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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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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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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世奇冤》连载

第十章 改判偏遭阻判压 恶吏反当良吏賞

 

 

自上次提审谭正后,转眼已过了五天。这五天里,巡抚刘文堂对属下紧催慢督,已将所有应该改判案件的文牍,基本整理齐全。尤其是涉及死刑的李二柱一案,更是整理得眉目清晰,要件详备。在此文牍中,不但包含了所有目击者和当事人的证词、现场勘验的记录,又包含了督查此案的西川新知县及其安排的取证之人的身份介绍及本人亲笔证言,还包含了刘文堂属下理案人员的身份介绍和亲笔证言,此外,改判根据大明的何项何款具体法律条文,也都记述在文牍中,可以说,这办的是一个无懈可击的铁案!按照此案的改判结果,将是亲手打死刘母的原告王豹获死刑,而无辜受冤的李二柱无罪释放。至于贪赃枉法、制造冤案的谭正招供的供词写出来没有,刘文堂心里一点儿也不焦急——他想过来了:你写出来,对你有利,改判时你可以不到场,只把你的供词作为改判的证据之一;你不写出来,对不起,堂堂要你出庭受审,改判一案,就将你贪赃枉法的罪证落实一桩,堂堂要你招供画押,丢死你的人!

“咚咚咚咚……”激越的堂鼓又敲响了。

“带谭正!”

瞬间,谭正便被押上知府大堂。

刘文堂居高临下,厉声喝问:“谭正,把你的招供状呈上!”

谭正跪伏在地像前番一样地哀求:“大人哪,小人我罪过累累,所收贿金多多,每笔贿金实数是多少,虽冥思苦想,也不能一一记清。贸然说来,又有欺上之嫌。大人不是把所有错案都查得清清楚楚么?还是大人一件件举证,小人一件件招认。这样既免有差错,又不耽搁大人改判,您看行啵?”

——谭正说出这一番话后,他想着刘文堂即使能接受,也会对自己有一顿臭骂;那分列两旁的一班侍从,也都估摸刘文堂对谭正这个反复无常的泼皮无赖不会轻饶。可是,刘文堂却只是仰起脸冷笑了几声,然后说道:“如此甚好,你也省事,我也省事!好吧,本抚今天要改判李二柱一案,你就先招供对此案是如何贪赃枉法的吧!”说到这里,刘文堂对坐在一旁的监察御史说,“监察御史,你来读提审凶手的供词。”

监察御史便打开卷宗宣读:

 

西川县知县赵谦,与随巡抚出巡的都察院监察御史范士龙,于明嘉靖四十一年五月上旬,查证李二柱一案时,将此案的真凶王豹抓获。经多番审讯,取得王豹的供词如下:

我叫王豹,现年四十五岁,豫西西川县王刘庄人氏。十年前,本村农妇刘陈氏的儿子进京赶考,刘陈氏的儿媳出面,向我借得纹银二十两。当时我表明不收利息,本银亦可免还。在我没有催债的情况下,刘家分期主动还齐了本银。十年后,我因思刘陈氏的儿子赶考多年不归,又闻其子当年染病客死他乡,觉得刘家好欺,便以增收息银二百两的借口,上门讨债,意欲霸占刘家的二亩田地;我父亲亦想乘此机会强娶刘家的儿媳。刘家已备有息银八两,按乡里借贷规矩,足够付息;我们无视其举,抢其备银,恣意妄为。我父在追逐刘家儿媳时碰壁丧生。刘陈氏不忍丢田和儿媳受辱,阻我行事,我一怒之下,夺过她的拐棍将其打死。为防刘家告状,我先行到西川县衙,送给知县谭正五百两银子。谭知县收银后,立即着人为我写下状纸,设我为原告,设刘家为被告,并将刘家儿媳的弟弟李二柱,设为打死我父的凶手。谭知县又在未予审讯前,写出了判词,要我过目。我看后自是满意。待到刘家来告状时,一切如愿以偿,李二柱被判死罪。事后,我又酬谢谭知县纹银五百两。

 

在监察御史宣读时,刘文堂心中悲愤异常,他甚至要哭出声来。可是他强忍住了眼泪,更没有哭出来,他要保持一个巡抚的尊严。那一个个也是有父有母、有血有肉的侍从们,也都听得义愤填膺,只在心中咒骂着王豹和谭正,不得好死!

