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天的风餐露宿,吴海云在茫茫的大山里胆颤心惊;多少天的跋山涉水,吴海云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出生入死;多少天的刀光剑影,吴海云在殷殷的血迹中死里逃生;多少天的糊里糊涂,吴海云在遮天盖地的迷雾中苦闷徬徨。吴海云的苦难遭际,和着她伤心的泪水,像山洪暴发,翻滚着波浪,汹涌澎湃,冲毁堤岸,一股脑全抛出来了。
赵淑芹和吴家的冤仇,一辈子也难和解。可是,吴海云和她爹吴克宏毕竟是两个人,长着不同的脑袋不同的心。赵淑芹本想对着吴海云,把满腹的冤仇都发泄出来。但是,听了吴海云一番血和泪的哭诉,赵淑芹心痛了,心软了,不知不觉间也流出泪水。
吴海云哭着,说着,说着,哭着,哭得山岩饮泣,林梢垂首,连山顶上的白云,也湿了眼睛,山鸟也鸣不成声了。
“四娘,你在俺爹床前站一夜,无论咋说也是俺四娘。家没有了,我讨又无处讨,要又无处要,躲又无处躲,藏又无处藏。听人说西边大山里来了一支义军,是一个叫闯王的,领着一帮难兄难弟,走南闯北打天下。我有心投奔义军,可是山高路远够不着。眼下,只有投奔虎头山寨这一条路了。好歹我也来过虎头山寨,得到过山寨严寨主的恩惠。我想,山寨里好心的兄弟姐妹一定会收留我。我一天一夜都没有合眼,刚刚走到这儿,就碰到这些姐妹。白大姐她们,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截住厮杀。我知道,我放走俺爹,是个罪人,对不住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四娘,你要是觉着还不解恨,孩儿旁无退路,该惩该罚,该打该杀,就由四娘做主吧。”
赵淑芹是个慈悲心肠的人,听吴海云说到痛处,往日的仇恨,报仇泄愤的意愿全抛到九霄云外。她双眼盯着吴海云,暗暗责备自己。吴家的冤仇,全是吴克宏一手造成的,怎么能子承父过,把冤仇发泄到无辜的吴海云头上呢。
自从赵淑芹被抢到吴家之后,要不是薛玉娟母女俩时不时的关心照顾,有一百个赵淑芹也被吴克宏折磨死了。今天,要杀吴海云,赵淑芹感情上实在接受不了。吴海云武艺高强,在虎头山寨,只要能和兄弟姐妹一心一意共谋生路,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赵淑芹想到这里,慢慢俯下身,拉住吴海云的手说:“唉,想不到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会有这么惨的遭遇。孩子,起来吧,山寨里兄弟姐妹要杀的,是恁爹那样的恶霸。我赵淑芹还算不上糊涂,咋能拿恁娘儿俩做替罪羊呢。在虎头山寨,都是自家的亲姊热妹,难兄难弟。大家同甘共苦,一起打虎,一起吃肉。你要是真心来山寨入伙儿,我替严大哥做主,收下恁娘儿俩。今后,你就不要再叫我四娘了。我和吴家老员外,根本就不是一块地里的高粱。”
那些姐妹们,正攒着劲儿要和吴海云厮杀,可是没有料到,被眼前的这一幕情景,深深感动了。握在手里的长枪,没有勇气再冲刺;掂在手里的大刀,没有勇气再砍杀。
薛玉娟走过来,对吴海云大声说:“傻丫头,恁四娘菩萨心肠,宽宏大量,不计前嫌。还不快跪下,谢四娘的不杀之恩。”
吴海云刚要下跪谢恩,赵淑芹上前拦住,说:“海云,你要真心来山寨入伙儿,咱就去见严大哥,没有这么多礼节。薛姐,走吧,咱回山寨。”
同来的姐妹,本想着痛痛快快地杀一阵,解解心头的愤恨。可是,经过吴海云的一哭一诉,所有的阴霾被风吹散了,一场生死血战化成了锦绣玉帛。姐妹们都感觉到,眼前的变化太突然了,突然得令她们承受不了。等到赵淑芹发出回山寨命令的时候,她们还站在那里不动,不情愿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挪动脚步。
