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漆黑一团。朔风吹过来,像尖利的刀子,要在大地上划开一道道口子,吹到人的脸上,凉得入骨,疼得外钻心。
吴海云滚入万人坑底,一漫向西北方向逃去。身后,衙役和民壮如狼似虎地追赶。
虎山县城的万人坑,原来是一片荒凉的平地。城里人建房造屋,都来这里起土。千人挖,万人挖,慢慢地,就挖成一个又大又深的干坑。后来,县衙里处决犯人,这坑就成了杀人的刑场。今天也杀,明天也砍,后天又毙,特别是近几十年来,旱情蝗灾,连续不断,盗贼蜂起,天下大乱。县衙里当官的、当差的诚惶诚恐,闻风丧胆,动辄抓人,杀人就更多了。天长日久,不管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都把这个坑称作万人坑。
贾知县来虎山县上任,扩建县衙,在县衙西边的荷花池边要修建一座望京楼,又把万人坑挖得更深了。一堵高大的院墙垒起来,万人坑和县衙就成了紧挨前后的邻居。
大太太鞠唯芹跟随贾知县,来虎山县还不到一年,就得了重病,连续七天七夜,不省人事。一到天黑,噩梦就往脑子里钻。那些冤魂屈鬼,齐哭乱叫,向她索命。
贾知县害怕了,找来巫师看病祛邪,也不起任何作用。后来,贾知县在城东关蓝桥附近找到一个烧砖打坯子挖成的大坑,作为处决犯人的刑场,把这个万人坑就丢在脑后了。
万人坑里,到处都是疯长的蒿草和小树苗,高高低低、粗粗细细、弯弯直直,什么样的都有。密密挤挤的蒿草枯了一茬,又长出一茬,从上面看,根本看不到坑底。白天,有胆大的来割牛草,撵野兔。太阳一没,再也没有人敢到这里来。那些野生的树苗,枝枝杈杈疾生疯长,好像青面獠牙的魔鬼,伸长三头六臂,到处扑人抓人一样。一到阴雨天气,鬼火粼粼,到处闪耀。别说外人不敢近前,就连县城里居住的那些胆大的居民,也望而却步。
吴海云不知道万人坑里隐藏的秘密,也就不知道胆怯。万人坑死气沉沉地躺在那里,任凭吴海云在枯草乱枝间奔跑藏身,也没有半点儿鬼火眨眼睛。
那些衙役民壮就不同了。他们一边追赶,一边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巡视,生怕一不小心,一只脚踩住一具残尸,或者踢出一个骷髅。
吴海云拼命向前跑,脚下带着寒霜的枯草,沙沙作响。
衙役民壮在吴海云身后拼命嘶喊、狂叫。
吴海云哪顾得坑中的树深草浅,直向坑中心跑去。一只正在觅食的流浪狗受到惊吓,纵身一跃,飞快地向远处逃去。
吴海云一怔,惊出许多冷汗,急忙趴在枯草中,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有鬼!有鬼!”