监察御史读完后,静场片刻,刘文堂才发声了:“谭正,涉及你的罪过,你可都听清了?”

跪在地上的谭正连连点头:“听清了,听清了!”

“可是实情?”

谭正又连声说:“是实情,是实情!”

刘文堂便扭头对一边的监察御史说:“叫他画押认罪!”

监察御史便拿着卷宗走到谭正身边,对他说:“画押!”

谭正接过卷宗,却磨磨蹭蹭不肯签字。监察御史不由催道:“你快签哪!”

谭正支吾着说:“我、我再看一遍哪!”

监察御史只好站在一旁等待。

谁知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先是听到府衙外面的大街上响起了“咣当、咣当”的声音,这声音由远而近,“咣当、咣当,咣当、咣当”——哦,是锣声,大铜锣的声音!正要张口说话催促谭正快快画押的刘文堂,碍于锣声噪音的干扰,暂时没说出来,他想着定是哪个办喜事的在敲锣打鼓、招摇过市、喧腾喜庆,等他们过去了再说吧。他没想到,他这个判断压根儿就是错的,堂堂府衙门外,赫赫郡官当政之地,别说严禁喧哗,就是那从此路过的小官、小吏,也得下马、歇轿屏息而行,哪里能容得大锣响闹?转眼间,“噪音”不但没走,竟然更厉害了,“咣当、咣当……”那惊天动地的锣声,就停留在府衙大门口不走了,只是一个劲儿地猛敲。接着,就见一个守门的卫兵慌慌张张跑进了大堂,扑通跪地对着刘文堂急说:“巡抚大人、巡抚大人,钦差来了!”他刚刚说完,就见一个旗牌官模样的人,大摇大摆地走进大堂,趾高气扬地昂首朗声道:“钦差驾到,刘文堂、谭正快快出迎!”

刘文堂一时懵了:自己就是钦差,怎么又来一个钦差?还要我这个钦差去迎钦差,想必这个钦差更有来头?没容他多想,那旗牌官指名道姓地又催了:“刘文堂、谭正,出迎哪!” 怎么还要谭正出迎?哦,朝廷还不知道我罢了他的官?“咣当、咣当”!外面的锣声也在频催,催得刘文堂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向门外走去。耳边又听旗牌官在催喊:“谭正呢,谭正!”早已改跪为站的谭正连声说:“来了、来了!”他也跟在刘文堂后面,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

刘文堂离开大堂,走过前庭,绕过仪门,来到大门以外。抬眼望去,天啦,大门外那宽广的场子上,已经站满了人。这些人成“八”字形两边排开,负责鸣锣开道的几个侍从,站在最前面,因为“道”已“开”得直抵府衙大门了,那锣就不鸣了。在他们的后面,是穿着清一色锁字甲、佩刀执矛的军士护卫队,这部分人最多,少说也有上百人。在护卫队后面,一边站着十多位官服上绣着飞禽的文官,一边站着十多位官服上绣着猛兽的武官。在这些文、武官员后面,是一顶描龙画凤、轿顶髹红的八抬大轿,轿帘拉闭着,不知内坐何人。自己也是皇命钦差啊,下巡时带了三十多人,也没有鸣锣开道,已觉得是浩浩荡荡,气派非凡了;这个钦差,一百多人随行,仅仅官员就跟了一大群,他是何等样人啊!

刘文堂正踌躇着,和谭正说着话的旗牌官跟上来,对他说:“刘巡抚快上前拜见欧阳大人哪!”

欧阳大人?哪个欧阳大人?莫非……莫非他是吏部尚书欧阳鹏?刘文堂正在想着,又听一旁的旗牌官补上了一句:“快快拜见吏部尚书欧阳大人哪!”

刘文堂闻听,赶紧正冠整衣,向前紧走几步跪地叩拜道:“卑职刘文堂,叩见欧阳大人!”

