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神庙里停了一天,蔡顺英的病就好了许多,只是身体虚弱,行不得山路。
平时,卢涛孤零零一个人,白天云游四方,捧钵化缘,夜晚在破庙里栖憩,伴星而眠。为了消除自身的孤独感,卢涛极力撺掇夏忠庭和蔡顺英多住几天。
夏忠庭担心蔡顺英的身体,行途中要是再出现些灾啊病的,就会雪上加霜。他更担心的是,蔡顺英一个大家闺秀,本来身体就弱,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想再遇到这样一个热心肠的姑娘,比上天摘星星还要难。
卢涛执意挽留夏忠庭和蔡顺英,夏忠庭看看仍未痊愈的蔡顺英,顺势就答应下来。
白天,卢涛照样外出化缘,晚上回来,将化来的一些饭菜加热后,才让蔡顺英吃。
夏忠庭也不闲着,一大早就去套山鸡,抓野兔,晚上回来,剥皮脱毛。卢涛回来了,就和夏忠庭一起架火炙烤。
蔡顺英是蔡家的闺门小姐,富里生富里长,哪里遭遇过这样的清贫。一天三顿饭都不均匀。有时一天到晚,也不能够饱餐一顿。事情弄到这步田地,只要有夏忠庭在身旁陪伴,再苦再寒,蔡顺英也心满意足,毫无怨言。
不知不觉,夏忠庭和蔡顺英,在山神庙里已经住了五天。日出去深山里谋生,日落回破庙里安歇,虽然过着野人一样的生活,却也相安无事。慢慢地,夏忠庭和蔡顺英都感到,要是和卢涛小兄弟分别,离开这无人照管的破庙,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呢。
这一天,夏忠庭照常出去捉野兽。刚刚日上三竿,他就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脸都转了色,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坐在大殿里不停地向外张望。
蔡顺英见夏忠庭一反常态,忐忑不安地走过来,急切地问:“相公,你这是咋了?惊慌失措,像掉了魂似的。是病了,还是谁欺负你了?”
夏忠庭看着蔡顺英,顾虑重重地说:“顺英,山神庙住不得了,咱俩得赶快走。”
蔡顺英觉得事情有点儿蹊跷,如果事态不严重,夏忠庭不会这种样子。她就势蹲在夏忠庭面前,试探着说:“你这是咋了,难道卢涛小师傅对咱不好吗?”
“卢涛小师傅很好,无论如何咱也不能说别的。你忘了吗?在家的时候,由你那员外老爹做主,你和朱家小少爷定过娃娃亲。”
“我没有见过那个朱家小少爷。人们都说,他生就一副尖嘴猴腮,站着晃腿,坐着躬腰,就连那双眼睛,色蒙蒙就有一种贱相。我压根儿就烦那样的人。你放心吧,我这一辈子只喜欢你一个人。要是别的哪个人敢欺负我,就是拼着一死,也要和他拼命。”
“我不是这个意思。今天出去,刚刚爬上北边那座山头,就发现迎面走来一个人。那人看见我,一闪身躲到岩石后边去了。我乍一看那人有点儿面熟,也闪身藏到灌木丛里。等了半晌,也不见有人出来。我壮壮胆子,向前边寻过去,那人不见了。我心里好纳闷,刚才看到的,分明是朱家小少爷,怎么一闪眼就不见了呢。”
蔡顺英听了,惊恐地大睁着双眼,嘴唇绷得紧紧的,半晌没有出声。
夏忠庭看蔡顺英惊恐的样子,故意放慢语速,尽量把语气说得更平和一些。
“我不相信,事儿就这么巧,咱俩跋山涉水跑到这儿,朱家小少爷咋会找到这儿来。我许兴是看岔眼了。不管这事儿闹到哪一步,我堂堂一个七尺男子汉,总不能丢下你不管。”
