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堂后,刘文堂刚回到他下榻的住处,那个都事就来了。他进门就说:“大人哪,卑职觉得谭正这事有些蹊跷。”
“嗯,怎么蹊跷了?你坐下说。”自从上次错训这个下属之后,不知不觉,刘文堂便对都事有了几分尊重。
都事坐下后说:“大人您想,这谭正在西川任知县的时间并不久长,自己所作所为,都当在熟忆之中,他为何总说还须细想?就是细想,大人去西川查案这半月时间,也足够他想个清楚明白了,他为何也没想出个什么?今日大人给他点出了几桩罪证之后,他应该知道他的所作所为都已在大人的掌握之中,却还要求再给他三、五日来细想,这些难道不蹊跷么?”
刘文堂听了,摇摇头说:“这不蹊跷呀,他不过是想用软拖硬抗来抵赖他的罪过。”
都事却不以为然,亦摇摇头,说:“大人以为他只是想抵赖?”
刘文堂说:“就是。这从京城一路走来,我也惩治了好几个贪官恶吏,你说他们哪一个开始不是使劲抵赖?这种人好对付,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抬出棺材来,他就蔫了。这谭正也一样,我罢了他的官,又要把他打入死牢,他还敢抵赖吗?他的罪过实在多,就给他几天时间,让他都写出来。”
都事却说:“大人哪!卑职的看法却正和大人相反,我觉得他压根儿就没有抵赖!”
刘文堂听了一愣:“没有抵赖?这话是从何说起?”
都事说:“大人想想,您今天提审谭正,说他有罪,他就连连自称罪臣;您点出他几宗罪状,他连连承认说‘是的、是的’,‘没冤、没冤’;要求宽缓时间,他又一再宣称自己罪过太多,需要细想——您看,他何有一句半句抵赖之词?”
刘文堂听了,不觉想了一会儿,方点点头道:“嗯,也是的。”说完,他又望望都事,“这是怎么啦?”
都事说:“大人哪,卑职刚才说谭正之事蹊跷,方只说了一半,这个没有抵赖,才是更蹊跷之处啊!”
刘文堂又望望都事:“你往下说!”
都事说:“这一路之上,您也处置过几个劣吏,他们开始都使劲抵赖,这我知道;卑职在都察院供职多年,据我所见被查处的官员中,开始也都各有抵赖。这些都属正常。可这个谭正,他是严嵩的干儿。天下多少秀才、举人,求了一辈子的官,也没求来个知县,严嵩一下子就把他安个七品知县;短短时间,又把他越级提为知府,可见这个干儿和严嵩的关系,非同寻常。他背靠严嵩这棵大树,底气十足,所以他在西川才敢胆大妄为,肆无忌惮。昨日您说要提审他,我估计他不但要蛮横地抵赖,还会咆哮公堂,甚至还会搬出他那个干爹的靠山来压人,闹得您无法审讯。可是他都没有,有的只是服服帖帖、唯唯诺诺,对大人半句顶撞的话也没有,卑职觉得这就不正常了,这就蹊跷了!”
刘文堂听到这里不觉哑然一笑。心里说:这个都事,不但怕事,还想的太多。这一路之上我处置的几个劣吏,哪一个又没有后台?我还不是都处置了!我也有后台呀,我的后台就是皇上!我身为巡抚,代天巡狩,哪个不怕?这谭正作恶多端,面临钦差查案提审,自然心虚胆怯,他服服帖帖,没有咆哮公堂,就不正常了?就蹊跷了?真是杞人忧天!想到这里,便开口说:“都事呀,你也别想多了,那谭正拖延时日并不蹊跷,他不敢抵赖更不蹊跷啊!”
都事却摇摇头,坚持说:“大人,真有蹊跷!卑职觉得,这谭正就是想不和您对抗,不和您闹翻,只图能拖着、耗着,来等待什么!”
“他能等待什么?”刘文堂一瞪眼睛,“未必那老严嵩还能亲自出面来保他呀?”
都事说:“这个又怎么不可能?这谭正报的百案政绩,不就是严嵩亲自出面转报皇上,才将谭正提拔为知府的吗?”
刘文堂说:“可这百案,完全是欺君罔上的假政绩!等到我将这假政绩揭穿,皇上定要问罪,到时候严嵩只会推脱干系,保全自己,他哪里还会犯傻去保罪犯,惹火烧身?”
都事说:“大人太小看严嵩了,他可是翻云覆雨的高手哇!”
刘文堂说:“都事呀,你也不要一说严嵩,就怕的不行。我在京城游荡多年,在街头巷尾,连普通百姓都敢骂严嵩。严嵩的字不叫‘介溪’吗?有人就编成歌唱,什么‘可恨严介溪,作事太心欺。但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老百姓都不怕他严嵩,在大街上就敢骂他,我乃钦命巡抚,倒要被他吓着不成?”
