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知县怒攻虎头山寨,不但没有讨回四姨太,反而被吴海云数落得一钱不值。回到县衙,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拍桌子震板凳,看梁梁也歪,看柱柱也斜。县衙里的大小衙役,左看不顺眼,右看不顺心,不跟这个发脾气,就跟那个使性子。满衙里的各个师爷,站也不直,坐也不正。无论谁的嘴唇稍微一撇,贾知县都认为是在嘲笑他,当即就横鼻子甩脸子。能把石头说开花的三姨太朱水仙,身上好像长着芒刺,生有毒疮,贾知县看着,既扎眼,又恶心。
一连三天,贾知县神魂颠倒,心里想着吴海云,不升堂也不理事,在后衙无事生非。找罢大太太鞠唯芹的错,就挑二姨太殷俊丽的刺,总怨三姨太朱水仙不够体面。衙内的仆役丫环,东走东不是,西走西不是。迈步不是大了,就是小了;走路不是快了,就是慢了;落脚不是重了,就是轻了。磨道里的驴蹄印,哪儿找哪儿有。惹得大太太恼上心头,风风火火和他干了一架。
大太太鞠唯芹是贾知县的原配。贾金业在京城游手好闲的时候,以操刀杀猪为业的父亲贾国青,眼看着贾金业人长大了,心长野了,接二连三在街市上招惹是非。为了拴住贾金业的心,贾国青东央月老西找媒人,让贾金业和鞠朝奉的女儿鞠唯芹结成了夫妻。
鞠唯芹出身于大户人家,从小娇惯成性,什么事都要依着她。自从嫁给贾金业,鞠唯芹的泼辣,在无赖成癖的贾金业面前,也是小妖遇大妖,小巫见大巫,不得不甘拜下风。
贾金业和鞠唯芹婚后不久,兵部尚书杨嗣昌接受了贾屠户的贿赂,在崇祯皇帝朱由检面前力荐贾金业,说他如何如何忠于皇上,如何如何有安邦治国才能。天下大乱,正值用人之际。崇祯皇帝性急轻信,也没多加考虑,就让吏部为贾金业授官。
贾金业携带娘子鞠唯芹,来到虎山县城任职。交椅还没暖热,就召集四方百姓,来县城修筑城墙,重建衙门。还特意在县衙西边的荷花池旁建造了一座望京楼,希望逢年过节,一站在楼上,凭栏张目,就能望见坐落在京城里的宫殿。
贾金业的这一举措传到京城,崇祯皇帝大加赞赏。认为贾金业知恩报恩,远任虎山县,心里惦记着北京城,时常望京城而思忠君,给贾金业大兴土木而大开绿灯,并多次指令州府衙门,为贾金业尽可能调拨物力财力。
贾知县得到崇祯皇帝的赞赏,胆子大得包住天,盖住地。他为所欲为,一连又娶了两房姨太太,还到四乡八堡抓丁拉夫,派粮派款。闹得整个虎山县,家家户户惶惶不可终日。近几年天旱不雨,遍地黄土干渴得冒烟。老百姓饥寒交迫,不是饿死,就是冻死。一听说贾知县修望京楼,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贾金业打进十八层地狱,永远不得再生人间。生活不下去了,就纷纷背井离乡,闯关东,走西口,逃荒要饭,流离失所。逃不出去的,被抓到县城服苦役。再强壮的劳力,也不堪沉重的劳役,累得腰背深深地向下弯曲,怎么也直不起来。
离县城足足有六十里地的吴家湾子一带,连续几年,地里长不出青苗,打不出粮食。山民们卖儿鬻女,也难以糊口,更谈不上交租纳税了。保长甲首如狼似虎地催粮逼债,无论到了哪一家,嗓门吼得像发怒的狮子大张口,脚跺得如摇撼的山谷大地震。谁敢说一句不入耳不顺心的话,耳刮子搧过去,不是两腮肿胀,就是满脸青紫。稍有反犟,甲长就毫不留情,绳捆索绑把人吊起来,皮鞭子蘸水,打得皮开肉绽,还要送入县衙治罪。山民们吃苦不过,相约来到县衙哭诉苦情。十几个村里的饿男饥女,三四百人,在虎山县衙,坐的坐着,站的站着,躺的躺着,歪的歪着。
平时,作为一县之长的贾金业,最喜欢大家富户匹马单枪来告状,最害怕穷家寒门成群结队来喊冤,最渴望满库金银财大气粗的富户送厚礼,最讨厌田无一垅舍无半间的穷人闹公堂。