“相公,我看,这里确实住不得了,咱还是赶快走吧。朱家那小子长得七扭八歪的,不但人样儿丑,心眼儿也不正,简直是毒蛇的肝胆。要是再住下去,恐怕凶多吉少。咱去虎头山寨吧,尽管上山落草,当了强盗,也比东躲躲西藏藏,担惊受怕强得多。”
吴海云临别时所说的话,蔡顺英还牢牢记在心里。
“唉,都怪我没能力,让你跟着我,今天躲到这儿,明天躲到那儿,饥一顿,饱一顿,受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既然打定主意去虎头山寨,咱立马就走。”
“不要再说了,相公。啥苦不苦,罪不罪的,我都能忍受。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是进魔窟,跳火坑,我都认了。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活着,伴在你身边;死了,埋在你身旁。”
“好。收拾收拾行囊,咱立马动身。”
夏忠庭主意已定,当即搀住蔡顺英,快步向门口走去。
蔡顺英朝大殿门外看了看,说:“卢涛小师傅化缘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咱就这样走了,小师傅回来后,找不到咱俩,不知道有多难过呢。还不如等等他,给他道个别。别看他年龄小,可在这里时间长了,山山岭岭比咱熟,也好让他给咱指指道路。”
说也凑巧,正在夏忠庭和蔡顺英要匆匆离去的时候,卢涛就神色慌张地回来了,一进门就说:“两位施主,不好了!小道去大王庄化缘,见村头大墙前围着许多人,不知道出啥事儿了。我走过去,想看个究竟。只听人们说,那是县衙里贴出的告示,要捉拿畏罪潜逃的杀人犯。”
“卢涛小师傅,那告示上是咋说的?”夏忠庭更加慌了,急切地问卢涛。
“我让一个识得字的念了一遍。那告示上说,近来,蔡家寨有一男一女两个人,杀了人潜逃在外。年龄、相貌都和恁俩差不多,名字也和恁俩一样。我怕万一真是恁俩,心里不踏实,就跑回来了。”
“来得好快啊!要不然,就误大事了。”夏忠庭说着,心跳得更加厉害。
“这肯定是俺爹告官了,想把我抓回去和朱家小少爷成婚。”
“恁俩真是告示上要抓的在逃犯,这可咋办呢!”卢涛大惊失色,喘气也失去均匀。
“卢涛小师傅,好兄弟,事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俺也就不瞒你了。俺所杀的,是俺爹觅来谋害恁夏大哥的强盗。朱家逼俺爹,俺爹就逼我,让我嫁给朱家小少爷。我死活都不同意,决意和恁夏大哥相好。俺爹拿我没办法,就出此下策。谁知道老天有眼,路遇英雄相救。强盗们没能把恁夏大哥俺俩害掉,反而被那位英雄杀死了。我也无法回家,就和恁夏大哥一同逃出来了。”
“蔡大姐,夏大哥,两位施主,恁俩真了不起,称得上大英雄。”
“卢涛师傅,官府贴告示抓俺俩,不会像顺英说的那样简单,是回去跟朱家小少爷成婚的。要是俺俩被官府抓住,一定要处极刑。人心都是肉长的,俺不忍心连累你。你还是报官去吧,这样还可以免掉你的罪。”
卢涛听了夏忠庭的话,一种羞辱感涌上心头,脸一下子红了,怔怔地看着夏忠庭,又气又怒又伤心。