白剑萍走上前,施了一礼说:“赵大姐,小妹是个直肠子,说话不会拐弯抹角。吴员外是严大哥不共戴天的仇人。不管咋说,吴海云也是吴员外的女儿,无论走到哪儿,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大姐你菩萨心肠,要是不忍心杀她也就算了,放了她们,任凭她天涯海角自去就可以了,何苦要放着清闲反遭祸呢。带她去山寨,谁知道她怀着的,是神孕还是鬼胎,严大哥也决不会同意。”
赵淑芹看姐妹们站着不动,知道她们心中的纥鐽还没有解开,听了白剑萍的话,回头对姐妹们说:“姐妹们,咱都是受压迫,受欺凌,从别人的刀刃底下逃出来的人。咱尝够了被逼走投无路的滋味。拿心比心,由己推人,就不难想像,海云和她妈现在的处境,现在的心情了。不管以往啥样儿,眼下,大家的遭遇都一样。冤有头,债有主,擒贼擒王,咱不能拿她母女俩开刀啊!再说了,人都是朝前头看,往前头走的,只要她今后能和山寨里的兄弟姐妹一心,还能有啥不能原谅的。”
听了赵淑芹的话,吴海云走上前,向众姐妹行了一个大礼。“各位姐姐妹妹,白大姐,马大妹妹,我知道,过去我曾经做错一件事,严大哥怨恨我,众姐妹也记恨我,我也恨我自己。那一天,我本来想劝劝俺爹,让他不要再作恶了。看守的兄弟一拦我,我就气了,惹下不该惹的祸。想是在山寨里待不下去了,只得逃走。没想到,前一段时间,贾知县那条老狗,把俺家抄没了。全家人死的死,逃的逃。我左思右想,没有办法,只得领着俺妈,来山寨入伙儿,和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一起过生活。没成想,一大早就遇上姐妹们。山寨里要是容不下俺娘儿俩,我就领着俺妈,拼着一死,也去西边大山里投奔义军。”
姐妹们听罢吴海云这几句话,满腹的怨气早泄完了。她们把目光集中到吴海云身上,不再吭声。在赵淑芹的指挥下,有几个走上前,牵驴的牵驴,掂包裹的掂包裹,默无声息地向山寨走去。
转过一个山弯,来到一个斜斜的山坡上,吴海云突然站住了。那一天,吴海云被捆绑着塞在花轿,刚刚走到这里,就被抢上虎头山寨。吴海云清楚地记得,当时,她被捆在轿子里,听着外边的厮杀声,搏斗声,感到大难已经临头。她想挣断绳索,逃离这个危险的地方。可是,那些可恶的衙役民壮,把她捆得一点儿也动弹不得,连脚脖也被绳子向后勒着,动又动不得,喊又喊不得,看又看不见外边的情形。她害怕极了,落到强盗手里,面前的天,不知是晴是阴;面前的路,不知道是坑是井;面前的命运,不知道是死是生。她挣扎一阵,把轿子撞翻,仍然没法挣脱绳索的捆绑,只有默无声息地躺在那里,听天由命。谁知天无绝人之路,地有好生之德。吴海云被抓到虎头山寨,遇上个心慈手软的头领严景信,不但没有难为她,反而放她下山。要不是那个多情的陈得冰软磨硬泡向她求爱,说不定她早就回到家乡,和母亲团聚了。也不会迷到大山里,逗留那么长时间。
路在山坡上延展,曲曲弯弯像条长蛇,向大山深处爬行。在吴海云的记忆中,这个曾经让她改变命运的地方,印象特别深,深得一辈子也不会忘掉。山路的一边,是摸不到顶端的悬崖绝壁,只一条小道能够通到山寨,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峻。另一边是茂密的丛林,高高低低、粗粗细细的各种树木,望不到尽头,阴森森地令人害怕。
吴海云走着看着,看着想着。前前后后的姐妹们,一个个神情庄重,如其说是护送,还不如说是押解。去到山寨,还不知道严景信是什么样的态度呢。
“吴大姐,吴大姐!”
