亲妈看,你离家十年,我替你当了十年儿子,我比你这个儿子还尽孝啊!以前只说谭正是坏官,我看你比他更坏!要是谁打死了谭正的娘,他能不报仇?他能放过凶手?可是人家打死了你娘,你倒是放过凶手、反要杀孝敬你娘的人,你、你这安的个什么心啊?你这是图的啥呀?忤逆不孝,雷劈火烧,你不怕遭雷打么?二柱我为你刘家千辛万苦,也不想图啥回报,可你也不能把我当成‘真犯人’要我的命吧?你说要做良吏、做好官,你现在偏叫好人遭殃,你这做的是哪门子好官?你现在富了、贵了、是大官了,我这穷命不值钱,要杀要砍由得你、由不得我,你就杀、就砍吧!可你只能把我当好人来杀、当良民来砍;你不能把我当恶人,不能把我当真犯人!你要把我当成真犯人来杀,我李二柱死也不服、死也不闭眼、死了还要缠着你喊冤枉啊!”
平时拙口笨舌的李二柱,面临死亡,却突然蹦出了犹如洪水决堤似的一番话,这番话不是惊天动地,也算振聋发聩,在场的不少人都受到感染,这些人也都有父有母啊;跟刘文堂同去西川查案、了解真实案情的一班随行人员,更是皱眉扼腕,遗憾在心;就是那两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原来把钢刀举得直直的,现在也有些耷拉。可是错谬一旦成了官场的行为,往往就会一意孤行、硬撑到底的。官场是不听道理只听命令的地方,是不讲仁慈只讲威风的地方,是不重事实只重利益的地方,是不顾良心只顾欲望的地方!心存为主尽忠欲望的监斩官,岂能不斩了?心存舍亲保官欲望的刘文堂,又岂能不舍了?此二人都有实权在手,当然要把场面控制在他们的欲望之内。
当下,只见监斩官将手中的尚方宝剑一挥,厉声说:“斩立决,还听他罗嗦什么!”
刘文堂便又从签筒里抽令签,一边说:“行刑。”
李兰花哪里肯依,她一下子扑向刘文堂,死死地按住那签筒厉呼:“我兄弟无罪,放我兄弟、放我兄弟!”
一班衙役却呼拉一下上前,挡开李兰花,还众口一声地叫着:“威武——!”
李兰花挣开衙役,扑通跪下,大声哭求:“刘文堂,你放我兄弟吧!放我兄弟吧……”
刘文堂无奈地说:“夫人,有御匾在此,谁敢阻刑,你要体谅我的苦衷啊!”
“午时已到,不能延宕了!”监斩官不耐烦地走近刘文堂,伸出手说:“快给令签!”刘文堂便抓一根令签,塞给监斩官。监斩官接签就向刽子手和一班武士挥挥手,说,“行刑!”众武士便一哄而上,齐押李二柱向堂外拖行。
李二柱大声哭喊:“冤枉啊!”
李兰花再次挣脱拉他的人,扑向押解李二柱的武士,凄厉地喊叫:“你们杀我吧、杀我吧!”
“姐姐——!”
“二柱——!”
姐弟撕心裂肺地连声互唤,紧依不分。
武士们却强力分开二人,押走了李二柱。众侍从、衙役等鱼贯而出,随去行刑。大堂上人去大半。李兰花欲追出门去,却被把门的卫士死死拦住,她只能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号啕:“二柱哇!我的二柱哇……”
刑场就设在府衙门外不远的闹市。李二柱被押出去不一会儿,就听一声炮响。又过片刻,就见一个侍从跑进大堂来报信:“巡抚大人,行刑完毕。刑犯死未闭眼!”
李兰花一听,就晕厥过去。刘文堂也呆愣在那里。堂上的人不忍再待,尽皆散去;那个都事离去时,连连摇头,叹息不止。
“夫人醒来,夫人醒来!”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呼唤,李兰花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一见是刘文堂,她便两眼喷火,一下抓住他的衣领,恨声说:“你还我兄弟,你还我兄弟!”
刘文堂仍是一脸无奈地说:“夫人节哀,夫人节哀。有御匾在此,实在是圣意难违呀!”
“御匾?你说就为这御匾?”李兰花一脸死寂地瞪着刘文堂。
“就是、就是,”刘文堂连连点头,“这御匾就像泰山压顶,谁能动它,谁敢违它呀!”
李兰花一把推开刘文堂,扭头呆望着那御匾好一会儿,忽然惨笑道:“这御匾动不得?”
“动不得!”
“圣意违不得?”
“违不得!”
“御匾就是天?”