这一天,贾知县正在三姨太朱水仙闹情绪,忽然间堂鼓声咚咚咚咚传过来,像三伏天猛然而下的冰雹直撞瓦楞。贾知县脸色一沉,怒骂一声“孽鬼”,极不情愿地换上官服,戴上乌纱,登上皂靴,急忙忙来到前衙,升堂理事。
贾知县来到公堂,向前一看,心中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衙前大院里,人头攒动,如铺天盖地涌上来的乌云,黑压压一片。乌云下边,一张张瘦骨嶙峋的躯体,一双双含泪乞怜的眼睛,好似一大群无以聊生的饿鬼来讨债索命。
一种不祥的预感,贾知县心里生出莫可名状的恐惧。她傻楞楞地坐在公堂上,两条腿不停地颤粟。
两个胆大的山民,上前跪倒在大堂上,向贾知县三叩九拜,把民间的灾情诉得凄凄惨惨,把心中的苦楚说得悲悲切切。堂外的山民也齐刷刷地跪倒一片,齐声高呼:“青天大老爷,知县父母官!”他们要贾知县大发慈悲,开恩赈灾。喊声传来,犹如一阵飓风,刮得堂上那块“明镜高悬”的金字匾额也在倾斜;更如一阵惊雷,震得案头上那块惊堂木也在发抖。
贾知县惊慌失措,无可奈何,只得隔靴搔痒,敷衍了事,草草地问了灾情,淡淡地安抚几句,就让山民各自回家候命。作为一县之长,百姓头上的一片青天,一定要下乡调查灾情,安抚民心。
退堂之后,贾知县慌慌张张来到后衙,肥滚滚的脸上,似乎蒙了一层霜,凝了一层蜡。要不是大太太鞠唯芹赶来的快,贾知县一定会像一滩稀泥瘫到地上。
大太太鞠唯芹扶起贾知县,丫环敫凌霞过来帮忙,像拖一只受伤的狗熊,把贾知县拖到床上。鞠唯芹用她女性特有的温暖和柔情,温存了好长一会儿,贾知县这团旱蔫的丝瓜秧,得到一点儿潮气,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民有苦情,当官的不得不管。更何况,下问民情,是贾知县在情急之中,一时昏了头脑,莽莽撞撞地答应的呢!贾知县哪怕有一千个不情愿,一万个不乐意,也得去乡下走一趟。蜻蜓点水、走马观花地虚晃一枪,也得给脸上贴贴金,戴戴银,搽搽胭脂抹抹粉,让全县的老百姓知道,知县大老爷菩萨心肠,是个体恤民情的父母官。
贾知县回过神,精心调养了三天,才乘坐一顶青纱大轿,让衙役执杖助威,鸣锣开道,耀武扬威地下乡去了。
吴家湾子,这个足足有二十多户的村子,顺着大山的南坡,稀稀拉拉排列有一里多远。村中唯一的一条石板路,曲曲弯弯像条蚰蜒,在依山顺势的房舍间爬行。
远离县城的大深山里,这么大一个村庄,还是十分稀有的。山崖在村后高高耸立,好像狼嘴里裸露出来的牙齿,要把山下一所所遇风落尘、见云露雨的茅屋,像冰糖葫芦一样,挂到獠牙上。深壑在村前蜿蜒爬行,好像洞穴里蹿出来的一条蟒蛇,要把岸边一户户抬头祈天、俯首求地的人家,像鹿麂彘兔一样,吞进肚子里。
吴家湾子的保长吴克宏,快五十岁的人了,弯腰躬背,长了一身肉疙瘩,走起路来腿脚不利索。每迈出一步,浑身上下的肌肉,都颤悠悠地晃动不止。
吴克宏承蒙祖上的阴功,继承山间的千顷良田,成了吴家湾子一带屈手一指的富户。贾知县来虎山县上任,衙门里的钱粮师爷陈银理,把吴克宏引荐到县里。贾知县心里高兴,只一句话,就把保长的职衔挂到吴克宏头上了。平日里,人们见了吴克宏,常常不提他的姓名和职务,把族中的辈分也丢掉,张口闭口叫他吴员外。
三天前,吴克宏就杀猪宰羊,为贾知县的到来准备膳食。他要抓住机会,大摆宴筵,犒劳衙役们的辛苦,款待贾知县的热情。并招集各甲甲首,摊派任务。要各甲的山民,都集中到吴家湾子,列队欢迎,以讨贾知县欢心。吴克宏要求山民,在贾知县入村的时候,人人手持绒花,上下挥动,口中高呼“欢迎欢迎”。各家各户的门楣上,都要插上松枝柏叶,悬挂彩球灯笼,把整个吴家湾子打扮得花团锦簇,以显示山村盛世清平,丰时世安乐。