衙役民壮追到万人坑中,吓得魂不附体,尖着嗓门直叫唤,不敢向前再追,纷纷掉转身子,找路回县衙去了。
吴海云这才探出头,直起身,向四周探视。
天,黑沉沉的,没有一颗星星。刺骨的寒风从万人坑北边吹过来,把坑中丛生的小树摇晃得一歪一斜,一个个好像羸弱的鬼影。远远近近,伴着呼呼的风声,时不时传出野兔遭到野狗啃食时的惨叫。
吴海云小心翼翼地返身摸到后衙墙根处,伏下身子看了看,听了听,感到没有危险了,就悄悄来到李凤鹃躺着的地方。
墙根处,李凤鹃静静地躺着,气息全无,尸体已经冰凉。
吴海云喉头哽咽,不敢哭出声音,抹了一把眼泪,双手托起李凤鹃的尸体,一步一步向前走。来到坑北边一处背风的地方,把李凤鹃的尸体平平稳稳地放下去,想手扒黄土,掩埋李凤鹃的尸体。可是,脚下的土地冻得冷冰冰硬梆梆的,怎么也抠不动。吴海云只好去抓些野草堆上去,将李凤鹃的尸体盖得厚厚的。
李凤鹃原来是吴海云的贴身丫环。由于家境贫寒,打五岁起,便被卖到吴家。李凤鹃跟在吴海云身边,两个人形同姐妹,一同吃饭,一同睡觉,难分主仆。
吴海云被抢到虎头山寨之后,吴家湾子的员外吴克宏,把李凤鹃当作一个赎罪的礼物,送给贾知县。现在,这个可怜的丫环,为了掩护小姐吴海云,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吴海云给李凤鹃跪下来,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想让苍天默默为李凤鹃的惨死,落下几点眼泪。可是,老天爷静静地看着万人坑边暗自垂泪的吴海云,和躺在枯草中魂魄已失的李凤鹃,阴沉着脸,仍然无动于衷。吴海云抬头看看天,天上的星星仍然瑟缩着身子,无声地眨着眼睛;低头看看地,地上的枯草仍然蒙着严霜,倔强地挺着残缺不全的肢体。
祈祷之后。吴海云站起身,按照李凤鹃的指点,越过万人坑,沿着城墙根,摸索着寻找可以脱身的地方。
正如李凤鹃所说,在僻静的城墙拐角处,有一个豁口,可能是城里居住的那些胆大的汉子爬城墙闯出来的。
吴海云爬上城墙,远远看到县衙一侧的小街上,许多人举着火把,吵吵嚷嚷地向万人坑奔跑。
“恁这些龟孙兔儿子,刚才,胆都吓得缩到肚里了。现在才出来寻找。恁寻吧,找吧,恁姑奶奶就要翻到城外了。”
朝火把明亮人声喧嚷的地方看看,吴海云就顺着城墙的陡坡,攀着树枝,跳到城根处。越过干涸的城壕,向着黑魆魆的旷野,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
大道不敢上,连小路也不敢走,吴海云摸着黑,在野地里辨辨方向,绕着城墙根,向城东关摸去。
来到城东关外的客栈门前,吴海云左右看看,没有人跟踪,客栈里也早打烊了。她站在黑暗处,喘喘气,摸摸裹在腰里的包袱,才轻手轻脚地上前叩门。
驼背店主听得门响,披衣起床,开门见吴海云回来了,非常不满地埋怨她。
“客官,这么晚了,你才回来!你知道不知道,整整一天,恁妈是咋熬过来的吗?打你离开,她就躺在床上,长吁短叹,不住抹眼泪。看她委靡不振的样子,大概是有病了。今天,衙门里又处决犯人了。行刑的队伍从门前经过,好骇人啊!”
吴海云只管匆匆往里走,驼背店主在后边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没有听清。
薛玉娟不曾入睡,在昏黄的灯光下,仰身靠在床头叠放的被子上,一直盼着吴海云回来,听得有脚步声向客房走来,连忙折起身,隔着窗子往外看。
外边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
门开了,吴海云出现在灯光下。她身靠门板站着,好像一只被狼群追得又困又乏的小鹿,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薛玉娟分明看到,吴海云的胸前有一片血迹,立马迎上去,惶恐不安地说:“海云,你咋现在才回来,见到恁爹了?”
“见到了,可他没有跟我回来。妈,这儿不能停了,咱得赶紧走。”
“咋了,海云?慌慌张张的,一进屋就掉了魂似的。究竟出啥事儿了?”
“妈,不要问了,走到路上,我慢慢跟你说。”
薛玉娟看着吴海云,心情也紧张起来。嘴张了几张,竟然想不出如何宽慰女儿。
吴海云脱掉外面的衣服,把包袱里的那条鱼和那只鸡,还有两个馒头放在薛玉娟面前,急切地说:“妈,你吃吧,吃饱了好赶路。我换一下衣裳,咱马上走。”
薛玉娟看着面前的那条鱼和那只鸡,心中忐忑不安,哪里咽得下去。
“海云,你回来了,恁爹呢?他咋没跟你回来?”
“妈,别管他了。俺爹和咱娘儿俩,根本就不是一路人。眼下,咱顾不住他,还是咱自己顾咱自己吧。”
“这个杀千刀的!”