这声音从不远的地方传来,听起来非常熟悉。吴海云不由得放眼望去,只见一个汉子,手执一把腰刀,呼喊着,向她跟前跑过来。
吴海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汉子正是那天夜里从强盗的麻袋中救出来的夏忠庭。
夏忠庭飞快地跑到吴海云面前,喘着气,兴奋地跳起来。“吴大姐,一别这么多天,真想不到是你啊。我知道,你迟早会来的。我天天站在山顶上,盼哪,盼哪,果真把你盼来了。”
吴海云一见夏忠庭,马上迎过去,说:“忠庭兄弟,你最终找到这儿来了。顺英妹妹呢?她还好吗?”
夏忠庭脸红红的,说:“她很好,正在演武场上操练呢。吴大姐,你来了就好,咱就可以天天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几天没见,夏忠庭的身体胖了,人也精神了,说起话来,也变样儿了,不再那么斯斯文文、半吐半咽。他穿着一身灰褐色的麻布衣裤,虽然肩上打了补丁,但洗得干干净净。
赵淑芹看着他们,惊奇地问:“恁俩认识?”
夏忠庭神采飞扬,转过脸,非常高兴地告诉赵淑芹。“岂但认识,我和顺英的命,就是吴大姐救出来的。那天晚上,吴大姐不光救了俺俩,还给俺俩指明来山寨的路。来到虎头山寨那天,我就说过,是吴大姐,让俺俩投奔虎头山寨的。”
赵淑芹笑了笑,说:“哦,怪不得恁俩一见面,就这么熟悉,这么亲热。”
夏忠庭说:“吴大姐,顺英俺俩,在大山里迷路了,摸了好长时间,才来到虎头山寨。半路上,俺还结识了一个小弟弟,他叫卢涛,和俺俩一同到山寨来了。卢涛兄弟很机灵,不光是顺英俺俩,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都非常喜欢他。回到山寨,你就会看到卢涛小兄弟。”
赵淑芹说:“夏贤弟,不光恁俩来山寨时带了一个人,吴海云今天上山,连她的妈妈也带来了。”
夏忠庭早就看到,一个形容憔悴的妇人跟在后面。听赵淑芹一说,就知道是吴海云的母亲。夏忠庭越发高兴了,马上走到薛玉娟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说:“妈,您老人家好!”
这个素不相识的汉子,刚刚出现在面前,就行礼叫妈。薛玉娟感到非常惊讶,揉揉眼睛,把夏忠庭看个仔细,当即为难起来。答应他吧,不知道为什么叫她妈,这个母亲当得不明不白。不答应吧,人家一个堂堂七尺男子汉,亲亲热热地称呼她,不答应一声,情理上也说不过去。
薛玉娟看着夏忠庭,脸上堆满笑容,说:“唉!想不到老了老了,半道上拾了一个儿子。”
夏忠庭说:“妈,你不知道,我这条命,是吴大姐给的。要不是碰上吴大姐,我这身瘦肉,不知道早就喂狼了,还是喂狗了。我和吴大姐,对着天,对着地,对着神灵,结拜成姐弟,你就是俺妈,俺的亲妈。”
薛玉娟明白了,女儿吴海云,在颠沛流离的境遇中,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善事。她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孩子,拉住夏忠庭的手,拍着他的手背说:“我太高兴了。我这一辈子,只养了一个女儿,现在,又有了一个儿子。今后,有恁这么好的儿女在身边,我也就知足了。”
几个姐妹在前面引路,赵淑芹领着吴海云,在后边跟着。夏忠庭从白剑萍手里接过缰绳,拉着毛驴,紧紧地跟在后边。白剑萍也没再说什么,让马焕平和王艳荣,一左一右搀扶着薛玉娟。一路上谁也没有说笑,神情严肃地向山寨走去。
来到山寨,白剑萍、赵淑芹把吴海云母女引进龙虎厅。姐妹们将包裹放在太师椅上,安置薛玉娟坐下。
白剑萍当即派人通知山寨里的各位头领,说山寨里来客人了,他们如有空闲,就来和吴海云母女俩见上一面。
不大一会儿,陈得冰就兴冲冲地赶来了。人还没有进门,就扯起嗓子喊:“我说吗,一个人一辈子要走哪条道儿,都是前世定下的,生时八字照着呢。山不转水转。这不,海云妹妹不就来了吗!”