山民们本来穷得锅底朝天,囊中羞涩,衣不蔽体,食不裹腹,哪里还有红绫紫缎做绒花和彩球呢。可是,抗来抗去,胳膊扭不过大腿,到头来,还是不得已拆了衣裙,撕了被褥,东讨西借,才拼凑成一只彩球挂在门首,做成一朵绒花拿在手里。在吴克宏威严的目光逼视下,勉勉强强站在街头,面对贾知县威威风风的巡视队伍,不住地晃动手中的绒花。
贾知县的轿子来到吴家湾子村口,一班民乐队就捧笙托笛,呜呜哇哇地一阵嘶吼,锣鼓声也咚咚锵锵地响起来。吴克宏领着各甲的男女老少,排列在大街两旁,敬敬畏畏地夹道迎接。
贾知县打开轿帘,看到家家户户,虽然房屋破败,但都插着松枝柏叶,挂着红绒彩球,大有一派物阜民丰、喜气洋洋的景象。
紧跟身后的衙役,像一群蝗虫出山,由西向东,直朝吴家湾子村内蚕食过去。全村人心冷胆寒,也不能躲避。来街里玩耍的幼儿,一个个躲藏不及。
吴家大院,就在村子的最东头,坐北朝南临街的一座四进深的大院子,在大山根部直挺挺地躺着。远远望去,好像一溜臃肿的牙龈,护卫着后边高高耸起的毒牙。用青石垒起的大门楼,高高耸立在街北,显得巍巍峨峨。两扇黑漆大门,无论白昼,还是黑夜,阴森森令人生畏。
像皇帝出宫一样,贾知县趾高气昂地坐在轿子里,一路上威风凛凛。两只眼球朝天滚,全不睬街中的人们。来到吴家大院门首,才把上滚的眼球向下落,对着黑黢黢的大门楼愣了一阵。
陈师爷上前催他下轿,贾知县才清醒过来。青纱轿落地,贾知县刚一下轿,就有几个丫环过来搀扶。贾知县骨酥筋软,晃动着满身肥肉,一步三摇走进前院。
吴家大院里,建造得和一般的豪宅大院不同。这第一进院子,就有着金璧辉煌的气派。宽宽敞敞的院落,青石板墁地,从正房东边铺了一条甬路,平平展展地通向后边的三进院子。
前院迎着大门的五间正房,看上去有些年岁。门口的两棵大桑树,遮住了屋脊上的石兽。东边的那棵,树顶上的枝杈挓挲着,远远看去,形如暴露在沙漠里的骡马枯骨,上边还挂着几串行将凋落的枯叶。西边的那棵,树心空了,紧挨地面的根部,露出来一个大窟窿,好像饥饿的孩子号啕的大嘴。
中间的三间客厅,是吴克宏迎送宾客的地方。
吴克宏恭迎贾知县,头点得像母鸡啄食一般。贾知县走进客厅,两只小眼睛,顿时瞪得圆圆的,要把吴家的一切,都剜到瞳仁里。
中堂之上,峨冠紫髯的一尊财神,周周正正地靠墙坐着,左手托着招财金盘,右手握着进宝朱幡,要把天下所有的财富,掠进宽宽阔阔的衣带里。两边膝下,分别有粉面金童相伴,俏髻玉女相陪。财神像前,一张雕龙镂凤的条几,漆得油光发亮。上边正中,摆放着蒸熟的枣山,好供财神喂饱了肚皮,为他吴家赐福进财。两旁排列着许多古董宝瓶,精致玉器,把整个几案,堆得密积如林,扮得珠光宝气。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静静地立在条几前,显得肃穆严整。顺着两旁的隔扇,一拉溜两排座椅,是专供宾客聚集议事的地方。
客厅的东西两边各有一间厢房。东边那间,是主人吴克宏临时休息的卧室。西边那间,小门紧紧锁着,好久没有人到过里边似的。
贾知县在八仙桌东边的那张黑漆松木椅子上坐下,就追问吴克宏前些天山民进城诉苦的事情。
吴克宏拱手站在贾知县面前,战战兢兢地说:“回禀大老爷,山民诉苦,全是乡里那些刁民,无中生有,凭空滋事,诬陷我的。大老爷情有不知,虽说近几年天旱少雨,黎民百姓,却仰仗皇上的恩典,知县老爷的眷顾,吴家湾子一带,粮食也没减产,家家殷实,户户富足,根本就没有逃荒要饭饿死人的事儿,更没有逼粮催款伤人命的事儿。你屈尊下乡,也亲眼看到了,各家各户门首插的松枝柏叶,挂的红绿彩球,都是老百姓自愿做来,称颂大老爷泽被乡里的。一见大老爷,就齐刷刷地举花欢迎,咋还会有冤苦呢!极个别刁钻古怪的山民,受着皇恩不图报德,故意挑起事端,造成恐慌局面。不仅毁谤朝政,更可恨的是,专给大老爷脸上抹黑。大老爷秉公执法,清正廉明,一向心清如水,恩重如山,从不冤枉好人,也不纵容坏人。这件区区小事,大老爷就是不来,在下也早已调查清楚了。咋敢劳你屈尊枉驾,一路上鞍马劳顿,受这番颠簸呢。”
