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李兰花,被打得昏死过去之后,又被扔在县衙后门之外,气息奄奄。如果过上几个时辰,挨到傍晚,衙门里那个每天喝得醉醺醺、夜晚值更又兼管收尸的老差役看见,必定要将她当成死人,扔在车子里,拉到城隍庙后面的土沟里埋掉了。只是这李兰花命不该死,或者说是她冥冥之中,想着冤仇未申,不愿进死门,又挣扎着活了回来。她挣扎时,恰逢一个好心的街坊陈大妈路过,便吆喝来熟人,将李兰花抬进了自己家里,用热米汤灌她苏醒。李兰花醒后,谈及自己家的遭遇,陈大妈及众街坊皆同情不迭。他们早就知道这个谭正是个贪赃枉法的狗官,都支持李兰花去越衙上告,有那文墨深的,还帮她写好了状子。好心的人们又慷慨解囊,凑了几两银子,给李兰花作告状的盘缠。陈大妈留李兰花在她家养息几天,待伤好再上路。李兰花哪里有心静养,一心挂着二柱。陈大妈便寻到一个在县衙当差的街坊了解二柱的情况。那个街坊了解后回话说,李二柱原本体壮,受刑后恢复尚可,就是怨愤难抑。陈大妈又托当差的街坊悄悄给二柱送些好吃的,还悄悄传话给他,姐姐要为他申冤。李兰花对陈大妈及众街坊千恩万谢,稍能走动,便坚持要去上告。
到哪里去告?州管县啊,当然是去邓州。邓州在哪里?不知道;邓州有多远?不知道。虽然有好心的街坊反复说给她听,从没出过远门的李兰花,仍然是懵懵懂懂。可是只要一心想去的地方,就没有不能去的。李兰花毅然上路了。一个妇道人家,带着还没痊愈、时时作痛的棒伤,神衰体惫,强振精神,强鼓余力,逢山过山,逢水过水,饿了啃几口陈大妈备给的干粮,渴了随便捧几口溪沟里的水,朝行夜宿。夜宿在哪里呀?天黑得看不见路了,就找路边的人家歇歇脚。找着、找着,她有了经验——越是穷苦人家,越是面和心善。所以投宿歇脚,她就只寻那房屋破旧的门户。迷路了呢?就寻着那些穿着破衣烂衫的人去问,人家一定耐心指点。开始一天还能走上个四、五十里路,可是越走,未愈的棒伤就越疼。先是间歇着疼,接着是不停地疼,再接着是刺骨地疼,后来就钻心地疼。疼得她只能走三十里路了,接着只能走二十里了,再接着连十里也走不到了。总共两百多里路,她就走了半个来月。干粮吃完了,她就沿路乞讨。还是寻着贫苦人家去要饭,富人家别说往往言语恶劣,单是那高门大户就难接近,这些人家往往养着恶狗,饭没要到,能把你咬下一块肉来。那些穷人家,只要自己有一点吃的,总要给她盛上一碗半碗。到邓州那天,已是下午时分。见那邓州衙门的大门还没关,门口不见有人守候,李兰花也等不及到明天了,当即就斗胆敲响了堂鼓。州官闻鼓升堂,见是一衣衫褴褛的贫妇告状,而且还告的是西川知县谭正。谭正早把包括他州官在内的上司恭敬好了,早有好礼相送。这州官焉能把心眼偏向一个贫妇人。状子也不接她的,就以“民告官,大不敬”的罪名,痛打她四十皮鞭,拖出堂外。
二次告状、二次又被打得昏死过去的李兰花,直到二更时分,方才苏醒过来。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其实,她根本叫不动天地了,棒伤加鞭伤,痛彻心扉加皮开肉烂,岂只叫不动,只怕随时会一命呜呼,再难醒来!可是婆母冤仇未报,二柱仇冤未申,自己就死了,对得起谁?怎么办?爬,向有光亮的地方爬,只有求生,才能再上告!爬呀,爬呀,一寸、一寸,一尺、一尺,终于爬到了那从窗子里透出光亮的一户人家。她强撑起身子勉强敲了几下门,又昏了过去。
再说这户有光亮的人家,原来是一个姓赵的皮货商人的家。家中只有皮货商夫妻二人,都是四十出头的人了,可至今膝下无子。夫妻俩求神问卜、烧香许愿、寻医买药,不知用了多少法子,仍是难有子嗣。两、三年前,夫妻二人就一门心思信起佛来。每日里诵经念佛,使这对本就秉性善良的夫妇,更加乐善好施、以慈悲为怀了。听到敲门声,正要就寝的皮货商先去开的门。他朝前一看,一个人都没有啊,谁敲错门又走了?正要关门,却发现门口的地上躺着一个人!妈呀,这是谁啊?他忙呼唤妻子点个蜡烛出来照看。这一看,李兰花就有救了!