吴海云一见陈得冰,脸一下子红润起来,全身心都感到不自在,笑容立即僵在脸上。
陈得冰走进龙虎厅,眼睛左右一抡,直径朝吴海云走过去,热情地说:“吴家妹妹,你突然间离开山寨,在外边游逛这么长时间,果然回山寨来了。欢迎你啊,欢迎你。”
“陈大哥,小妹这边有礼了。”吴海云不敢抬头,慌忙打躬行礼,低低回应了一声。
“唉,重新回到虎头山寨,还要那么多礼节干啥。算了算了,你回来了,想必一路上餐风宿露,鞍马劳顿,辛苦得很。咱坐下来慢慢说话。我想,吴家妹妹重返山寨,严大哥就是再送你回去,你也不会走吧?”陈得冰看着吴海云,非常激动地说。
“陈大哥,说起来很惭愧。你不知道,我一个柔弱女子,已经无家可归了。这次,严大哥就是赶我走,打死我,我也不离开山寨。这不,我把俺妈也领来了。”吴海云说着,指指坐在一旁的薛玉娟。
陈得冰连忙走过去,向薛玉娟鞠躬作揖。“大娘,你老人家也来了。老人家千万不要见怪,我一见海云妹妹,就高兴得昏头昏脑,不知道话该咋说,路该咋走,竟然冷落恁老人家了。还望你老人家宽宏大量,多多包涵。”
薛玉娟感到,面前这个人的嘴,甜得有点儿叫人受不了。
“算了算了,海云要来山寨入伙儿,把我一个老太婆也领来了。我一个山窝窝里的老婆子,半辈子了,也没走出过大山,也没见过大天大地大市面,也不懂得山寨里的规矩。今后,在山寨里,俺娘儿俩有哪一点儿做得不合大家的心意,还望大家能帮俺一把。”
“大娘,看你把话说到哪儿去了。来都来了,还说那些客气话干啥。想咱山寨里,兄弟姐妹一大群,亲热得就像一家人似的。只要大娘不嫌弃,俺这些兄弟姐妹,哪敢嫌弃恁老人家啊。大娘,你既然来了,咱就是一家人。吃的住的,我负责给你安排。将来,要是有哪点儿照顾不周,你尽管说。我虽然不是恁老人家亲生的,也会像亲儿子一样孝敬你。”
陈得冰的一席话,说得薛玉娟疑虑尽释,心里感到甜滋滋的。
在薛玉娟看来,她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大厅里,人们正说着话,外边就传来蔡顺英的喊声:“海云姐,海云姐,你可来了!”
蔡顺英走进龙虎厅,上前拉住吴海云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心情非常激动,简直跳着脚说:“海云大姐,自从那天早晨一别,转眼之间一个多月了。你说你回去看看母亲,就回山寨来。我和夏相公,还有卢涛小兄弟,早也等,晚也盼,总算把你盼来了。海云姐,咱妈呢,她还好吧?”