各甲甲首也紧跟过来,争先恐后张大嘴巴,伸长舌头,赞不绝口地称颂贾知县爱民如子,恩及四隅,把虎山县治理得物阜民丰,安乐太平。
贾知县本来就怪怨民间多事,听了保长甲首这一番言语,顿时恼怒起来。“这些刁民,整日吃饱了没事干,放着清平日子不过,反倒无事生非。怪不得圣人都说,刁民不可养也。”
贾知县让衙役扶起甲首,对他们管理山村的功绩,大大赞扬了一番。
吴克宏悬在心里的大石落地,先前紧张的心情,一下子轻松许多。有贾知县这一番赞扬,他手心里攒着的那把汗早已消散了。
话还没有说上几箩筐,阳光就从门口直南直北地照进来了。在吴家前两进院子里,摆开十桌宴席,让贾知县的亲信随从,把馋嘴的涎水流到吴家湾子。
贾金业是一县之长,自然不和衙役同桌而饮。吴克宏特在前院正堂设下专席,招待贾知县和陈师爷。几个甲首恭谨相陪,许多丫环轮流把盏。每逢酒杯迎面,贾知县色迷迷地看着丫环们羞红的面容,接杯的瞬间,触摸一下她们柔软的纤指嫩掌,一股欲火上蹿,燎得心血滚烫。杯来盏去,贾知县喝得面红过耳,看人时眼珠发直,说话时舌根发硬。
太阳偏西了。醉醺醺的贾知县准备打道回衙,说紧赶慢赶,也得顶着星星才能赶到县城。吴克宏假意挽留几句,忙唤来两个漂亮的丫头,搀扶贾知县去大门口上轿。
贾知县将胳膊搭在丫环温香软玉似的肩膀上,迷着醉眼,迈着醉步,绕着醉舌,说着醉话,慢腾腾地挪动脚步,很不情愿地走出客厅,朝大门口看去。大门楼侧房的门口,站着一个出落得如花似玉的姑娘。只这一眼,贾知县似乎着魔一样,头也僵了,朝前伸着,勾也勾不回来;眼也僵了,直勾勾地望着门楼发呆;嘴也僵了,两片紫猪肝似的厚嘴唇,离得好宽,合不拢,绷不住;腿僵了,直挺挺地站着,迈不开步。
吴克宏抬头一看,顿时傻眼了,随着一阵冷颤,额头上渗出许多汗水。
陈师爷看着贾知县那副痴迷的样子,脸上浮现出一丝诡秘的笑容。
“大老爷,你真不愧慧眼识金哪。吴家小姐是吴家湾子有名的美人。这是他吴家积了八辈子功德,才巧遇今天这缘份。”陈师爷急忙走上前,深深一躬,小声对贾知县说。
“这事儿,你看着办吧。”贾知县回过神,斜楞着小眼睛,看着陈师爷,撂出这句话,坐进轿里,又向侧房门口看了一眼。
吴家湾子迎亲,吴海云没有抬进后衙,贾知县差点儿丢了性命;虎头山寨讨妻,吴海云没有讨要过来,贾知县反被羞辱得没脸没皮。捉到手里的凤凰没捧住,送到嘴边的肥肉没吃成,反而折了兵,败了将,填了一肚子窝囊。贾知县满腹的气没处发泄,半夜里睡不着,吴海云的身影总在眼前晃动。只要一合上眼睛,就不住地发呓症,癫癫狂狂胡言乱语。
这一天,贾知县正和二太太殷俊丽闹气,陈师爷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大呼小叫地嚷嚷:“老爷,老爷,知府大人派人来了。”
“叫嚷啥?叫嚷啥!丈母娘死了还是咋的?没头苍蝇一样瞎胡撞。没看见我正忙着呢!”贾知县心里烦躁,也没听清陈师爷喳喳呼呼说些什么,脚一跺,怒声怒气吼起来。
热心肠泼了一瓢冷水,陈师爷顿时愣住了,咕咕哝哝地说:“马知府派人来了。小人怕大老爷接待迟了,马知府怪罪,心里一急,就慌忙跑来禀报。谁知道冒犯老爷了。大老爷息怒,饶过小人这一次。”
贾知县一听马知府派人来了,霎时间慌了手脚,大声训斥陈师爷。“马知府派人来了,怎么不早点儿禀报!快,把我的官服找来!快!”
大太太鞠唯芹走上来,瞪着陈师爷,不满地说:“你风风火火来喊人,也该风风火火给老爷换衣服。还愣着干啥?让老爷穿着便衣接待客人哪!”