接下来的事是:坚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皮货商夫妇,义无反顾地将血肉模糊的李兰花抬进屋里,匆忙掐了她的人中、十宣诸穴,李兰花就苏醒了过来。又熬面汤喂饲,李兰花肚子里有了食水,便渐有恢复,能坐能说了。皮货商夫妇为自己的忙碌有了成效而颇感安慰,且愈发尽心竭力。皮货商连夜去敲门请来了郎中,为李兰花诊治疗伤。皮货商的妻子耐心地给李兰花擦洗敷药,给她换上自己的干净衣裳。再一连几天精心给她调养,庄稼人本不娇嫩,李兰花的身体就日渐硬朗了。一稍有硬朗,她就要走,要再去告状!
再去哪里告?府管州啊,去南阳府!数日以来,皮货商夫妇已经详知了李兰花家的冤情。南阳府离邓州多远?一百多里啊!一个弱女子,已经两次遭受苦刑,她还走得动吗?如果再遇到昏官再用刑,她还活得了吗?救人救到头,帮人帮到底啊,好心的皮货商夫妇便作出了一个感人的决定:送李兰花去南阳!一来他们有一辆进皮货的驴拉车,可以让李兰花坐车去;二来到了南阳就是再遇不测,也好对她有个照应。李兰花拗不过皮货商夫妇的真情实意,只好千恩万谢地依从。接连几天阴雨后,出现了一个好晴天,他们就在这天上路了。
这次到南阳当然快,两天功夫就到了。到的时候,又是下午时分。李兰花迫不及待地又要去府衙告状,皮货商夫妇拦住了她。说是自己人困体乏不说,官家到这时候忙了一天,也会不耐烦的。就等明日一早见官吧。于是,一行三人便寻到南阳府衙附近找了个旅馆安歇。第二天一早,三个人又一齐来到南阳府。
果然是衙门越大,排场越大。这南阳府可是比西川县衙、邓州的州衙更要气派得多。豪门高墙,华屋坚柱,宽大深广,俨然一座小城!只是这座小城的“城门”——那府衙的紫红色大门还紧紧关闭着。门口站立了许多荷刀持矛的卫兵。李兰花和皮货商夫妇刚刚接近大门,就被卫兵驱赶开来。怎么啦,今天不开门理案?衙门外,远远地站着不少围观的群众,向知情的一打听,才知道些端的。原来,这南阳府衙内,今天有一个重大活动,就是要举行新任知府授印仪式。那从京城前来授印的钦差大臣和新任知府,昨日均已住进府内,只待今日上午举行仪式。糟糕,那今天就不会开门理案了?知情人说:那就说不准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呀,只看今天这个新知府德性咋样,他要是个想干事的,今天一上任就该开门理案。他就是不想干事,今天也会假装勤谨的,因有京官在这里,他得当着人家的面表现哪!可是,这又不一定,钦差大臣在这里,他不能冷落了人家,他得趁这个机会,好好巴结巴结,好酒好肉地款待奉陪,哪里还顾得上开门理案?——这些没准的话,直听得李兰花心烦意乱,可是又无可奈何,只能在衙门外干等着。
李兰花们来时太阳还没出呢,等到太阳升到两竿子高的时候,果然就听到从府内传来喧天的锣鼓声——这该是要举行那个授印仪式了?锣鼓声响了好一阵后,又停了下来。停了好大一会子,又响了起来,响了一阵再停,就再不响了——定是授印结束了。前来围观的人本想来看看热闹,可是见府衙的大门一直关着,便都扫兴地离去。李兰花们哪里肯走,直在门前等着。等啊等啊,等了好久,那门终于开了一条缝,从门里伸出一个头来,对门口的卫兵们说了句什么,只见那些卫兵便都鱼贯地闪进门去。人进完后,那门又“砰”地一声关上了。原来是撤岗了!皮货商夫妇见进门无望,便劝说李兰花回旅店,待明天再来。可是李兰花此时却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盯住了府衙大门一侧的那面堂鼓!嗯?说不定马上又有人出来把门,何不趁现在……说时迟,那时快,连想也不及多想,只见她飞快地跑向那面堂鼓,拾起一边的鼓锤,“咚咚咚咚”地敲起来。