薛玉娟狠狠地说着,眼泪就落下来了。
从衙门里带出来的鱼和鸡,母亲无论怎么都咽不下去。
吴海云换好衣服,披上宁大小姐送给她的红绸披风,把摊在包袱上鱼和鸡,重新裹起来,说:“妈,咱走吧。”
母女俩正要出门,驼背店主迎面拦住她们,慌得脸都转了色,惶恐不安地说:“客官,刚才从城里出来一群兵,明火执杖,不知道要干啥。你刚刚回到店里,就要走。我真担心,恁俩走后,店里会出事儿。”
吴海云说:“这城里一阵风,一阵雨,很不安全。俺还有事儿,急着赶路,得马上走。还欠你多少店钱,我付给你。”
“你给的定金,一半也花不完。我给你算算,多余的退给你。”
“不用了。只要店里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
驼背店主感觉到,那群衙役民壮的出现,肯定与住店的母女俩有关,急忙把毛驴牵出来,催吴海云赶快离开。
吴海云从包袱中抽出长剑,然后背上包袱,让薛玉娟骑上驴背,手握长剑,准备上路。
“前边大街走不得。快,走后角门出去。一条小路往北走,走上一段之后,一漫向东,到了蓝桥北边再入大路。姑娘,恁娘儿俩,千万要小心。”
驼背店主把后角门打开,吴海云赶着毛驴,刚出角门,就听到前边吵吵嚷嚷的叫嚷中,夹杂着啪啪啪的打门声。
驼背店主心中惊慌,赶紧锁住后角门,慌慌张张朝前门跑。
吴海云离开客栈,沿着胡同走了不到三十步远,前面便是一条蚰蜓小路,曲曲弯弯一漫东北。踏上这条小路,吴海云紧紧牵着毛驴,握着长剑,护着薛玉娟,慌不择路,向大山深处摸去。
小路开始一漫东北,绕过一座小山,又一漫朝东南方向伸展。
路的右边,是一片荒芜的洼地,里面的茅草干枯,没人收割,有的倒下了,有的被拦腰截断,剩下几棵刚强的,在寒风中颤栗,发出呜呜的悲号。
小路慢慢斜往东去,在桥头拐上大路。这是吴海云来时走过的。往北绕不过二里地,慢慢地往北绕去了。
城里城外的火把,还像枉死城里的游魂一样晃动着。
吴海云回头看看,赶着毛驴,跨过一座破破烂烂的木板小桥,顺着山路,急匆匆地走着。
估摸走了一个时辰,吴海云才放下心来,停下脚步,把毛驴拴在路旁的一棵小树上,扶薛玉娟跳下驴背。
“妈,总算逃出来了。我早饿了。咱歇歇脚,吃点儿东西吧。”
“孩子,你慌里慌张的,像掉了魂一样。究竟咋回事儿?我知道恁爹不是东西,他是不是又逼你了?”
吴海云把包袱里的鱼和鸡取出来,顺手撕下一片鸡脯肉,递给薛玉娟。
“妈,甭问了好不好!快吃吧,吃饱了好赶路。”
天冷得滴水成冰。原本热腾腾的鱼肉,冻得硬梆梆、冷冰冰的。吴海云陪着母亲,把那只鸡吃了,又去到路边,挥动长剑,把一棵弧口粗的枯杨树砍断,削去上边的枝条,让母亲拿着,预备和野虫子搏斗。
也是命不该绝,一路上,那头毛驴只默默地走,一声也不叫唤。远远近近的野虫子,只在山顶上悲号。
吴海云左顾右盼,走得谨谨慎慎,时时刻刻提防着,恐有意外的事情发生。这一夜,出乎吴海云的意料,竟走得平平安安。
天亮了,东方天空中横着的几绺云彩,涂上了血一样的颜色。
吴海云犯愁了,面对莽莽苍苍的大山,高高低低的山峰,曲曲弯弯的道路,该往哪里走,该上哪里去呢?