——刘文堂这一拜,实可谓“甘拜下风”!因为这欧阳鹏不仅是朝中资深老臣,不仅是掌管官吏升贬的吏部尚书、正二品朝廷大员,还是这次刘文堂在恩科加试中得以高中的监试官!在他眼里,这位欧阳尚书,乃是一位铁面无私、值得敬拜的好官,不然,自己这个没有任何背景的穷秀才,也不会考中。在自己正要改判冤案之际,这个大好官来了,他一定会成为自己平冤昭雪、大显身手的靠山!所以,刘文堂这一拜,又拜得心悦诚服!

听到叩拜之声,那顶朱红大轿的轿帘才缓缓拉开了,只见一个头戴峨冠,身穿绯袍的老者,从轿里笑盈盈地走了出来。

刘文堂见了真人,敬佩之意更增,他高高拱手道:“不知欧阳大人驾到,卑职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欧阳鹏笑盈盈走近刘文堂,扶他起来,一边说道:“贤契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欧阳鹏一声“贤契”,直叫得刘文堂受宠若惊!“贤契”就是弟子、就是学生啊!这欧阳鹏既然是此次恩科大考的监试官,既然对自己这个生员有过考问,便是自己的老师了。适才自己本想称其为“恩师”,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称了“欧阳大人”。那是怕欧阳鹏这位在自己眼里铁面无私的好官,会以为自己是在套近乎、攀台子。现在,欧阳鹏倒先称自己为“贤契”了,我还迟疑什么?于是,就在欧阳鹏扶刘文堂起身之时,那“弟子敬谢恩师”的话语,就脱口而出了。

欧阳鹏见了刘文堂,就又呼谭正的名字:“谭正呢?谭正在哪里?”

谭正显然和来的旗牌官、中军等这些人很熟近,正和他们拉手拍肩地说着话,闻呼赶紧小步趋前,就挨在刘文堂身边给欧阳鹏跪下:“罪人谭正,给尚书大人叩头!”

欧阳鹏一见谭正,便有两问:“你怎么自称罪人?咦!你知府的衣冠哪里去了?”

这时,站在一边的刘文堂赶紧拱手对欧阳鹏说:“恩师大人哪,这谭正……”他刚要说出“这谭正有贪赃枉法之罪,我已将其罢免”的话语,却见欧阳鹏连连摆手打断了他,然后他急切地说,“好了、好了,你们的话都少讲,皇命在身,十万火急,老夫要传达圣旨!岂可便衣听旨,快给谭正更换官服,快迎我到大堂传旨!”说罢,他向一名官员挥挥手,只见这名官员立即招手唤来几名侍从,从轿子里取出一枚长方形的蒙着黄绫的物件,由四个人小心翼翼地擎在手里,跟在欧阳鹏后面,向府衙的大门走去。刘文堂哪里还敢怠慢,他赶忙吩咐大开仪门,迎进传旨的钦差;又叹一口气,吩咐身边一名随行文官,暂且把谭正的知府衣冠找来。

官大一级,如泰山压顶。且不说那欧阳鹏是正二品大员,刘文堂初入朝廊,还没封任一个固定的官衔,就算把巡抚这个临时官衔算上,也只相当个从二品,二品就是压在你头上的泰山哪!还有,人家不但也是钦差,还马上要传达圣旨!天知道皇上又颁下了什么圣旨,谁又敢不敬之、畏之!所以,这欧阳鹏一到来,南阳府衙就是他的府衙,原来惟刘文堂是从的地方,现在得惟欧阳鹏是从了!

刹那间,欧阳鹏高高在上地站在了大堂上首的堂桌后面,他带来的一百多个随行人员,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公堂,刘文堂的随行人员,就只能站在了下首的走廊里。

“圣旨临府,刘文堂、谭正听旨!”这是随行欧阳鹏来的中军官在堂前喝叫。

“圣旨临府,刘文堂、谭正听旨!”这是旗牌官在大堂的门外喝叫。

候在门外廊房里的刘文堂和复又穿上官衣的谭正,听到喝叫,匆匆来到大堂,跪拜听旨。

虽然是挤满了人的一个大堂,此刻却异常寂静、鸦雀无声,人们都敛气屏息,一片肃然,只等着欧阳鹏宣旨。

只见吏部尚书、钦差大臣欧阳鹏,从身边一个随行官员双手捧着的精致木匣里,取出一卷黑牛角作轴、绫锦作面的彩色圣旨,高声宣读道:

 