“施主,不,夏大哥,恁俩在这儿住好几天了,隔着门缝看人,咋就把我看扁了。你认为我年龄小,不懂得事理吗?平常的日子里,虽说到外边捞摸点儿小东小西,可从来没敢碰过穷人家的一针一线。我看恁俩是好人,四处化缘救急救难。那些强盗,为了钱财杀人越货,早就该死。破庙里不能存身,咱就把铺盖一卷,到别处去住。这么大一个天下,这么多的山,这么多的河,我根本就不相信,没有咱藏头落脚的地方。别的不说,我卢涛从现在开始,返尘还俗,死活也和恁俩在一起,当恁的小弟弟。”
卢涛说得慷慨激昂,话语出口,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夏忠庭感激不尽,蔡顺英的眼泪也情不自禁地涌出眼眶。
“没有别的路了,卢涛小师傅,你就跟着俺俩,去虎头山寨吧。”
听了夏忠庭的话,卢涛吃了一惊,大睁双眼,连连摆手。
“当强盗,不行不行!恁刚刚杀了强盗,难道还要去当强盗?强盗是当不得的,那条路行不通。”
“卢涛师傅,不,刚才你说当俺的小弟弟,我就改口称你小兄弟。卢涛小兄弟,也是碰巧了,我和你蔡大姐,就是被虎头山寨下来的英雄救了性命。我相信,虎头山寨聚集的人,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是欺压老百姓的土匪强盗。他们很可能还是劫富济贫的义士呢。”
“卢涛兄弟,你夏大哥俺俩主意一定,你就跟着俺俩吧。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先去虎头山寨看看,万一不行,咱一同离开。既然认俺俩做大哥哥大姐姐,你就是俺的亲弟弟。无论走到哪儿,是饱是饿,是死是活,咱仨都在一起,俺俩决不丢下你。”
“那好吧,既然大哥大姐主意已定,也说到这儿了,小弟我也没有啥可说了。去碰碰运气吧。万事宜早不宜迟。要走,咱现在就走,停得久了,夜长梦多。”
卢涛说罢,来到东厢房偏殿里,把一些比较值钱的东西,用一个布袋装了,背在肩上。回来对夏忠庭和蔡顺英说:
“大哥大姐,走!从后门出去,顺着山沟往左拐,就是一条蚰蜒路,寻而无常,连山羊也不走那条道。翻过那架山,就是无边无际的深山密林。纵然到不了虎头山寨,密密麻麻的树林,也能藏身。”
卢涛背着行囊,领着夏忠庭和蔡顺英,从后边小角门走出来,回头对破庙看了又看,才转过身,向大山深处走去。
一行三人,顺着庙后的那条干涸的山沟,翻过那座高高的山岭,大山后边,果然是大片大片茂密的林木。
粗粗细细、高高低低的各种树木,挤挤挨挨,生长在山坡上。有的树木倒在地上,树身枯了,树心烂了。在腐烂的树身上,又长出一棵棵小树苗。地面上,到处是多年堆积的枯草烂叶。上边那些干枯的,蒙着下边那些腐烂的,厚厚地铺展着,难以找到一条路径。一不小心,脚腿就会漏进兔子窝里。
夏忠庭看着黑森森的树林,皱皱眉头说:“咱先辨辨方向吧,该朝哪儿走,就朝哪儿走,不要走背劲儿了,免得在大山里迷路,四下里瞎转悠。”
卢涛很自信地说:“夏大哥,你放心吧,不要紧。我打听过了。向西南走是虎头山,向西北走是燕尾湖。一直朝西南方向走,一定会找到虎头山寨。听人们说,虎头山的主峰,像一个张着大嘴的虎头。虎头山寨山高岭险,常常有强盗出没,连县衙里的捕快都没有办法。要去虎头山寨,恁跟着我走,放心吧,没错。我一定把恁俩领到那儿。”
他们三个人,相互搀扶着,晓行夜宿,饥餐渴饮,不敢到村子里歇息。天黑了,趁着满天的繁星,摸到村头寨下,倒在村外的打麦场上,麦秸作褥,衣衫作被,相依相偎挨到东方发白。趁村上人还没有醒来,他们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出村子好远了。