再回吴家湾子,那个家还能存得住身子吗!在县衙里闯下大祸,忍辱负重待在家里让贾知县报复,岂不是坐以待毙。不能,万万不能!吴海云坚定地摇摇头。就这样领着母亲流浪乞讨吗?一个大家闺秀,到了待字出闺的年龄,保不准走到哪里,被霸居一方的恶少摧残了,岂不是自讨苦吃。不能,也不能!让母亲跟着自己,四处流浪,四处漂泊,四处受罪,根本不是吴海云所需要的。
吴海云停下来,搀着母亲,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把那两个馒头取出来,一人一个啃了个净光,又扶母亲上驴,继续向前赶路。
前边就是虎头山寨。山峰巍巍峨峨,耸天而立。处处峭崖陡壁,雄伟险峻。
吴海云慢慢停住步,看着前面的大山,想起严景信的厚道,想起陈得冰的多情,想起周矩辉的勇武,想起白剑萍的热情。她又想起来,曾经结拜为兄弟姐妹的夏忠庭和蔡顺英,不知道他俩是否摸到虎头山寨了。
虎头山寨里的兄弟姐妹,被山民称作强盗,和那些拦路抢劫杀人越货的土匪不一样。究竟这些强盗和那些土匪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一时半会儿,吴海云还说不清楚。
看看高耸云天的重峦叠嶂,密密层层的乔林灌木,吴海云不想走了。
“妈,咱不走了,去虎头山寨。”吴海云横横心,果断地对薛玉娟说。
“你说啥?要去虎头山寨当响马?”薛玉娟吃了一惊。
“被逼到这种地步,咱已经没有其它路可走了。只有这一条路,或许能让咱活命。”
薛玉娟望着吴海云,张着嘴巴,很长时间没有说出一句话。
吴海云来到一棵树下,把毛驴拴在树上,扶母亲下来,坐在路边的一块岩石上。
“孩子,你不愿嫁给姓贾的,妈理解你,体谅你。心地善良的人,冻死饿死,也不能上山当强盗啊!”
吴海云没有接母亲的话茬儿,从包袱里拿出一只木梳,偎依在薛玉娟怀里,柔声细气地说:“妈,咱走了一夜路,头发乱得很,你给我梳梳吧。”
薛玉娟看看吴海云疲惫不堪的样子,心疼地说:“海云,可怜的孩子,看你这一时瘦的,妈看在眼里,心里忒难过。都怨恁那个不争气的爹,一个好端端的家,祸害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连你也跟着遭不清的罪。”
吴海云蹲在薛玉娟怀里,像小时候一样,脊背靠着母亲,等待母亲轻轻地给她梳头。薛玉娟拿着木梳,一下一下给昊海云梳理头发。吴海云满头的乌发,像一道黑亮黑亮的瀑布,从薛玉娟的手掌中流下来,闪着光亮。每一丝,每一缕,都连着薛玉娟的肉,牵着薛玉娟的心。
“妈,别提俺爹了好不好!他根本就不想你,你还想他干啥!我这一辈子,权当没有这个爹。妈,你不要伤心,也不要生气,我说的这些话,听起来重了些。从今往后,咱天各一方,他走他的阳关道,咱沿咱的独木桥,我不想再去见他。”
薛玉娟给吴海云梳着头,太阳慢慢从东边的山嘴处露出脸膛。一束束阳光照射过来,温暖着满山坡的岩石、树木和枯草,薛玉娟的心头也暖融融的。
好长时间,没有这样给女儿梳过头了。今天,一拿起木梳,薛玉娟那番心境,好像又回到从前。怀里蹲着的吴海云,聪明而伶俐,活泼又倔强,撒娇卖乖的模样,显得特别可爱。家中前后四进院子,圈不住吴海云一颗活蹦乱跳的心。
太阳的光芒照在身上,吴海云感到暖融融的。好长时间,没有这样让母亲梳过头发了。吴海云那番心境,好像又回到童年时代。那时候,吴海云就这样偎依在母亲怀里,给母亲学说在外面听来的故事。母亲扯着吴海云长长的头发,理得顺顺的,挽上髻,再插上花,打扮得非常漂亮,像云层间飘飘而来的仙女。那时的吴海云,躺在母亲的怀里直撒娇,别提有多开心,有多幸福,有多自豪了。
“妈,你还记得凤鹃丫头吗?”