吴海云眼中的蔡顺英,黑了,瘦了,身体却壮实了,不像先前那样弱不胜衣,顺山坡而来的旋风,也不能把她吹倒。
“真是想不到啊,你一来到山寨,变化就这么大。妈很好,你看,她也跟我回山寨来了。”吴海云拉住蔡顺英的手,来到薛玉娟跟前,说,“妈,这就是我半路上结识的妹妹。她叫蔡顺英,是蔡员外家的小姐。”
蔡顺英向薛玉娟深深施了一礼,甜甜蜜蜜地叫了一声:“妈。”
“孩子,不必多礼,快快起来。”薛玉娟喜得心花怒放,合不拢嘴,急忙拦住蔡顺英。
蔡顺英回头对吴海云说:“海云姐,你咋到现在才来啊?俺在山里迷路了,我又生了一场病,还和人家打了一仗。要不是周大哥途中相救,俺还摸不到山寨来呢。海云姐,看看你瘦的,简直皮包骨头,是不是病了。要是早点儿来山寨,也不至于这样。”
吴海云叹了一口气,说:“不管咋说,我不是来了吗。”
“我就知道你要来。我和夏相公,还有卢涛小兄弟,来到山寨,严大哥和各位兄弟姐妹,待俺特别好。严大哥整日忙里忙外,忙上忙下,一有空闲,就教俺练刀练枪。早先,我没有摸过刀枪,常常受人欺负。现在好了,我苦学苦练,日夜不停,学会好多招式,身子骨也练棒了。在虎头山寨,过得真快活,也少了那些礼节啊,规矩的。”
听着蔡顺英的话,吴海云感觉到,吴家湾子那个四进深的大院里,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屋里屋外都有一股子霉味,就是别人不来破坏,也早该烂了,败了。想想山寨里的和平景象,大家虽穷,但生活得祥和如意。吴海云后悔莫及,悔不该当初一时冲动,惹下祸端,无奈之下,逃离虎头山寨。今日又返回来,拿什么脸面去见严大哥呢?
“海云姐,你要是和俺一同回山寨的话,说不定早就成大英雄了。你武艺那么好,我看哪,除了严大哥和白大姐,就数你了。对了,俺来到山寨,很受严大哥器重。前些天,非让我和夏相公当山寨的头领,俺俩不能当,他却不依不饶,硬是让俺俩挨着他坐。我和你结拜成姐妹,如一母同胞一般。我惦记着你,知道你要来,说啥我也不能挨着他坐。一再向严大哥说,我有一个姐姐,论人品,论武艺,都比俺俩强。前边的那把椅子,应该是你的。于是,那把椅子就空下来了。是专门给你空的。你要是不坐,俺俩都不能坐。”
环境真能改变人啊。吴海云暗自惊讶。没几天的工夫,一个温温柔柔的大家闺秀,竟然变得快嘴快舌,能说会道,泼辣能干。
蔡顺英高兴得难以自制,走到那把椅子跟前,说:“海云姐,你看,就是这把椅子,水曲柳做的,多结实啊。”
吴海云向蔡顺英看了一眼,有点儿嗔怒地说:“顺英妹妹,你这是咋了?我这次回到山寨,还不知道严大哥收留不收留呢。再说了,我在山寨里,连一点儿功劳都没有,尽做些对不住兄弟姐妹的事儿。现在回想起来,连肠子都悔青了。”
蔡顺英被说得很不自在,拍着椅子靠背说:“唉,海云姐,人都是朝前走的。过去的事儿,对对错错,咱都不去管它。将来,只要咱一心一意为山寨出力办事,我敢保证,就山寨里这些兄弟姐妹,谁也不会低看你。”
周矩辉走进来,不热不凉的,和吴海云打过招呼,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着吴海云,叹息一声,又提起放走吴克宏的事。吴海云听着,心里像针扎锥刺一般,好疼好疼。
卢涛兴高采烈地跑进来,把讨饭回来结识夏忠庭和蔡顺英的经过,绘声绘色地讲给吴海云听。末了还说:“我虽说没有见过你,可从夏大哥嘴里,早就知道你是个仗义行侠的英雄。今天能见到你,也是我三生有幸。吴大姐,你和蔡大姐是结拜的姐妹,我和蔡大姐也磕过头,咱就以姐弟相称。以后,我就叫你吴大姐好了。希望你给我传授些武艺,好不好?”