第二天,蔡顺英脚上的血泡又磨出来了,又磨破了,疼得钻心。
夏忠庭脚上打泡,走得也非常疲惫。
带的干粮昨晚就没有了。夏忠庭和蔡顺英怕有人盘问,暴露身份,不敢到村子里讨要。遇到大大小小的村寨,只有远远地绕过去。
卢涛仍然是小道士打扮,走得累了饿了,就安置夏忠庭和蔡顺英休息,带上铜钵,去村里化缘。将那些化来的饭菜均开,三个人一同充饥。
夜幕,很快就笼罩了整个山野。头顶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云彩,没有星星,月亮也被冷风吹到云层后面,不肯露一下脸面。四周黑魆魆的,伸手不见五指。远远近近,游动着一些绿豆似的眼睛,唬得他们心惊胆颤,毛骨悚然。高高低低,传过来一阵阵虎啸狼嗥的声音,震得山岩颤栗,枯树发抖。
看看天,天又黑;看看路,路又陌生。一连走了两天,人又疲惫。辨不清方向,转弯抹角迷了道,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了,连住宿的地方也没有找到。
夏忠庭三人,相互帮扶着,约莫又走了一个时辰,远远看到前边山凹处,闪现出几点灯光。
卢涛振奋精神,驱退了疲累,赶走了寒冷,脚步迈得更加轻快。
夏忠庭身上也来劲儿了,腿脚抬得也高了,步子迈得也大了。
蔡顺英恨自己那双小脚,咬着牙说:“能有一点儿办法,不用这双脚赶路,该多好啊。这双脚太不争气了,缠得骨头都断了三节,咋能走得了远路。”
快到村头了,卢涛说:“蔡大姐,咱已经一天没有正而巴经吃过东西了。恁俩在这儿等着,我去村里化些吃的。不吃东西,明天,咱连路恐怕都走不成了。”
夏忠庭说:“是啊,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更何况咱一整天都急着赶路,没有吃过多少东西。”
蔡顺英说:“卢涛兄弟本来就是信佛的,进村化缘,村里人不会怀疑。咱仨都要进村,碰到坏人,认出咱俩咋办呢?我还是一个女的,柔肤弱体,打不能打,斗不能斗,进到虎口狼窝里,咋能脱得了身?”
卢涛看看前面的灯火,又回头看看蔡顺英,对夏忠庭说:
“夏大哥,你看这样行不行?让蔡大姐也打扮成个男的,就说咱是在外边扛活的,家里有要紧的事儿,急着赶回去,错过投宿的馆舍了。看咱这等样子,人家肯定不会怀疑。恁俩看,这样打扮行不行?只要能哄过今天晚上,明天一早启程上路,就不怕了。今晚,咱就大着胆子,进村去住上一宿,我看也出不了啥事。”
“唉,事到临头,不自由啊。走到这一步了,能有啥办法?死马也只能当活马医了。娘子,委屈你,就当一回男的吧。”夏忠庭想了想,对蔡顺英说。
“打扮成男的也可以,就是我这双脚,明眼人一看就会露陷儿。”蔡顺英犯愁了,皱着眉头说。
“不要紧,就说你路上有病了,让夏大哥扶住你,只要不往明地里站,黑灯瞎火的,谁还能扳住你的脚,仔细瞅瞅吗?”
蔡顺英打消了顾虑,说扮就扮,当即就换上卢涛带来的那件道袍,将头上的首饰全部摘下来,装进包裹里,头发高高地挽起,用一块青布帕包了。仔细一看,还真像一个扛活的年轻人。
他们来到村头,敲开村子最南边的一家大门。
随着门轴的响动,一位老者迎出来了。
夏忠庭走上前,深深施了一礼,非常谦恭地说:“老伯伯,俺弟兄几个,是在外边扛大活儿的,家里有急事儿,赶着回家。路上走得急,错过馆舍了,想来恁家借宿一宿。明天一早,俺就告辞赶路。你看可以吗?”