薛玉娟的手停了一下,又继续给吴海云梳头。
“是那个姓李的丫头吗?我咋不记得呢。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处处讨人喜欢。她侍奉你,我省了许多心。可是,你走后不久,你那黑心的爹,就把她送给贾知县那条老狗了。多可怜的孩子啊!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顺心不顺心,如意不如意。”
“妈,凤鹃丫头从早到晚侍候我,待我可好了。”
薛玉娟皱皱眉头,说:“穷人家的姑娘,在咱家,再好也是个丫头,牛马一样,供人驱使。去到县衙,还得当丫头侍候人。唉,人的命,天注定。一个人一辈子该走哪条路,都是生时八字照着呢。凤鹃那丫头,心强赶不上命苦。海云,你这样问我,感情你又看见她了。”
吴海云点点头,说:“妈,凤鹃俺俩相处那么多年,就像同胞姐妹一样。昨天,我不但见到她那个人,而且还看见她那颗心了。她虽说是个丫头,可她那颗心,却是火红火红的,滚烫滚烫的。我从来就不认为,她是个奴才。在我眼里,她是一个顶顶高贵的人。天下有多少女孩儿,无论出身低贱的,还是出身高贵的,都难得有她那片心。”
“你看见她了。现在,她过得还好吗?”
“妈,我带回来的这些鸡肉和鱼肉,都是凤鹃丫头给我的。也是她,用自己的命,把我的命换回来了。”
吴海云说到这里,使劲儿嘣着嘴唇,忍了几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薛玉娟听到这里,手一抖擞,木梳掉落到地上。
吴海云弯腰拾起木梳,转过身递给母亲,看到母亲眼眶里,充溢着晶莹的泪水。
“妈,看你,又掉泪了。像你这样,眼中的泪,啥时候才能流干呢!光哭也不是个事儿。光用泪水,能冲走咱家的苦难和屈辱吗?能给咱家送来好运气吗?”
薛玉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再说,手拿木梳,机械地在吴海云的头发间划来划去。
“妈,我好长时间没戴过花了,你给我插上几朵吧。我从家里带来的,在包裹中那个小布兜里。”
“好,好。”
薛玉娟说着,站起来,把路边放着的包裹掂过来,坐在岩石上,取出里面的一个红色小布兜,放在腿上打开。
布兜里放的是吴海云以前常戴的几朵丝绒花,颜色早已不鲜艳了。但是,薛玉娟还是拣了两朵别致的,插到吴海云的发髻上。
吴海云伸出双手摸了摸,扶了扶,转过身对薛玉娟说:“妈,你看,经你这么一打扮,我还很漂亮吧。”
薛玉娟看着吴海云,脸上浮出一丝笑容,说:“我的儿,看你说的,在妈眼里,你就是我的心肝宝贝,无论啥时候都是漂亮的。”
吴海云转过身,望着蓝天白云笑了,笑得非常开心,非常灿烂。
母女俩说着话,从山那边转出来十几个年轻的女子。她们各自拿着一杆长枪,又说又笑地走过来。
马焕平眼尖,远远看到吴海云,不由得喊起来:“看,那是谁家的女孩儿。大清早就来这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好迷人哪。”
王艳荣跟着说:“恁看恁看,路边还拴着毛驴呢。肯定是走亲戚的。走累了,在这儿歇脚呢。身旁坐着的,一定是她妈。”
后边的白剑萍上前一看,说:“我咋看着,这女孩儿都有点儿面熟,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恁看,她们带的那两个大包袱,里面装的是啥,咱也不知道。还不如过去看看,她们到底是干啥的。别是官府里派来的奸细吧。”
白剑萍身边的那个年轻女子挥着手中的枪,说:“要是奸细的话,我就冲过去,一枪一个,结果她们的性命。”
那个年轻女子说着,举枪就往前边赶。
赵淑芹看到不远处的母女俩,不觉愣了一下,感到非常突然。赶上一步,拦住那个要去厮杀的年轻女子。
“慢着!我咋看着,这女孩儿像是海云。那天,她杀了山寨里的弟兄,放走吴员外。想不到啊,今天又在这儿见面了。”
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赵淑芹的眼睛没有看错,认出不远处的母女俩,正是吴克宏的三姨太薛玉娟和女儿吴海云。几天没见了,这三姨太也显得更瘦了。
赵淑芹惊讶而又恼怒。“是她们,是她们。想不到,今天又撞上她们了。”
白剑萍说:“赵大姐,你眼睛是不是看岔了?”
