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自称是刘文堂的长胡子官员,果真是刘文堂吗?他的的确确是刘文堂,他真真切切是那个十年没有音信的刘文堂!当下,他见李兰花昏了过去,慌了神,连忙唤进随行的侍从,一边拆一块屏风把李兰花抬进自己在府内的下榻之处,一边急急去唤府中的医官。医官听说是为巡抚大人的夫人诊病,哪敢怠慢,他一路小跑而来。待他赶到,李兰花已醒了过来。医官细心地为李兰花一番把脉诊治,然后对刘文堂说:“尊夫人并无大碍,许是肝阳上亢、急火攻心所致的晕厥之症,缘由皆在情志上。须调心宽怀,再辅以汤药,便可去疾。”遂开出了药方。
刘文堂一面命一名侍从跟着医官去拿药,一面安慰李兰花定要宽怀,不能生气,保重身子,才好申冤。李兰花却坐起来说:“我怎能不气!家遭不幸,又到处遇歹官,今天见到你,更叫我气上加气?”
刘文堂闻听惊诧不已:“啊!贤妻何出此言?”
李兰花便说:“看见你这官服、官帽,我能不气?你当了官,就把穷家给撂了?”
刘文堂一听,才知道刚才李兰花气晕过去,也与自己有关,便急得连连跺脚:“哎呀贤妻呀,我这乌纱官帽才戴了一个月呀!”
“一个月?”李兰花一听就直摇头,“那你这十年……”
“十年?唉,一言难尽哪……”
原来,刘文堂离家这十年,受了数不清的苦。头一年赴京赶考,由于受了风寒,半路上就病了。可是考期临近,不得不强撑病体赶路,到京后又带病参考,体力难支,题没做完,就晕倒在考场里。回乡吧,一是觉得没脸见人,二是一路食宿、看病,所带银钱早已花干用净,哪有盘缠?三呢,三年后还要应考,何必跑来跑去耗时费钱?而且家中穷困,又哪里能供得起自己再次赴考?于是就流落京城,卖字糊口,以应复考。谁知接连数次、历时九年,均没考中!看着别人金榜题名、衣锦还乡,荣耀无限,自己怎能甘心啊,此生若不榜上有名,誓不还乡了!他也曾多次写好书信,可是私信没有邮路,无法投寄。也是天不生绝人之路,第十个年头虽是无考之年,可是因万岁爷嘉靖皇上喜得贵子,不仅大赦天下,还加试恩科,刘文堂就在这次恩科会试中高中金榜,成为头名状元。近日,皇上封他为巡抚之职,命他代天巡狩,到各地视察官风民情。这次是到南阳府为新任知府举行晋官授印仪式,仪式完毕,便要顺路回西川探亲,谁知竟在这南阳府公堂遇妻告状!头上这顶乌纱官帽委实只戴了一月有余。一月前,他还是个流落街头的穷愁潦倒的儒生。卖字卖文,利薄酬微,哪里能解食宿之忧,时常不得不乞讨街头啊!
“别看我现在荣耀光鲜,一月前我、我还是个乞丐呀!”刘文堂是噙着泪,讲述了他应考的遭遇。
李兰花听了丈夫这番言语,立时又由怨生怜:“唉,想不到考个官这么难。你看你,额头上有好多皱纹了,胡子也长那么长了,在公堂上,我、我都认不出你了!”
刘文堂淌着泪说:“贤妻呀,我受些苦不算什么,你看你,头发都白了许多,我、我把家人都害苦了哇!”
李兰花也止不住泪:“我白些头发算什么,只是公公、婆婆想你想得好苦!公公临死也不闭眼,婆婆总盼着看见你回来,却被人活活打死!我兄弟二柱又身陷死牢——状子你都看了,家里塌了天呀!我、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扛得住啊!”李兰花说着,就大放悲声!
“贤妻、贤妻啊!我、我那爹娘啊!呜呜……”刘文堂欲劝李兰花,自己却忍不住也哽咽起来!
李兰花却突然不哭了,她一把抹去了脸上的泪,说:“眼下哪有哭的功夫!二柱还在死牢里,恩人——恩人还在门外边!”说着,她就强撑着站了起来。
“恩人?”刘文堂迷惑地问,“恩人是谁?”