老者看着他们,摇摇头说:“客官,真对不起。俺这村儿里,说刮风就刮风,说下雨就下雨,不是个安全的地方。衙门有命令,凡是在这儿路过的人,无论是来往客商,还是本地亲友,一律不准收留。恁几个还是另找别处吧。”
老者说着,就要关闭房门。
卢涛上前一步,拽住门板说:“老伯伯,俺确实是在外扛活儿的,只住一宿,麻烦你赏个脸。房钱,一个子也不少给。你老人家要是不留俺在这儿住一晚,大山里狼虫虎豹那么多,就俺弟兄仨这几斤瘦肉,还不够填老虎的牙缝呢。老伯伯慈悲,积德行善,可怜可怜俺这有难处的人吧。”
老者说:“看看现在这世道,有了钱就能过好日子?四处荒荒凉凉,地里打不出粮食,有钱也买不到吃的。看恁仨也是老实人,要是实在没有地方歇脚了,我也不忍心看着恁在外边受冻。只是有一条,恁一定要老老实实安歇,不能招惹是非。明天天不亮必须动身,万万不能让人看见。”
夏忠庭说:“好店只一宿。老伯伯答应了,俺感谢都来不及,咋还敢惹是生非呢。俺保证,天亮之前起身就走,不给恁一家招惹麻烦。”
老者将身子闪向一边,放夏忠庭他们进屋,探身子向外看看,才回身把房门关紧。
夏忠庭和卢涛,一同扶着蔡顺英,来到屋内。蔡顺英实在站不稳,就随地坐了下来。
老者点上一盏麻油灯,说:“客官不必见笑,老汉家贫,孤独独地住在这儿,也拿不出啥好东西招待恁。恁收拾收拾,就在外间屋歇一歇吧。”
夏忠庭说:“老伯伯,我有一事相求。你看俺这两个兄弟,跟着我赶了一天路,到现在,一粒米还没有进肚呢。麻烦你老人家,好歹给俺弄些吃的,免得这两个兄弟饿坏了。饭钱,我会加倍给你。”
老者看看他们,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进里间屋,端出来几个干菜苞谷面窝窝头,说:“俺这山里人家,小门小户,十家有九家都揭不开锅。说出来,也不怕恁几个笑话。别看我现在老了,早年间也是个身强力壮的庄稼汉。可是,老天爷偏偏不睁眼,年轻时就死了屋里人。一个女儿长大后,就嫁到后山,隔三差五,给我送些吃的穿的。我孤孤独独一个人过日子,有一顿没一顿的,是饥是饱,也没有人知道。今儿个还算恁仨走运,外甥刚刚送过来一点儿苞谷面,我和着干菜揑了几个窝窝头。好好歹歹,恁将就着吃点儿吧。”
夏忠庭三人,千恩万谢,每人啃了一个冰冷的窝窝头,剩下的再也不敢吃了。老汉再三劝让,他仨都说吃饱了,劝老汉也早点儿休息。
老者说:“不妨,不妨。我看恁仨也不像恶人。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扛的是啥活儿,打的是啥工,能告诉我吗?”
夏忠庭看看老者,说:“老伯伯,俺弟兄仨长时间在外边流浪,零敲碎打,遇到啥活儿就干啥活儿。家里有急事儿,才匆匆忙忙往家赶。听说虎头山寨出了强盗,不知道是真是假。俺着实害怕,走到那儿会出事。”
夏忠庭刚刚说到这里,老者“嘘”了一声,打个手势,止住夏忠庭的话,蹑手蹑脚来到门口,轻轻地把门打开一道缝,探头向外看了一阵,才返回身来说:
“恁这些外地人,见了人千万不能提虎头山。山寨里都是强盗,专门和官府作对。知县大老爷派过几次兵,前去围剿,都没能打败他们。恁几个要赶路,也得绕道走。明天一早,恁就顺着村南边的那条小路,一直往东南方向走,走上三十多里地,就绕过去了。千万别向西靠,那儿是虎头山,去不得。”