真是端水救庙火,泼坏了泥塑的金刚,好心得不着好报应。陈师爷憋着一肚子气,不知嘀咕一句什么,转身去给贾知县找衣服。
贾知县换好官服,慌得脚不点地,来到前衙正厅。马知府派来的经历章进已经下轿,大大咧咧地坐在大堂上。
贾知县连忙赶过去,蹶屁股下跪,磕头施礼。“章大人在上,下官整日忙于公务,不知章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迎迓,还望章大人海量宽容,饶了下官迟迎之罪。”
章经历坐在大堂上,脸色绷得紧紧的,瘦瘦的鹰嘴猴腮,好像干瘪的秋茄子上蒙了一层霜,眼珠子盯着房梁,拖着长腔说:“贾知县,你身为一县之长,担负着治国安邦的重任,做出有失皇家威严的事情,你可知罪?”
贾知县一时被问糊涂了,抬起头,小眼睛瞪得圆圆的,大惑不解地说:“章大人,下官从京城来到虎山县,修衙门,筑城墙,把县城建设得铁桶一般坚固,得到马知府多次表彰。下官确实不知道,咋就做出有失皇家威严的事了。还请章大人明示,下官也好知过必改。”
章进交叠着两条长腿,重新换了一个姿势,拿腔撇舌地说:“前几天娶来的姨太太,现在可曾圆房?”
“章大人耍笑下官了。大喜日子里,偏偏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把事情搞砸了。新娘子都没有了,还圆什么房!”
“哦?马知府是个热心肠,备足厚礼,特地派我来贺喜。我赶了上百里山路,颠簸劳累不说,一杯喜酒没喝成,就连一碗饭你也不管。”
“喜酒喜宴还不是现成的,这次没喝成,下一次,一定叫章大人喝个痛快。”
“这一次就够丢人现眼了,还下一次呢!为了娶一个山里姑娘,虎山县死了多少衙役和民壮?以前,你口口声声标榜为官清廉,治县有方。虎山县真要是太平了,半道上的响马,难道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章经历突然站起来,声色俱厉地说。
“这……这……下官也不知道,那些响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最近几年,陕西大乱,可能是流窜过来的贼寇吧。虎山县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土匪强盗。”贾知县胆虚,仍然不住声地辩解。
“要不是虎山县出了强盗,为啥不进山讨伐,偏偏姑息养奸,听之任之!”
“下官作为一县之长,出了这么大的事,能不进山讨伐?当即,我就亲自进山剿匪,没费多少工夫,就把流贼赶尽杀绝了。请章大人回到府衙,转告马知府马大人,让他放心。今后,虎山县里,决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儿发生了。”
“真的?”
“真的。不信,你问问县衙里的贺巡捕和陈师爷,这事儿他俩最清楚。”
“我谁也不问。马知府说了,那股流寇要是被消灭了,必须有所戮的人头作证。你的证据呢?拿来!”
“下官一向在京城生活,来虎山县任职,的确还不知道地方上的规矩,剿匪报功,还得有人头作证。那些贼寇,全死在大山里,尸骨暴露在荒野中,想必早就被野兽吃了吧。”
“堂堂一个大明朝,歌舞升平几百年。现在,恁这些地方上的小官,级不级,品不品,竟然胆大妄为,放纵刁民,结党作乱,把大明的清平世界,搞得乌烟瘴气。这股流寇,不管是从哪儿来的,你派兵剿灭没有。奉马知府的命令,请你带我进山,我要亲自验看。”
贾知县眼看纸厚也难包住热火碳,马上点头哈腰地说:“章大人,下官吃着皇粮,沐着皇恩,镇守虎山县,深知责任重大,咋敢让盗匪横行。的的确确,已把盗匪剿灭在大山里了。章大人鞍马劳顿,风尘仆仆,先下旅馆好好歇歇,养养精神,哪能让你亲自上山验看呢?真要想去,也得养好精神,让衙役备一乘大轿,抬着你去。下官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劳顿您老人家啊。”
出县衙往西走,过十字街口路北,有一家万花楼。门面当街,布置得富丽堂皇。老鸨指挥跑堂的,筛酒做菜,招待来往客商。楼上则为馆舍,装裱一新,锦天绣地,专门接待上边来的官吏。
名妓盛玛瑙,是贾知县掏大价钱请来的一个绝代佳人,独住揽翠轩,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
贾知县亲自送章经历去万花楼食宿,由盛玛瑙专人伺候。
章经历闻腥就寻鱼。盛玛瑙眉眼风骚,两只鼻孔的呼气吸气声,听起来就像唱曲一般。章经历一见盛玛瑙,情燎心血,色迷心窍,滴酒不沾,就醉醺醺难以自持。揽翠轩内,由盛玛瑙相伴,朝来歌宴饮酒,暮到锦帐听曲,章经历在大堂上的那番真威风假气派,早已跑到九霄云外了。
贾金业任职虎山县,治县才能不足,官场处世的潜规则倒是无师自通。在上司面前,上山观风头,临河看水流,伸手拍马屁,缩脚装假神,处处怀着小心,时时讨人欢心。官大衙役粗。贾知县对府衙里来的人,无论是官是奴,都当亲爹亲娘亲祖宗一样孝敬。
三姨太朱水仙看不上去,嘟嘟囔囔忿忿不平。“看看你这个知县大老爷当的,州里府里来的,带翅的不带翅的,笤帚榾柮戴个帽,你都把他当神敬。你这样孝敬他,不是把自己不当人看了吗?”