奉天承运,大明嘉靖皇帝诏曰:南阳知府谭正,审理百案样本展挂功德阁,六部官员看后,莫不极力称道,由衷叹服,亦皆渴盼亲睹谭卿风采。为奖掖良吏,特加赐谭正‘百案清正’匾额,并宣谭正急速进京,为百官宣讲政绩,以良吏风。其知府任内一应之事,暂由巡抚刘文堂代理。钦此。”

 

欧阳鹏念罢,又迅即说道,“圣旨宣读完毕,现举行挂匾仪式!”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旁早已准备好的乐队便开始奏乐。一时间锣鼓齐响、唢呐笙箫合鸣,喜庆气氛充满大堂,把适才审讯谭正的肃杀之气,一扫而光。乐声中,欧阳鹏走到那四个侍从擎着的用黄绫蒙盖的物件前,伸手揭去黄绫,现出一枚长方形的、上写着“百案清正”四个金色大字的牌匾。喜乐声中,四侍从将牌匾悬挂于大堂正中后面的屏风上。

见宣旨和挂匾完毕,中军官这才喊道:“刘文堂、谭正,快快谢旨啊!”

其实,谭正早都谢了旨:圣旨宣读完后,他就连声说“谢圣恩、皇上英明哪!”牌匾一揭幕现字,他又连声说“皇上英明、还是皇上英明!”现在,听到中军官喊谢旨,他更是一边叩头,一边大声说:“谢圣恩、谢圣恩,谢过皇上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呀!”

刘文堂呢?听了宣旨,他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天哪、天哪,贪赃枉法的谭正、罪恶累累的谭正、死有余辜的谭正,怎么变成了良吏、又受皇上嘉奖?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看到那高高挂起的“百案清正”的匾额,他是不相信也得相信了:这是真的、真的呀!这年头真是怪了,什么都能倒着来,小人得宠,小人得福,小人成了栋梁之材!这御题金匾本应赐给忠臣、良将、廉官、贤士的啊,怎么、怎么偏偏就赐给了这吹牛、造假、贪赃、枉法的祸害根子呀?这真是、真是——天,也歪了;地,也歪了呀!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的刘文堂,只顾在那里呆愣着、哀叹着,哪里还说得出来“谢圣恩、万岁、万岁”的话!

——事情何以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原来,世间之事,全在人为。早在半月前李兰花来府衙告状、谭正欲用刑、刘文堂阻刑救妻的当晚,极善随风转舵的谭正,便立即备了礼品来刘文堂下榻处赔罪,却被刘文堂严拒。谭正预感后果不妙,便连夜叫师爷董万写好了向他干爹严嵩求救的书信,又连夜差人急送京城。因为这一切都是“连夜”,他便为自己争取了主动。待到第二天刘文堂出行查案、并吩咐属下对谭正严加监管后,他那密信已在路上日夜兼程地飞走了!信送到严府后,严嵩便对送信人说,此事乃小菜一碟,一切由他调停,谭正只须静心等待就是,并将大致会采取什么办法,说与送信人听。送信人又日夜兼程返回,趁夜翻墙进入府衙,将情况告知谭正。谭正便有恃无恐,只用拖延时间来对付刘文堂。这次的欧阳鹏一行,其实昨晚已经到达了南阳,只是未进府衙,而是悄无声息地住进了离府衙数里之遥的御史官署,并连夜着人潜入府衙,告知了谭正将如何助他、他该如何配合等等。谭正自是喜之不尽。今日圣旨和御题金匾一到,而且鼓捣了这么盛大的场面,更叫他得意万分。早知干爹神通广大,却没想到会有这样广大,这圣旨、这御匾、这气派,真把我这个干儿子捧上了天,这下我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

世间之事,又从来都是喜忧各半的!对谭正是喜事,对刘文堂则是忧甚、怒甚之事!他岂能容忍如此黑白颠倒、善恶错位、功罪逆定的现实,这和他立志做个良吏、铲除贪官污吏、济世安民的人生目标,是多么地水火不相容啊!他有一肚子不满的话要说,他迫不及待地要当着眼前这个大钦差的面,把谭正的罪行揭露出来,使他最终落个罪有应得的下场。可他并不知道,待到他话一出口,竟又是一种令他惊异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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