夏忠庭说:“多谢老人家指路,俺记住了。不过,俺弟兄几个,离家久了,一进大山就迷路,绕来绕去,总绕不到正路上。”
老者说:“这些年晴天多,阴天少。空中就是飘来一两片云彩,风一吹就散了,就是落不下雨滴。地都旱得咧着嘴,庄稼没收成,老百姓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人无力气进山打猎,哪儿还有正路可走啊。就我这样一个老头子,说不定哪一天,一口气喘不上来,腿一蹬,就到那边去了。”
卢涛说:“老伯伯,你别说得太伤感了。看你的身子骨还算硬朗,也不会像你说的那样。”
“会不会吧,只有听天由命了。俺这村子原先大着呢,这几年人都饿疯了,死不了的,大多都去虎头山寨了。剩下俺这些孤寡老人,死就死了吧,活着尽受罪,还不如死了好。”老者停了停,又接着说,“唉,这四乡八堡的人哪,也不知道中了哪股子邪劲儿,打从老远的地方来,接二连三地去虎头山寨起事。虎头山寨的人马,越来越多。依我看哪,要不了几年,就成气候了,没有足够大的力量,就灭不了他们。我说这些疯话,恁几个听听也就算了。到外边,不要乱说就行。恁几个歇着吧。记住,天不亮就动身。明天,村上的吕善人要在村唱还愿戏,走得晚了,万一被人发现,就会说我通匪,治我的罪呢。”
老者给夏忠庭三人安置停当,去里间屋里休息了。
一夜之间,村外头鸡鸣狗盗,老者家里却平平安安。第二天五更鼓响,老者就催夏忠庭几个人赶路。临出门时,老者塞给他仨每人一个窝窝头。
夏忠庭三人,趁着天还未亮,迎着寒风,一边啃着窝窝头,一边绕着山道走。
急匆匆来到一处山根前,天就大亮了。蒙在头顶的那层阴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消退了。东边的山嘴处,吐出来一大片红光。
卢涛改变主意了,对夏忠庭说:“夏大哥,恁俩先朝前走着,翻过这架山,在山那边等我。你看这些东西,背着走了两天,怪累人的。还不如趁着村里有戏,到那儿卖几个钱,也好轻轻松松地赶路。”
夏忠庭不无担忧地说:“那咋行啊,万一被坏人发现,咱不都完了吗!就是侥幸不出事儿,万一走散了,你找不到俺,俺也找不到你,那咋办呢?”
“放心吧,我从小在大深山里转悠,不碍事。赶会看戏的,哪儿的人都有,我一个外路人,谁能认得出来!就是跑折腿,浑身上下脱落一层皮,也要找到恁。我随身带着一只玉镯子,让大姐先拿着。要是走散了,就凭这只镯子,咱再相认。”
卢涛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递到夏忠庭面前。
夏忠庭接过来,将红布包一层一层揭开,里面是一只碧绿色的玉镯,在阳光的映照下,泛出的颜色,像映着阳光的海水一样。玉镯上面,明明显显地雕刻着一朵梅花。
“卢涛兄弟,想不到,你一个男孩子,还有这东西。”
“我保存这只镯子,整整十来年了。原来是一对,那一只在俺姐姐哪儿。听俺姐姐说,玉镯是俺妈的陪嫁物。那一年,俺妈临咽气的时候,给了俺姐姐。俺姐姐小小年纪,就领着我四处讨饭。后来,俺姐姐就在镯子上刻了梅花,给了我一只,说是万一走散了,就以这镯子为凭,俺姐弟相认。谁知道,一伙歹人把俺姐姐抢走了。我被转卖好几次,才流落到大深山里当了道士。这只镯子,我一直带在身上。找不到姐姐,我就永远戴着它。恁对我不放心,就先拿着它,等我赶回来了,再把它给我。”
蔡顺英说:“恁姐姐叫啥名字,打听到消息了吗?”