李兰花激动地说:“在县上告状,要是不遇上好心的陈大妈,我就没命啦!在州里告状,要是没有皮货商赵大哥夫妇相救,我也必死无疑!赵大哥、赵大嫂现在定在府衙大门外等着。”李兰花说着就往外走。刘文堂赶紧上前扶她,她却不让扶,说道,“我没有那么娇嫩!”刘文堂忙喊上几个侍从跟着,一道出来。
路上,听了李兰花讲述皮货商夫妇如何救她,刘文堂感激不已。出得府衙大门,果见皮货商夫妇还在那里眼巴巴地等着。李兰花把刘文堂引到他们面前,他们一见来了个官员,战兢兢就要下跪,刘文堂赶紧扶住他们,说要跪,也该我给你们跪。皮货商夫妇听得糊涂,再听李兰花、刘文堂夫妇一番解说,才恍然大悟,且欢喜不尽,并说他们学的佛经理论再次应验了,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李兰花一家善良之人,终得善果;那些恶霸坏官,难逃报应。当下,皮货商夫妇就要返回邓州,刘文堂、李兰花夫妇哪里肯依,拉着拽着把他们接进府里。刘文堂亲自挑选出一间好客房让他们住下,又好酒好饭款待,暂且不提。
再说刘文堂、李兰花夫妇,一别十年,腹中的话语,何止万语千言,只怕三天三夜也说道不完!眼下只能说最当紧的。李兰花用过茶饭、服过药汤之后,精力渐振。便将刘文堂走后,一家人如何艰辛劳碌、节衣缩食,还清了王豹的二十两银子;公公、婆婆如何朝朝暮暮苦盼刘文堂回来,婆婆想儿哭瞎了双眼;公公如何染病卧床多年,抱憾而终;自己如何苦撑穷家、艰难度日;王家如何突然翻脸、高抬息银、上门夺田抢人、打死婆母;二柱如何视刘文堂的父母为亲生父母、多年来倾力相助、不惜卖掉家业帮刘家摆脱困境、到头来却被冤作凶犯、身陷死牢、性命难保;县官、州官如何亲富欺贫、滥施淫威、毒打无辜等等之事,一一道出。刘文堂听得悲恨交加、忧愤难抑,发誓要立即翻案雪冤。
李兰花却忧心忡忡:“谭正又升到府里了?”
刘文堂叹一口气说:“是呀,他从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一下子升到四品知府,还是我给他授的印呢!”
李兰花惊诧道:“这等坏官,怎的还会高升?”
刘文堂皱着眉说:“嗨,坏官才坏主意多!这谭正官小心大,不知怎么,他竟然弄了一百案的卷宗,以‘百案无冤’上报政绩。圣上念他上任不久,就能审结百案,还公正无冤,确属不宜。便命将他这百案副本在功德阁展挂,让百官效作楷模。又降诏将其由知县升为知府,委托我前来宣诏授印啊!适才刚刚授印完毕,你就敲响堂鼓,我就坐在一旁,观他怎样审案,谁知……唉,这种官断案,怎会百案无冤!”
李兰花紧接着说:“什么百案无冤,谁能相信!我在西川时听那些街谈巷议,都说这谭正贪赃枉法,不是好东西,民众对他已是怨声载道啊!”
刘文堂说:“我定要去西川查个水落石出!”
“你是多大的官?能把那谭正怎样?”李兰花望着丈夫,疑惑地说。
刘文堂立即摇摇手,信心满满地说:“贤妻不用担心。恩科会试,我得的是头名会员;金殿策问,皇上欣赏我的才华,又亲点我为头名状元。这次又封我巡抚之职,命我到各地巡狩,体察民情。南阳授印,只是附带之举,代天巡狩、监察吏治、安抚百姓,方是此行要务。皇命在身,尚方宝剑在手,从京城一路走来,谁敢不尊,谁敢不敬。那府、州、县官,俱都出城相迎,离城相送。吊卷查案,寻常之事;改判生死,顷刻之中。是好官,我奏明圣上,提拔重用;是歹官,只要查明事实,我即可将其革职问罪,先革后奏。谭正就是升到府里,也还只是个四品的官,我现今是钦差大臣,相当从二品要员,怎会拿他没办法?今天在府衙大堂上,贤妻你也见了,那谭正对我不是服服帖帖、言听计从么?”
刘文堂一番话,说得李兰花心底踏实,疑虑顿消。她感慨地对刘文堂说:“嗨,真是苍天有眼、助你成就求官之梦。若不然,我今天必定死在谭正的棍棒之下,家里连个告状的人都没有了啊!文堂啊,事不宜迟,你定要从速把咱家的冤案给翻过来!”
刘文堂说:“这是当然。贤妻呀,我当年写给你的那个帕书,你不是带在身上么?”
李兰花便掏出那幅罗帕来:“是呀,天天带在身上。”
刘文堂指着罗帕上的字说:“‘此去誓折蟾宫桂,反做良吏报亲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我当年写给你的这两句话,就是我一生之志。不能蟾宫折桂,求得一官半职,我誓不回还。这一句我是实现了。这第二句呢,我当全力去做。我怎能忘父母对我的教养,怎能忘父老乡亲对我的期望,我定要和那些贪官污吏势不两立,要做个良吏来报答亲人啊!不光咱家的冤案要申,所有穷苦百姓的冤案都要申雪!我明早就启程前往西川去查案,先把那谭正所理之案查个底朝天,凡是冤案,定当一一翻过!”
李兰花再听罢刘文堂这番话,长舒了一口气,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我兄弟二柱有救了,含冤的百姓有救了!”
夫妻正在官邸叙着话,忽听门官进来通报说:“巡抚大人,谭知府带着礼品,前来向大人和夫人赔罪,请求赐见。”
刘文堂一听连连摆手道:“不见、不见,叫他快走!”门官出去传话了,刘文堂冷笑着说,“哼哼,果是贪官,行贿行到我这里了!”
当晚,刘文堂又吩咐使女多备热汤,让李兰花沐浴更衣。沐浴时,刘文堂看见李兰花那遍体的伤痕,不禁心疼万分、黯然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