“比天还大呀!”
“御匾能比人命?”
“哎呀夫人,它比人命还关紧哪!”
“呸!”李兰花猛啐刘文堂一口,骂道,“满口胡言!你那书白读了,读出个狼心狗肺;你这官白当了,当成个害人恶魔!自古以来,都说人命关天,命比天大,你却叫什么圣意鬼迷心窍!自古以来,都是亲人为亲人申冤报仇,你却为保你那狗命、狗官,自给自家判个冤案!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枉披了一张人皮,天若有眼,天不容你;地若有知,地不留你!禽兽还不同类相残呢,只怕豺狼虎豹也不愿与你为伴。你、你、你真是十恶不赦呀!”李兰花越骂越气,骂着、骂着,她便挺身站起来,向着那御匾走去,责骂声仍不绝于口,“你爹妈白养你了,为了这块匾,你放仇人、杀亲人,你认贼作父;乡亲们白盼你了,为了这块匾,你和贪官污吏结成一伙,残害百姓!这御匾有什么了不起?它不就是一块木板么?它有用,留它不难;它无用,毁它也不难。它害得我们家破人亡,还留它何用?这匾是你的天?百姓头上就没青天了,还给你留什么天?这匾是你的官路?百姓都没活路了,还给你留什么官路?别让这木板挡道,我要到阴间去喊冤了!”说到这里,李兰花突然大喊一声“二柱,姐来了!”然后她奋身向御匾撞去,只听“咔嚓”一声,御匾碎裂,李兰花头破颈断,倒地毙命。那红的鲜血、白的脑浆,溅满了御匾。
刘文堂大惊失色,他惊惶地拾起一块破碎的御匾,连声哀叫:“哎呀、哎呀,完了呀!”
这时,那个监斩官走进来,看到这一幕,不由惊叫:“啊?!巡抚大人,御匾遭毁,你天大的罪过!”
刘文堂浑身瘫软,哪里还爬得起来,就坐在地上,悲声雷动。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连串的喊叫:“圣旨到!圣旨到!圣旨到……”又听喊叫人大声嘟哝着,“怎么连个接旨的人都没有了?人呢?人呢?”原来,是朝廷又来了传旨的钦差,他正在院子里寻人,一个侍从慌慌张张地跑拢来问:“什么旨?什么旨呀?”钦差便说:“要巡抚刘文堂接旨呀!”那侍从便指着大堂说:“我领你去,巡抚大人在、在里面。”
钦差进了大堂,只见一个女人倒在血泊里,一个男人坐在地上哭,另一个男人呆愣愣地站在那里,那墙壁上挂的御匾他已看不出是御匾了,只能见一片血迹,一时惊讶不已。可是官有官规,传旨人只管传旨,不问它事。于是他便急问身边跟着的侍从:“哪个是巡抚刘文堂啊?”侍从便指着刘文堂说:“他就是。”
钦差便一整衣冠,站正身子,说道:“刘文堂听旨!”随即打开布囊里的圣旨,宣读到:
“奉天承运,大明嘉靖皇帝诏曰:经众卿联名参奏严嵩罪行,已将严嵩革职抄家。严嵩聚类养恶,广结私党,在朝野遍植亲信,大有篡政谋反之意,亟须彻查严惩。敕令巡抚刘文堂,就近将严嵩党羽谭正缉拿治罪,将御匾收缴,并将其所造冤假错案一一纠正,不得有误。钦此。”
圣旨还没念到一半,那个监斩官就开溜了。圣旨念完了,坐着听旨的刘文堂,顿觉天眩地转,连坐也坐不稳了,“咕咚”就倒在了地上。钦差见无人接旨,便将手中的圣旨塞给了那个领他进来的侍从,说:“你先拿着吧,我得打道回朝了。”
——这个“不倒翁”严嵩,这个多少臣子前仆后继地参奏都没有参倒、参奏者反而一个个遭受迫害的严嵩,为何这次就参倒了?细审圣旨,就能发现端倪。圣旨中有“篡政谋反”之词,原来不仅当官的怕丢官,皇上更怕丢位啊!
这个从京城到南阳一直跟着刘文堂的随行侍从,鬼使神差地成了领旨人。他看着圣旨,回想前情,感慨万千,嘘叹不已,夜不能寐。他也是胸有文墨之人,便将所见所闻记写成文,以警后世,并以《惊世奇冤》冠题。
写完之后,又尾附一小诗,曰:
千古难寻自造冤,
万世唾骂龌龊官。
人说窦娥冤情重,
二柱更比窦娥冤!
(2020年3月订正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