“没看岔,没看岔。他们吴家的人,不管走到哪儿,我都认得。这几年,我被吴克宏那条狗害苦了。俺爹惨死在望京楼下,俺娘惨死在吴员外手里。咱对吴海云那么好,她偏偏恩将仇报,不但放走她那个混帐老爹,还杀了山寨里的弟兄。”
“我也认出来了,是吴家小姐。那天,她杀死咱好几个兄弟,放走该死的吴员外。今天,她也是自投罗网。也该咱姐妹们报报仇了。”马焕平说着,赶前两步,举起手中的长枪,高声喊起来,“姐妹们,轮到咱杀她们的时候了。走,把她们的头砍下来,祭奠咱那些死伤的弟兄!”
马焕平一声呼唤,后边的姐妹全都应和着,蜂拥般向吴海云冲过去。
吴海云正自高兴,忽然看见许多年轻女子吆喝着向她冲来,吓了一跳,连忙跳起来,护住薛玉娟,对执枪前来的年轻女子说:“姐妹们,我是海云哪,来投奔虎头山寨的。”
“吴海云,别拿花言巧语骗俺。你的死期到了!那天晚上,你放走一个应该千刀万剐的土豪,还刺死几个站岗的兄弟。今天,可巧又碰到你,俺要为死难的弟兄们报仇!”马焕平冲到吴海云面前,愤愤不平地说。
山寨里来的姐妹们看着吴海云,一步步向前逼过来。
“白大姐姐,马大妹妹,恁听我说。”吴海云急忙上前,向姐妹们施了一礼。
“哼,你还认得我!姐妹们,别管她,先杀了她,再听她说!”马焕平怒气冲冲,不听吴海云辩解,挥挥手中的那杆长枪。
虎头山寨而来的姐妹们,各自挥舞着刀枪剑戟,直冲到吴海云面前。
吴海云后退无路,只得上前迎战。闪身躲过白剑萍刺过来的长枪,一个鹞子翻身,把白剑萍踢出一丈多远。然后,举起利剑,拨开王艳荣刺过来的长枪,伸开一条腿,就地一扫,把王艳荣扫了个嘴啃地。王艳荣的那杆长枪,不偏不倚,压在身体下边,抽不出来。吴海云趁势踏上一脚,踩在王艳荣的胸脯上,长剑紧紧逼住王艳荣的喉咙,却没有往里边刺。
姐妹们被吴海云的举动镇住了,愣愣神,四下里散开,将吴海云母女俩团团围住。
吴海云看着前面的姐妹,提高声音说:“我吴海云今天返回山寨,可不是和姐妹们干仗的。谁要敢碰俺妈一根毫毛,我就先杀了这个妹妹,再拿恁的脑袋,给阎王爷上供。”
姐妹们愣在那里,不再上前冲,手中的枪却握得紧紧的。
白剑萍拿枪指着吴海云,厉声说:“吴家小姐,你可知道,你在山寨兄弟姐妹面前,是个罪人!”