“恁这些妇道人家,只知道上床玩男人的屌,外头的事儿,知道个屁!菜畦里出棵草,他章进算是哪棵葱!我凭啥当神敬他!他是马知府的亲信,是奉马知府的指令来的。要是得罪他,就等于得罪马知府了。他回到府衙,在马知府面前哼哼鼻子,别看这身官袍再新,也得乖乖脱下来。弄不好,我这颗脑袋,也挪挪地方。把章经历招待好了,说不定他回到府衙,还能为我帮腔说话呢。”
听了贾知县的训斥,朱水仙不再吭声了。
章经历在揽翠轩吃喝玩乐,真有点儿忘乎所以,乐不思蜀。他整整玩了三天三夜,觉着没有新鲜感了,才传唤贾知县,说他要回府衙去,马知府还等着他汇报剿匪战况呢。
贾知县立即派八个办事最牢靠的衙役,将一台绿顶红幔软帘大轿,把章知县从万花楼接回县衙,亲自到衙门口恭迎。
来到县衙大堂,主宾倒置。章经历趾高气昂,坐在公堂上,贾知县低三下四,却在下首旁侧的一张椅子上坐了。
“章大人,你转山绕岭,来敝县一趟也不容易。既然来了,也不好好玩几天!这么急着回去,难道是下官招待不周,大人你吃得不舒服,玩得不开心?”
“一切都很好。我只不过在这儿住了三天,从各个方面来看,你把虎山县治理得汤是汤,水是水,确实不错。有这么强的管理才能,在这偏远的山区当个七品县官,着实委屈你了。我回府之后,要在马知府面前,给你报上一功。这几年大旱缺雨,虎山县却歌舞升平,根本就没有一点儿灾相。”
“章大人,虎头山响马的尸骨,大人你是不是还要亲自检验一下。要去的话,轿子已经准备好了。为的是你回去之后,好向马知府禀报,我也好洗清纵匪作乱的罪名啊。”
“嗨,贾知县,你是看我身子骨硬朗了,还是腿脚利索了?我也是肉体凡胎,要是骨头架子零散了,我这身肉,还往哪儿挂!虎山县的情况,贺巡捕和陈师爷已经汇报过了,我还用得着费力气上山验看吗?那股流寇,都是些乌合之众,树叶上的露水,经得住你刮的一场大风吗!像你这样有本事的人,号令一下,手起刀落,就是再多蟊贼,还不都成刀下鬼了。放心吧,我就是到皇帝老子那里,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三道四。”
有了章经历这番话,贾知县才把忐忑不安的心放回到肚子里。
“各州各县,谁不知道章大人是慈悲心肠活菩萨。劳烦章大人,回府后在马知府面前,替我多美言几句。下官我知恩当报,来日好好孝敬您老人家。”
“我早就知道,贾知县是个讲义气的人。不过,还有一件事儿,是知府大人的,我只不过替知府大人跑跑腿、传传话而已。办好办不好,就看你了。”
“别说是马知府马大人的事儿,就是章大人你的,下官就是跑折两条腿,磨破两片嘴皮子,也不敢有一点儿怠慢,更不敢有半分推辞。啥事儿,大人尽管说,就是叫我到天上摘星星,没梯子我也去。”
章经历捋着下巴上几根稀稀疏疏的山羊胡须,放慢语速说:“贾知县啊贾知县,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忘了?那天来贺喜,知府大人托我办的事儿,我还没办成呢。我来的时候,知府大人提起这事儿,心里很不痛快。你也知道,连襟不连襟吧,他也是京城杨尚书的远亲。这远亲之间,有时间比至亲还亲,更何况,杨尚书还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呢。”
贾知县慌神了,屁股上像安有弹簧一样,从座位上弹跳起来。
“章大人,你还是把话说明了吧,我姓贾的满肚子长个天大的胆,也不敢得罪马知府马大人哪。”
章经历水泡似的眼睛看着贾知县,说:“贾知县,自来迷有福,装迷可没福啊。知府大人身边缺少个可意的使唤丫头,这些天心里很烦躁。他要是追究起来,别的不说,就虎山县强盗作乱这事儿,不抹你的脑袋,也得让你进班房,蹲几年大牢。”
贾知县眨巴眨巴小眼睛,这才想起章进那天贺喜的事儿。贾知县正在气头上,一时间喝了迷魂药,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不管头青脸肿,打发了章进,丫头没有带回去,惹恼马知府了,一时间吓得满头是汗,