都事摇摇头说:“市井之人,言行无忌,连皇帝老子都敢骂。这朝廷官场,大不一样,哪里论什么善恶,论的只是威权。谁的权大,就得服谁。那严嵩身居太师之尊、首辅之位,在这国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凡是居官为吏者,谁不惧他?谁敢招惹他?”
刘文堂听了又不以为然,说:“我虽然久在民间,可这官场之事并非没有耳闻。我就知道两京(北京、南京)的官府,都把严嵩列为贪吏第一名;我还知道朝中有不少无畏之臣,都曾经上书弹劾严嵩!”
都事笑了笑,说:“大人哪,您说的确有其事。可您知道把严嵩列为贪吏第一名的两京官府,是什么官府吗?就是两京的都察院啊!卑职我多年就在都察院任职,岂能不清楚?都察院是多年都把严嵩列为贪吏第一,可是都对他无可奈何,后来也就不列了。是的,朝中也有官员敢于冒死弹劾严嵩,可是您知道这些人的下场吗?那兵部员外郎杨继盛弹劾他,被囚禁处死;那锦衣卫沈炼弹劾他,被斩首示众,连他的两个儿子也被打死;还有夏言,曾高居首辅之职,堂堂的一国之相啊,也因为和严嵩作对,命丧刑场!到现在,谁还敢再跟严嵩作对呢?”
刘文堂顿了顿,说:“听你所言,这些和严嵩作对的人,好像都是单打独拼。古人都说‘众心成城,众口烁金’,如果联络众多忠义之臣,都来参奏他严嵩,那严嵩就必倒无疑!”
都事听了,又无奈地笑了笑,说:“大人哪,请恕卑职直言,您初入官场,对朝中之事,实在是不甚了了。现今的朝中,哪里还有多少忠义之臣呢?严嵩广结私党,安插亲信,这朝中哪里不是他的人?他的儿子也身居高位;他的干儿子——您知道么?严嵩的干儿子可不止谭正一人,卑职早访到,严嵩的干儿子就有三十多个,都安插在要害部门,执掌重要权柄。盘根错节,遮天盖地,谁还能撼得动严嵩这棵大树啊!”
刘文堂听了,皱皱眉说:“照你一说,我在这朝中就难有作为了?我可是早就立誓,做个良吏,救民于水火的!”
都事说:“大人您一身正气,颇令卑职敬佩。您叫卑职遇事多加提醒,卑职又怎敢不尽心。恳望大人谨言慎行,切不可只循民意,率性而为。官道险恶,不得不防啊!当下紧要之事,就是得防着那谭正靠着他干爹,弄出什么怪名堂,使大人您陷于困境!”
刘文堂说:“你这都事,诚心助我,我自然心领。行事谨慎,实在可取,只是又不可谨小慎微,坐失良机。谭正现在我的管控之中,他那干爹远隔千里,远水难救近火,又怎能帮他?我眼下又是皇命钦差,直可改判生死,岂能顾虑重重、有权不用?谭正所造的冤假错案,我当从速一一翻过,还百姓一个天理公道!”
都事想了想,说:“嗯,按说平冤昭雪,大人是有这个权柄。可是谭正已将百案当作政绩上报京都,许多冤假错案都在百案之中,皇上只听严嵩美言,并未查实,便叫将百案副本展挂功德阁,让百官效法。现今是先将百案的实情上报皇上为妥,还是先翻案为好呢?”
刘文堂说:“当然是先翻案为好!那些受冤的苦主饮恨已久,再慢吞吞地上报、候批,怎么叫救民水火?”
都事点点头,说:“也是这样。谭正从这些冤案之中,肯定得到许多好处,这些好处又当然要孝敬他的干爹。如果严嵩再从中作梗设阻,只怕您就是将实情上报了皇上,翻案也难以兑现的。”
刘文堂也点点头,说:“这一点你和我想到一处了。”
都事又说:“翻案也得分个轻重缓急。那么多原告、被告,不但要取证,还须核实,颇费时日。据卑职了解,这些冤案之中,就只李二柱一案是死刑案,人命关天,理应先翻此案,再顾其余。”
刘文堂又点点头:“这一点,你又和我想到一处了。只是——”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接着说,“只是别的案子都好办,李二柱一案事涉亲属,我应回避方妥,可是我若回避,又无官来改判!”
都事又想了想,说:“只要办成铁案,倒也无妨。您是查案,又不是初审。”
“嗨,这李二柱一案,那谭正真是费尽心机!”刘文堂说到这里冷笑了一下,又接着说,“他先是不把李二柱当人,认为人穷,命也不值钱,收了凶手王豹的银子,竟然将李二柱判成凶手;后来得知李二住是我妻弟,又连夜上门送礼赔罪,被我严拒;今天他又想由他来改判,放出李二柱,叫那真凶王豹多赔些银子,把案子私决!”