吴海云看着白剑萍,果敢而又坚定地说:“白大姐姐,你说得不错,我是虎头山寨的罪人。放走俺爹,也杀死过山寨的弟兄。我知道,我对不起山寨的兄弟姐妹,更对不起严大哥。正是因为这,我心里有愧,才特地返回山寨,向严大哥赔罪,为兄弟姐妹效力。我拼命奔波,一路劳顿,日日夜夜,受尽风霜严寒。刚刚来到这儿,恁这几个姐妹,不分青红皂白,不辨是非曲直,也不听我解释,就围上来厮杀。说实话,我不想和姐妹们拼命。要是硬逼的话,就恁这十来个人,也不是我的对手。”
白剑萍上前两步,缓和语气说。“吴海云,别拿谎话哄俺,也别拿大话唬俺。你知道,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尽管是吃糠咽菜长大的,可也不是吓大的。严大哥对你不薄,可你偏偏在山寨里捣乱。这虎头山寨,是兄弟姐妹得以活命存身的地方。现在,大天白日,比不得那天晚上,谅你插翅也难飞出去。有啥话,就直接说吧。说完之后,再受死也不迟。”
吴海云一点儿也不敢松懈,手中的长剑一直指着王艳荣的喉咙,看着白剑萍,刚刚吐出一个“我”字,却没有话再说了。
面对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吴海云憋在心里的话太多了,一时半会儿,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又该怎么说。
王艳荣被吴海云死死踩在脚下,动弹不得,忍不住喊起来。
“白大姐,不要再被她骗了。吴海云对咱山寨,根本就没有诚意。姐妹们,对这样的人,没啥可说的。别管我,恁杀啊!杀了她,给死难的弟兄们报仇!”
“吴海云,我白剑萍,堂堂正正一个女孩子,虽说算不上英雄好汉,可我一生一世,任凭站着死,也不跪着生。你要是让俺相信你是真心的,就放开王妹妹,有啥话咱慢慢说。”
吴海云说:“好,白大妹妹,既然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吴海云就不再和恁计较。我和白大妹妹一样,说话算数,唾沫喷到地上,一点一个坑。恁只要保我和俺妈回山寨见严大哥,我就保证,放了这个妹妹,决不动她一根毫毛。”
“好!吴海云,是诚心还是假意,姓白的就信你这一回。放了王妹妹,咱站着说话。”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难为白大妹妹了。”
“好,咱一言为定。”
“话已出口,决不反悔。”
吴海云说罢,刚刚松开脚,王艳荣就霍地站起身,向吴海云扑过来。吴海云顺手夺过王艳荣的长枪,扔出好远好远。吴海云一个箭步冲上去,扭住王艳荣,一步一步向白剑萍面前推过来。
来到白剑萍面前,吴海云猛力一推,王艳荣站立不移,差一点儿栽倒在地。
白剑萍急忙跨前一步,扶住王艳荣。
山寨而来的姐姐们,见吴海云松开手,齐发一声喊,又围拢过来。
吴海云见势不妙,连忙把那把长剑撂给母亲,高喊一声:“妈,拿剑护身!”立即紧握双拳,对冲过来的姐妹们说:“恁都听着,我领着俺妈,重返虎头山寨,不是来打仗拼命的。若是把我逼急了,我保准拼着一死,血洒虎头山寨。”
姐妹们仗着人多势众,纷纷攻上来,你冲我闪,你来我往,你进我退,把吴海云围在核心,越战越勇,像一群人围住了一头小鹿,紧紧地逼着,要置吴海云于死地。红缨闪处,银枪耀目,出枪快如梭,回手疾如镖,枪枪直逼吴海云的要害。
吴海云面对围攻上来的姐妹,赤手空拳,一连打倒好几个,又趁机夺过一杆长枪,一边护着母亲,一边迎战。吴海云把夺过来的那杆长枪,抡得像风火轮一样,挑枪冲刺,攻守自如。出枪如闪电,但刚刚点到姐妹身上,蓦然间手下留情,不伤姐妹性命。十多个姐妹轮番进攻,无奈吴海云武功高强,左突右冲,也难贴近吴海云的身边。
正在厮杀之中,一个女子却站在圈外,不进来和吴海云交手。薛玉娟感到好生奇怪,仔细一看,心头一阵惊讶。
站在圈外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吴家大院里的四姨太赵淑芹。不久前,赵淑芹被虎头山寨的强盗接走,过上舒心的日子,精神也好了,衣着一新,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薛玉娟眼睛一亮,连忙呼喊着赶过去,把长剑往地上一插,跪下来说:“淑芹,大妹子,在吴家那阵,我待你不薄啊。请你给手下说一声,留点儿情面,饶了海云吧。孩子确确实实是来投奔山寨的。”
见薛玉娟给赵淑芹跪下,吴海云一边搏斗,一边生气地喊:“妈,你咋那么没骨气!咱就是被杀被剐,也不给人下跪。妈,快逃走,我掩护你!”