“我现在的名字,还是老道士起的呢。原来姓啥叫啥,我一直没有想起来。谁知道俺姐姐叫啥名字,现在在哪儿。”
卢涛说着,不觉心生悲伤,说话的声音也很低沉。
夏忠庭和蔡顺英,看着卢涛痛苦伤心的样子,不由得一阵唉声叹气。
“啥也不说了。不管俺姐姐现在在哪儿,是死是活,我一定要找到她。好了,恁俩先往前走吧,翻过这架山,在山那边等我,我到戏台前转一圈,一准撵上恁。”
卢涛说罢,把玉镯塞给夏忠庭,抹了一把泪水,不等夏忠庭和蔡顺英再说什么,背起小包袱,倔强地返回去了。
夏忠庭喊了几声,卢涛回头摆摆手,继续往回走。
夏忠庭把玉镯递给蔡顺英,无奈地摇摇头,顺着崎岖的山坡小路,向山梁上攀去。
翻过大山,太阳从东边山顶上探出头颅,笑眯眯地看着山中的岗岗梁梁,沟沟壑壑。前面的路也宽阔了。
夏忠庭搀扶着蔡顺英,慢慢向前走了一段路程,到路边的一座草亭上坐下,等着卢涛往回赶。
太阳顺着山坡往上爬,一路上跳荡着火苗,将金色的光辉洒向大地。向阳坡舒展起来了,遮挡在枯草丛中的荠菜,把嫩叶伸展得长长的,捧起暖融融的阳光。
道路上三三两两,有人走动。有几个穿着破袄的讨饭郞,走进草亭,坐下来歇脚,抬眼朝夏忠庭和蔡顺英看看,自顾自地说些有天没日头的话。
几个人说了一阵,站起来,擤擤鼻涕,又看看夏忠庭和蔡顺英,破棉袄紧紧裹住身子,揣着手走了。
走了几个,又来了几个。来了几个,又走了几个。陌路相逢,相互间抬眼看看,却没有说话。
等了一个多时辰,卢涛赶上来,喘着粗气,兴致勃勃地说:“夏大哥,蔡大姐,我说吧,赶会买卖的人那么多,咱一个外乡人,谁也不认得咱。这不,我把东西一出摊儿,就有一个倒腾古董的,一股脑儿全买走了,足足给了我二十两银子。看看吧,咱有钱了。等咱去到虎头山寨,我一定给蔡大姐买个翡翠耳环戴戴。”
蔡顺英说:“甭说了,那都是以后的事儿。给,这只玉镯,你收好吧。说不定哪一天,恁姐姐就出现在你面前了。”
卢涛从蔡顺英手里接过玉镯,拂了拂上面的尘土,小心翼翼地用红布包好,揣进怀里,又在上面按了按。
“天不早了,咱还是快点儿走吧。免得一转眼天又黑了,连个住的地方都找不到。”夏忠庭提醒卢涛。
“夏大哥,没听老汉说吗,一直往东南里走,走上三十多里地,就绕过去了。我想,咱不往东南里走,往西南里靠,到虎头山寨,顶多也不过二十多里山路。到不了过午,准能赶得到。”
卢涛来了劲头,只身走在前头,脚步迈得格外轻快,两只臂膀甩得特别有力。
夏忠庭和蔡顺英紧紧跟在后边,看着卢涛兴高采烈的样子,心情舒畅,真想笑出声音。
一连翻过六七个山头。想想就要到达虎头山寨了,夏忠庭、蔡顺英停下脚步,抬头看看天,又看看前面的大山,都松了一口气。
前边的山,越来越高大,越来越险峻;前面的路,越来越坎坷,越来越崎岖。
“站住!站住!强盗,往哪儿走!”突然,身后有三个壮汉,大喊大叫着追过来。
夏忠庭转身一看,为首的那个,高高的个子,胖胖的身子,穿一身深蓝色长袍,腰间挎着一把铜鞘腰刀。另两个皂衣皂帽,生得尖嘴猴腮,手持大刀,跟在蓝衣人后边,一边呼叫着,一边往前跑。
卢涛喊了一声:“不好!我带的东西,正是这个穿蓝袍的人买走的。”
说话之间,那三个壮汉已经追上来了。
两个皂衣人赶到前边,横刀拦住他们的去路。