都事听了,瞪大眼睛说:“哦,今天在堂上众人回避后,那谭正就说这事呀?”
“就是。”
“大人您应允了没有呢?”
“我当然要严拒!”
都事却惊呼道:“哎呀大人!您这才是坐失良机呀!不管官决、私决,李二柱能早一天免除死刑,就是万幸!夜长梦多,事久生变,能早一天也是好的呀!”
刘文堂听了,很不以为然:“嗐,都事呀,这你又没和我想到一块了!明人不做暗事,我要堂堂正正地改判,岂能私决!好了,天已不早,今天什么也不说了。你快回去,和他们几个同去查案的一道,理好卷宗,以应改判之需!”
“好吧。”都事退了出去。
都事走后,刘文堂来到他在寅宾馆的寝居间。李兰花正在飞针走线地为李二柱做衣服,见刘文堂进门,便急问今天提审谭正的情况如何,刘文堂便将已经免去谭正知府的官职、命他五日内写出贪赃枉法的交代、马上改判全部冤案的事简要说了,李兰花听了自是高兴,又说好想见二柱。刘文堂便说最先改判李二柱一案,改判后就放他,二柱当然要来南阳。我早已吩咐西川新县令,送李二柱到府衙,估计近一两日,你就能见到弟弟了。
果然,过了两日,李二柱就被送到了南阳。李兰花闻知后赶紧去看望,刘文堂也跟了去。
李二柱虽然仍是被关进了南阳府衙的牢房里,可他在这里不会受罪。和与之相隔不远的阴暗潮湿的死牢和重刑犯牢相比,二柱的这个监室算是最好的了。这里地基较高,室内干爽,房子朝向好,坐北朝南,且有两扇窗户,通风透光也不错。还有——这是主要的,因为二柱的特殊身份,管监的司狱在二柱没到来之前就作了安排:一是将原来的四张床搬走三张,只住二柱一人,这就宽敞安静得多;二是室内彻底搞了卫生,臭虫、跳蚤不会再来侵扰,还新换了铺盖、用具;三是给伙房作了交代,二柱的饭菜不能差;四是向把门的老禁卒作了交代,二柱的监室门,白天就不用上锁,马上就要改判释放之人了,让他自由活动……所以,当李兰花、刘文堂来探监的时候,看到的不是一个愁眉苦脸的犯人,而是一个喜笑颜开的年轻人!所以,当姐姐和姐夫对二柱坐牢受罪感到心酸、并安慰他再忍耐几天就好了的时候,这个心地善良、不忍亲人为他担心的李二柱,倒反过来安慰姐姐和姐夫,说叫他们放宽心,说自己起初在西川牢房里是吃了些苦头,可是自姐夫去查案后,自己的处境就已经好多了,虽然还是穿着囚衣,却不戴镣、枷了,伙食也改善了,我都吃胖了;来这南阳一看,条件更好了……说得姐姐李兰花又笑又流泪,连连说“傻二柱、傻二柱,坐牢哪里还有这多好!”
说话间,狱中开饭的时间到了。先是那个管监的司狱领着刘文堂来探监的,这会儿司狱又亲自领着一个厨子,给李二柱送来了饭菜。司狱还点头哈腰地对刘文堂说:“巡抚大人看这样的饭菜行不行?”刘文堂一看,两荤两素,还有一个鸡蛋汤,一大碗白花花的米饭,点点头笑了。二柱吃得很甜,边吃边说:“太好了,太多了,只要一半就行了。这、这简直是到了天堂了!”李兰花一撅嘴说:“瞎说,坐牢怎么是天堂!明儿你别吃这牢里的饭了,姐给你送饭!”李二柱说:“就这还送个啥饭!”李兰花却坚持要送,说道:“姐最知道你的口味,你可是从小就爱吃姐做的饭!”
从二柱的监室出来,拐了一个弯儿,快要走到大门口时,忽然听到从不远处传来嚎叫声。刘文堂不禁驻足听了一会儿,然后问跟在身边的司狱是什么人在喊叫。司狱忙回答说:“是那个关在死牢里的王豹!听说会判他死刑,他天天哭天喊地。只要卑职一去查牢,他就悄悄对我说,给我一千两银子,要我替他说情。”刘文堂望望司狱,问道:“你应了没有?”司狱赶紧连声说:“巡抚大人哪,我哪能、哪能吃他那一套!收了他的银子,我不也犯罪啦?我管监管了这多年,啥是犯罪,啥不是犯罪,心里明白着呢!”刘文堂又望着司狱点点头,说:“嗯,你这个司狱不错!”司狱受到上司的表扬,顿时心花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