卢涛人不大,鬼精鬼精的,说起话来,还带着些孩子气。吴海云看着卢涛,欣喜地点头答应了。
“只要我能留在山寨里,一定尽力教你这个小兄弟。”
天将晌午了,严景信还没有过来相见。
赵淑芹让周矩辉去催。
周矩辉去了一会儿,回来说:“严大哥在演武场上,忙得很,一时半会儿过不来。他说了,让咱几个好好招待吴小姐,等他忙活完了,就过来相见。请赵大姐、蔡大妹子陪着薛大妈和吴小姐吃饭。白大妹子,陈大哥,还有卢涛小兄弟,恁几个去演武场吧,严大哥有事儿要和恁几个商量。”
听了周矩辉的吩咐,陈得冰、夏忠庭、卢涛和白剑萍,纷纷站起来,向吴海云和薛玉娟告别。
大厅里,只剩下赵淑芹和蔡顺英两个人,陪着吴海云母女俩说话。
不大一会儿,几个姐妹送过饭来。除了猎来的野味之外,大都是用秋天预备下来的干菜熬的粥,一碗一碗摆在桌子上。
赵淑芹让薛玉娟坐上首,吴海云靠东边一侧坐了,蔡顺英坐在西首,自己则坐在下首相陪。
“对了,我还带着一条鱼呢。红烧鲤鱼,一路上没顾上吃。来,咱把它吃了。”
吴海云从包裹里取出那个小布包,把鱼拿出来。头天晚上,那条鱼就冻成冰块了,一直没有解冻。
蔡顺英看了看,说:“算了吧,冻得硬梆梆的,等到晚上热热再吃。”
薛玉娟出身贫寒人家,虽然在大家富户里生活,地位十分低下,吃苦受累,比起赵淑芹牛马不如的日子强不了多少,还常常被二姨太杜艳霞欺负。薛玉娟初来虎头山寨,吃着野鸡野兔肉,喝着野菜汤,倒觉得清清爽爽,别有一番风味。
吃过午饭,赵淑芹叫蔡顺英搀着薛玉娟,到山南坡不远处的一个寮棚里休息。自己陪着吴海云在龙虎厅里等了一会儿,仍然不见严景信过来相见。
赵淑芹嘟囔着直埋怨:“整日整夜里,也不知道都忙活些啥。不管以前咋样儿,就凭人家一腔热血来投奔,就是前嫌不消,也该露个面,和人家打个照面,是让她们走,还是让她们留,也得说句话,表个态。”
蔡顺英回到龙虎厅,三个人又等了一个时辰。吴海云来了兴致,讲述她大闹虎山县衙的故事。蔡顺英听着听着,不禁对吴海云更加敬佩,就连赵淑芹,也对吴海云另眼相看了。
左等右等,严景信仍然没来相见。赵淑芹站起来说:“严相公总是不回来,也许是操兵练武的事儿太忙了。咱到演武场上看看吧。”
吴海云起身,在赵淑芹、蔡顺英的陪同下,径直朝演武场走去。大老远,就听到兄弟姐妹们操练的声威。转过几个寮棚,绕过两个小山头,来到西南角不远处的一个较平缓的山坡上。
四四方方的一块空地,上边一百多个练武的兄弟姐妹,正挥舞着大刀,左劈右砍练习刀术。他们队列整齐,动作遒劲,一个个英姿焕发,把大刀耍得得心应手。阳光照耀之下,一把把大刀银光闪闪,上下翻飞,如飞蛇缠腰,白练腾空。兄弟姐妹们雄壮矫健,一跳一扑,一纵一跃,疾如闪电,声如奔雷,令人目不暇接,震耳欲聋。
吴海云始料不到,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动作这么迅猛,刀法这么娴熟,和街头巷尾人们传说的强盗大相径庭。