夏忠庭向前拱拱手,说:“诸位好汉,咱萍水相逢,夙不相识。恁几个风风火火追上来,不知道为啥。俺都是外出扛活儿谋生的穷汉,腰里面没有银两。请好汉高抬贵手,胳膊下边让个道,俺也好往前赶路啊。”
那个蓝衣人把背上的包袱取下来,狠狠地向下一掼,说:“恁这些盗贼,死到临头,还装糊涂!偷了庙里的东西,还想逃走。俺已经寻恁五天了,谁知道恁都长了双兔子腿,溜得这么快,眨眼的工夫就找不见了。快快下跪受缚吧,免得让俺动刀动枪。”
一个皂衣人狐假虎威,跳着脚说:“蔡家小姐,朱家小少爷来接你回府。你不答应嫁给他也罢,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俺家少爷派去的人活埋了。你尽管犯了天条,俺家少爷也不计较,快跟少爷回府吧。”
蔡顺英一听那个蓝衣人就是她自幼定婚的朱家小少爷,气得肉都颤栗起来,咬牙切齿地说:“原来你就是朱建洪。你那贼头贼脑的样子,姑娘我看一眼就恶心。我就是去庵里当了尼姑,也不去恁朱家讨饭吃。”
朱家小少爷眯着两只小眼,对蔡顺英嘿嘿一笑,拿腔撇舌地说:“你这不知羞耻的娘儿们,躺在十字街口晾干,我也不看一眼。天底下的女人串成串,搔首弄姿的都搂不过来,谁还稀罕你这瓢刷锅水。好好让这两个弟兄玩玩,我就放你一马,免你一死。来吧,趁大山里没人来往,让那个野男人好好看看,弟兄们是咋肏他心上人的。”
夏忠庭怒火中烧,气得脸都紫了,厉声呵斥朱家小少爷。
“没有人性的东西,狼心狗肺,没有把我害死,又追到这儿来了。虎头山寨的强人下来,一刀宰了恁!”
朱家小少爷迎上来,恶狠狠地说:“可想而知,你就是她的野男人了。我今天倒要看看,你那鸡巴上长了几根毛。朱头朱脑,给我上去,把这家伙的肏屄玩意儿割下来,喂喂山里的狼羔子。”
那两个皂衣人答应一声,向夏忠庭冲过去。
卢涛和蔡顺英连忙护住夏忠庭。
看到夏忠庭三个人怒目圆睁,拳头紧握,准备拼命,那两个皂衣人害怕了,刚向前冲了几步,猛然间就站住了。
蔡顺英怒冲冲地说:“朱家的龟儿子,你不要欺人太甚!你这样步步紧逼,一步也不肯放过。俺俩活不成,你也不得好死!”
朱家小少爷说:“你这不知羞耻的贱女人,死到临头,还敢犟嘴!自己早有婆家了,还找野男人!说白了,我是奉恁爹的命令,专门追你而来。一路上找得我好苦啊。想恁的眼尖,俺刚刚摸到山神庙,恁就偷了庙里的东西,逃到这儿来了。昨天,恁真猴精啊,追着追着,就没踪没影了。任恁脚底板上抹油,溜得再快,也逃出我的手掌心!亏恁还敢在大庭广众面前,兜售偷来的东西,被我出了大价钱,二十两银子全买了。看吧,这就是罪证。若不跟我回去受审,这儿,就是恁的坟墓。”
卢涛大吃一惊,马上醒悟过来,跳起脚大骂:“恁这些孬种,要杀人,为啥不直截了当地杀,偏偏要编诓窝篓陷害人!我今天和恁拼了!”
朱家小少爷冷笑一声,说:“好啊,你小子不怕死,要拼命的话,来吧。我这把刀不知道砍死多少不要命的人,还没有量过你脖子的粗细呢。”
一个皂衣人不耐烦了,对朱家小少爷说:“少爷,何必跟他们费口舌呢。还是老员外说的,抓住他们,杀掉算了。”
朱家小少爷和两个皂衣人,手握大刀,把夏忠庭三人团团围住。
夏忠庭、蔡顺英和卢涛三人,紧紧地靠在一起,面对仇人的钢刀,赤手空拳,准备来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