“下官该死,下官该死!上次没让你带人回去,是因为仓促之间,挑不出绝色的。章大人放心,请您再住两天,我一定挑一个会伺候人的绝代美人,让你给知府大人领回去。”
章经历这才站起来,拍拍屁股说:“那好,我等着。贾知县,这一回,可不能让我手掂两只拳头回去,再惹知府大人生气啊。”
贾知县忙不迭地点头哈腰。“章大人,这几天您尽管安歇,我一定把这事儿办好,让知府大人称心如意。”
章经历临出门时,脸向上仰着说:“这真是啊,青山绿水出佳人。虎山县的姑娘一个个赛过天仙,温柔得像清水一样。想必贾知县内衙里的丫环,更是鲜得一指甲掐出水来哟。”
贾知县内心尴尬,不得不面带笑容,送章经历去万花楼歇息。
章经历也不坐轿,说是想到大街上溜溜,也不让贾知县派衙役民壮护卫,径自出了县衙。
“老混蛋!”贾知县嘴里没敢说什么,只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神不守舍地来到后衙,找大太太鞠唯芹商量对策。
鞠唯芹埋怨说:“恁这些大男人,表面上道貌岸然,满肚子狼心狗肺,花花肠子坏下水,没有一个好东西。天下的屙血事儿,都让恁这号人做绝了。在外头掐够野花,吃足野食,又把手伸到县衙里来了。亏他想得出!我就不信马知府能有这想法。纯粹是章进那老驴肏的,尝到甜头了,味还没品够,不甘心就这样回去,编着诓儿要咱的人。要,咱也不给他,看他能把县衙砸了。”
贾知县更加慌了,连忙说:“我说娘子,这可不是寻常小事儿。马知府和杨兵部还有点儿偏亲戚,咱得罪不起。章经历是马知府养的一条恶狗,咱也不能得罪啊。要是得罪了,杨兵部舌尖一卷,笔尖一歪,别说权势了,就连荣华富贵也会顺水漂走,咱一家大小的生命都难保啊。”
鞠唯芹平时最恼恨二姨太殷俊丽屋里的丫环阎瑞香。那丫环小小年纪,就学会一套取巧卖乖的本领,时常在贾知县面前嗲声嗲气,服侍得贾知县心头手头都痒痒的,像猫娃舔掌心那样舒坦,惹得鞠唯芹倒了醋坛子,出口气都有一股子酸味。无奈贾知县偏偏宠幸这个丫头片子,让鞠唯芹有气无法发泄。
“要是躲不过,我看瑞香丫头就不赖,献给马知府做丫环,还是满不错的。”
贾知县听了鞠唯芹的话,心里好大不高兴,哪里能让最得意的丫环白白送人呢!阎瑞香若是去了,这虎山县衙,哪里还能找得到这样服帖温顺的丫环呢!
“不行不行。你不知道,马知府挑剔得很。咱既然做人情,就一定叫马知府心里满意。要是人也送了,倒让马知府心里不痛快,还不是割驴㞗敬神,驴也疼死了,神也得罪了。我可不能黄鼠狼没抓住,反惹出一身臊。依我看,还不如让三夫人屋里的凌霞去呢。这丫头平时办事儿,从不拖泥带水,说话嘴也甜,比瑞香强多了。知府大人见了,一定喜欢。况且,凌霞丫头是从人贩子手里弄来的,没家没门,到谁手里都一样。”贾知县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我就知道,一动你那狐狸精老臊货,你心里就不高兴。你看不起三妹妹,连她屋里的丫头也烦得不得了。这事儿,八丈长的竿子也够不着我。你送不送,送谁不送谁,我不管。你自己看着办吧。”鞠唯芹说着,把嘴撇得有两丈宽。
大太太表态了,贾知县立即坐轿来到万花楼,邀请章经历到后衙相看。
章经历应邀来到后衙,远远地相看了,高兴得心花怒放,夸赞贾知县几句,决定再给贾知县一天时间,让敫凌霞梳洗打扮得漂亮点儿,后天一早就上路。
敫凌霞是经好几个人贩子的手,才被贾知县买来,做了三姨太朱水仙的丫环,连她自己也记不清家乡在哪里。只有一只翠绿色的玉镯,是母亲留给她的,上面刻了一朵小梅花。还有一只相同的,在她弟弟手上。她要凭着相同的另一只玉镯,找到失散的弟弟。敫凌霞把这只玉镯紧紧地藏在贴身的内衣里,经过几次倒卖,都没让人贩子发现。
那一天,贾知县到大街上游逛,看见敫凌霞头上插着草标,虽然衣着不整,却出落得水灵灵的,有心抢来做丫环,就派衙役将人贩子抓起来处死,把敫凌霞弄进县衙里来了。