衙门大,堂鼓也大,击出的声音也大,击响后,带来的动静也大——什么动静?就是又带来“噗噗哒哒”、“吱吱呀呀”、“呜呜哇哇”一连串的声响!“噗噗哒哒”是大门内人们乱奔乱跑的声音,“吱吱呀呀”是府衙那两扇大门开启的声音,“呜呜哇哇”是刚刚撤岗进去又匆匆返回的卫兵们嚷嚷叫叫的声音!“谁击了堂鼓?谁击了堂鼓?”卫兵们纷纷咋呼着。“我击的、我击的!”李兰花一心要告状,便连声应诺。皮货商夫妇提心吊胆,生怕李兰花吃亏,他们忙忙地上前哀求卫兵们:“军爷、军爷呀,她好可怜,她有冤屈,你们行行好,让她告状吧!”那些卫兵们仍是怒气不息,一大早出来站岗,刚刚撤岗能消停一会儿,说不定今天还能休假一天,遇上个不知事的击鼓!“走走走,快走开,快走开,今天衙门不理案!”他们不由分说地连连推搡着李兰花。正在这时,却见一个门官模样的人出来传话:“新任知府已升堂,传击鼓人上堂!”卫兵们哪里还敢再推搡,都规规矩矩退在一边,看着门官把李兰花领了进去。这外边皮货商夫妇岂能忍心离去,就守在大门外眼巴巴地等着。
再说李兰花。被门官带着,一直往里走,又过了两道门,才来到府衙的大堂之上。好宽大的公堂啊,李兰花从没进过这么大的屋子,县衙、州衙虽然大,可是比这里小多了;好威武的地方啊,两旁站满了衙役,县衙、州衙的衙役哪有这么多!这些衙役个个冷着脸,还都拿着棍棒。上首那张大堂桌后面,坐着两个穿官袍的人,一个是长胡子,一个是短须,哪个是新任知府呢?难道新知府、旧知府一道审案?李兰花正想着,却听身后的门官厉声喝道:“见官还不跪,张望什么!”李兰花慌忙跪下,也不敢再仰视,对着上首连磕几个头,口中呼喊道:“大老爷,我们有冤枉啊!”
只听堂上一个官员说话了,口气还平和:“冤枉怕啥?有老爷给你作主!状子呈上来!”
李兰花掏出状子,早有衙役接过状子递了上去。
那个官员又问话了:“告状人通报姓名。”
李兰花答道:“民女李兰花。”
“李兰花?”上首的官员声腔忽有些异样了,“李兰花,你是哪里人?”
“禀老爷,民女家住西川王刘村。”
“你状告何人?”
李兰花便直直地说出了两个被告人的名字:“王豹、谭正!”——为救出被冤判的弟弟二柱,她必须把王豹和那西川知县一起告,把案翻过来。
鸦雀无声,还是鸦雀无声!怎么啦?问案、问案,这个官怎么不问啦?是在看我的状子?李兰花大着胆子抬起头来,朝上首看了看,果然是在看状子,那个短须的官员在看,只是,他怎么一脸的怒气?哦,是不是我撞见了一个清官,他为那凶手王豹和狗官谭正而怒,要为我翻案了?这下好了,不会白告了!……嗯,那个长胡子的官员,他怎么盯着我看?他、他的眼神怎么是那样的、那样的——啥样的?我也说不清啊……李兰花正想着、看着,忽听“啪”地一声响,顿时吓得她心惊肉跳——这响声她不陌生啊,在西川告状时,也是这么一声响,接着她和弟弟二柱就被打得昏死过去。事后听陈大妈那些街坊说,那是县官审案时拍的惊堂木,这惊堂木一响,就要处罚人了!在邓州告状时,这惊堂木又是一响,接着她就被痛打四十皮鞭。现在惊堂木又响了、又响了,看来今天活不成了——这些都是她的一闪念,哪里有功夫容她去想,就见那个短须的官员把手中的状子朝地上一扔,站起来指着她,厉声地说:
“大胆的泼妇李兰花,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是哪个?我就是你要告的那个谭正!你家欠债不还,还将讨债人打死,按照大明法律,理应严惩!你这案子本官在西川时早已审结,可是你今又越衙诉讼,诬告朝廷命官,这更是罪上加罪!今有巡抚大人代天巡狩,在此监审,不重治你这刁民之罪,怎正国法?来呀,大刑伺候!”