吴海云喊着,边打边退,把虎头山寨而来的姐妹引开。
赵淑芹赶上去,拉住薛玉娟的手,说:“薛姐,快起来。看在你平时看顾我的份儿上,俺不杀海云。但你必须说明白,海云恁俩,是咋摸到这儿来的?是贾知县派恁来的,还是吴克宏派恁来的?”
“大妹子,你不知道,海云她爹不争气,原本一个好好的家,弄得七零八碎,死的死了,逃的逃了。剩下俺娘儿俩,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一个老婆子,饿死也是死,被杀也是死,只求你放了海云。孩子还年轻,就是做了对不起山寨的事儿,也请你高抬贵手,放她一马,饶她一条性命。恁不收留她,就让她离开这儿,远走高飞。我就是进地狱,下油锅,也感念你的大恩大德。”
薛玉娟站起来,话里包含着许多隐衷,表露了许多哀求,句句都透着血泪。
赵淑芹听得心肠软了,拉住薛玉娟的手,说:“薛姐,你放心。只要海云没有恶意,姐妹们决不会伤害她。”
“真要这样,我就千恩万谢,给你叩头了。”
薛玉娟万分感激,说着,又要跪下磕头。
“薛姐,不要这样,我让她们停手就是了。”赵淑芹连忙扶住薛玉娟,回身朝围攻吴海云的姐妹,高声喊起来,“住手!住手!都快住手!”
听到赵淑芹的喊声,姐妹们纷纷停住厮杀,诧异地看着赵淑芹。
吴海云这才看到,站在母亲面前的,正是被父亲吴克宏抢到家里的赵淑芹,连忙停住厮杀,跑过去呼喊起来。
“四娘,我是海云哪。”
赵淑芹向吴海云面前走了几步,说:“我知道你是海云。才几天没见面了,能不认识!”
白剑萍赶过来说:“赵大嫂子小心,这姑娘太野,你不是她的对手。”
赵淑芹向白剑萍笑笑,一直走到吴海云跟前,说:“海云,把枪放下,好歹我也当过你几天母亲,有啥话,咱坐下来,慢慢说。”
吴海云看看姐妹们,不满地说:“刚才我就下过保证,话已出口,决不反悔,可她们出尔反尔,不守诺言。要放下武器,咱都放下武器。我正有一肚子话,要给四娘说呢。”
赵淑芹回身对姐妹们说:“姐妹们,海云母女俩,是来投奔的。都不许再打了,好好站着,我要跟海云说几句话。”
吴海云和姐妹们都收回兵器,静静地站着。
“海云哪,好姑娘。在吴家大院,只有恁娘儿俩,把我当作一个人看,从各个方面,安慰我,宽我的心。看在以前恁待我的份儿上,我不让姐妹们杀你。说句心里话,你不该再回这儿来。你知道吗?你放走恁那个该杀的爹,又杀了山寨的弟兄。欠山寨的,那可是血债啊!今天,你偏偏又出现在这儿。这是为啥啊!凭着你的武艺,这些姐妹,哪一个也不是你的对手。我看出来了,在厮杀之中,你时时处处,手下留情,不伤害她们。我想,你心里一定有倒不完的苦水,诉不尽的冤情。海云,你说,这究竟为了啥!”
赵敊芹的一番话,勾起吴海云满腹的悲伤。吴海云,一个女孩儿家,这么长时间,遭遇那么多磨难与痛苦,一时半会儿,怎能说得完,说得清啊!
吴海云心里太苦了,喊了一声:“四娘,海云心里苦啊!”
吴海云扑到赵淑芹怀里,大哭起来。那泪水,像暴雨倾泻,刷刷刷刷,流个不停,伴着她一个多月来的苦难遭遇,落到赵淑芹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