敫凌霞十五六岁光景,出来进去,颇有心机,手头又勤快。有好多次,贾知县想占她的便宜,她知道三姨太不能保护她,她将大太太当作挡箭牌和护身符,凭借自身的聪明才智,哄得贾知县团团转,总叫贾知县上不得手。时间长了,贾知县一见敫凌霞,就欲火难耐。每逢贾知县对她动手动脚的时候,敫凌霞就往大太太屋里钻。有鞠唯芹在敫凌霞面前,贾知县也不敢放肆胡为。
贾知县像一只馋嘴猫一样,闻腥吃不到鱼,由嫉妒而生怨恨,想把敫凌霞一卖了之。可三姨太偏偏喜欢她,大太太处处护着她。贾知县也拿她没有办法。
真是吉星高照,正在瞌睡之际,天上就掉下个枕头。贾知县正好就着枕头做美梦,干脆做个人情,把这个骗不了、笼不住、吓不倒的丫头送给马知府做丫环。
第二天,贾知县叫来一个老妈子,把城西门内的张裁缝请来,比着敫凌霞的身材做新衣。说是大太太给她找了一个好人家,过几天,人家父母来相亲,要她到时候穿得好一点儿。
敫凌霞早就想离开县衙,找一个温暖的家庭过日子。贾知县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敫凌霞猜不出来,只知道身处虎穴狼窝,无论怎样都没有好结果。量过身高尺寸,送走张裁缝,贾知县絮絮叨叨不停嘴,埋怨她冷落了人家裁缝。敫凌霞待理不理的,只是不作声。
夜幕降临了。敫凌霞无情无绪,坐立不安,饭也懒怠吃,话也懒怠说。来后衙的衙役忽然多了,或立或行,注视着敫凌霞的一举一动。敫凌霞感到,厄运已经迫在眉睫,正要想方设法逃离,不料就有几个老妈子进来,一个个手捧托盘,托盘上放着几件簇新的衣服和钗环。三姨太朱水仙见老妈子进来,上前寻问怎么回事。老妈子说县太爷有事,要三姨太去二太太屋里商量。三姨太被支走之后,敫凌霞看着老妈子,又瞥一眼那些衣服钗环,嘴角处闪过一丝惨笑。
敫凌霞镇定自若,不哭又不闹,将嫁衣花冠一件一件接过来,整整齐齐摆在床前桌子上,头也不回地对老妈子说:“恁都出去吧,我自己会换衣服。”
领头的老妈子张开丢了门牙的嘴说:“知县大老爷叫俺来伺候你,俺都这么大年纪了,你也该给点儿面子。快更衣吧,明天一早,就送你去府衙呢。”
敫凌霞脸上的惨笑又飞快闪了一下,她斜眼看着老妈子,说:“知县大老爷时时关心我,处处为我好,无论送我去到哪儿,都不会是赖地方。看这县衙深宅大院的,我就是想跑也跑不了,恁就放心吧。”
几个老妈子站在那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离去的意思。
敫凌霞来到门口,向外呼喊:“大太太,大太太!”
无论敫凌霞怎么放开喉咙呼喊,鞠唯芹始终没有出现。敫凌霞气极了,返转身走到床前,把嫁衣花冠甩了一地,哭着说:“恁这些人面兽心的孬种,欺负俺一个没爹没娘的弱女子。哪一天下雨打炸雷,老天爷抽了恁的筋,扒了恁的皮。”
老妈子听着敫凌霞的咒骂,也不来劝慰。领头的那个,转身去叫贾知县。
贾知县气势汹汹地闯进门,恶声恶气地说:“马知府能看上你,是你小丫头的造化。不愿到府城里享福,难道想到大山里喂饿狼!你来贾府几年了,我没有下眼看过你。再这样闹下去,我就打断你的腿,叫你走不成,爬不动!”
敫凌霞看着贾知县,脸上显现出一丝鄙夷的神色,一字一顿地说:
“知县大老爷,你把我从人贩子手里救出来,就答应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帮我找到失散的弟弟。这几年,你确实把一颗心操到我身上了,供我吃,供我穿。我知恩报德,把这儿当作家,把朱太太当作俺亲妈,脏活儿累活儿我都干,把你当成亲人,想着将来孝敬你。可是现在,俺弟弟还没有找到,你又要把我送人。我年纪还小,走到哪儿都举目无亲。大老爷,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只要你背背几位太太的眼,想干啥我都答应。我也想通了,一个女孩儿家,跟谁还不是那回事儿。你给我一天时间,让我梳洗梳洗,打扮打扮。这样灰头灰脸的去府衙,不丢我的人,也丢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