“冤枉啊,冤枉啊,冤枉啊!”李兰花闻听,连声大喊冤枉,怎么偏偏又撞到了这个狗官谭正手上,她知道今天活不成了,拼死也要喊它几声冤啦!她边喊边瞪着谭正大骂:“狗官、狗官,谭正,你个狗官!”
几个衙役已闻声上前,要拖李兰花去用刑,谭正又厉声吩咐:“堵上嘴,给我重重地打!”
立即便有一个衙役捂住了李兰花的嘴。
就在此时,却听又是“啪”地一声响——原来是那个长胡子的官员一掌拍在桌子上,只见他也站了起来,口里说了一个字:“慢!”
这个“慢”字说得声音并不很大,却是极具效力,整个公堂竟顿时静寂下来,衙役们都呆着不动了,谭正也没再怒视李兰花,而是扭过脸去愣望着那长胡子官员。
长胡子官员也没说话,而是用手向地上指了指。
谭正看看地上,又看看长胡子官员,有些不明白:“巡抚大人,您……”
长胡子官员这才说道:“我看看状子。”
谭正连忙亲自上前拣起他扔在地上的状子,双手递给长胡子官员。
长胡子官员看完状子后,说话了:“谭知府,这等人命关天之事,岂可武断?我意重查此案!”
“重查?”谭正一听便是一脸的惶恐,“大人啊,此案早已了结,真实无假,何须再查呀!”
长胡子官员口气却很硬:“既是真案,岂有怕查之理?你们都下去吧,本抚自有安排。”
“都下去?”谭正好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他向众衙役挥挥手,要他们退堂,又指着李兰花对几个衙役说,“押她下去!”
“不!”长胡子官员立即摆手制止,他也指着李兰花说,“就将她一人留下。”
“这……”谭正更是一脸的不情愿,只是迟疑在那里不肯动。
“嗯!”长胡子官员瞪了谭正一眼。
谭正拗不过,忙向众衙役挥挥手,和他们一起退了下去。
长胡子官员身后还站着一班人,那着装和先下去的衙役们明显不同,长胡子官员也向他们挥挥手:“你们也都暂避。”
那一班人闻声便离开了。
李兰花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切,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今天遇到了救星。这个官员肯定比谭正的官要大,向他诉冤,或许就翻案有望了!对,要向他原原本本地陈述冤情!正要开口,却见那官员快步地向她走来,扶她站起,还声音颤颤地连声喊道:“兰花、兰花!”
李兰花惊得直往后退:“你、你……”
“兰花,我是文堂啊!”
“文堂?”李兰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大眼睛望着眼前这个人,官服、官帽、长胡子,他、他怎么会是刘文堂啊!可、可是他的面目的确像,他、他的声音更像!
这个“更像”的声音又说话了:“我真是刘文堂啊!”见李兰花仍是迟疑着,这声音又悲怆地说,“你、忘了我的模样了!可是,你没忘我临走前给你写下的话语吧——‘此去誓折蟾宫桂,反做良吏报亲人’!”
李兰花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就掏出了她时时带在身边的那题字罗帕,展开来看。
长胡子官员一见那罗帕,就连连点头说:“对呀、对呀,贤妻呀,我真是文堂啊!”他说着,上前拉住了李兰花的手。
“你——真是文堂?”李兰花不由一个趔趄,随之一阵头晕目眩,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