面对这番景象,吴海云打心眼儿里敬服了。
严景信看到吴海云,快步迎了过来。他身材英俊魁梧,憨厚敦朴,一举一动,有礼有节。
吴海云疾走几步,迎上去,红着脸说:“严大哥,我又回来了,带着俺妈,特意投奔山寨来了。”
严景信脸色严肃,不苟言笑。“哦,我听说了。来山寨入伙儿的,都有一个不好听的名声,不被人家称作土匪,就被人家喊做强盗。山寨里苦得很,经常缺吃少穿,还要遭到官军的围攻捉拿。说不定哪一天,被官军捉住,往刑场上一送,手起刀落,一切都结束了。像你这大户人家的小姐,不便到这儿来。山寨里的兄弟姐妹,都是万般无奈,才走上这条道路的。你毕竟和俺这些兄弟姐妹不一样啊。”
“严大哥,虽说我生长在大户人家,但是我并没有想着要过大家小姐的生活。现在,我铁了心来投奔山寨,严大哥也是个有血气的男子汉,收留不收留吧,全仗严大哥一句话。我知道,我一时冲动,做了对不住严大哥,对不住兄弟姐妹的事儿。严大哥要是还记恨我,我就马上离开。反正无路可走了,横竖投奔义军去。”
吴海云看着严景信,脸更加红了,说着说着,转过身,就往回走。
严景信对吴海云十分冷漠的态度,赵淑芹非常不满。
赵淑芹走近两步,两眼盯着严景信,非常严肃地说:“吴海云是个啥样儿的姑娘,我比你更清楚。她妈妈也是穷人家的女儿。在吴家这几年,要不是她娘儿俩看护我,我还能活到今天吗。无论咋说,你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把她娘儿俩留在山寨里,观察一段时间再说。要是她真和咱穷苦人不一心,到时候就是杀了她,也是应该的。现在无缘无故地撵她们走,岂不是一桶凉水,把人家一腔火热的心浇凉了。”
“你难道不知道吗?陈贤弟把她抢来山寨,山寨里的兄弟姐妹,诚心诚意待她,可是她不知好歹。那天晚上,她不但搅和咱俩的喜事,还杀了岗哨上的弟兄,放走她那个该死的爹。要不是天黑没抓住她,我早就叫她见阎王了。”
“那也难怪,父女之间的情分吗,一时半会儿也割不断,磨不灭。现在,她已经和她爹断绝父女关系,领着她妈到山寨来了。留与不留,你总该有句话。总不能热不热,凉不凉,把人家娘儿俩晾在这儿不理吧。”
“不管咋说,我心里那块冰疙瘩也消不了。这样吧,恁先回去,好好安置她们休息,别让她满山里转悠。等到晚上没事儿了,到龙虎厅里,咱再商量。”
赵淑芹和蔡顺英陪着吴海云,来到寮棚,在薛玉娟面前唠嗑了半日。
吃晚饭的时候,赵淑芹把那条鱼热了热,给严景信端过去。
严景信摆摆手拦住了。
“我一个山坳里的穷孩子,吃糠咽菜习惯了,大鱼大肉的,吃下去恐怕消化不了。”
赵淑芹瞪了严景信一眼,说:“我原本想着,你是一个心胸宽广肚量大的英雄汉,谁知道,海云姑娘一来,你的心胸比针眼儿还小。我要是早看出你是个小肚鸡肠的人,这门亲事也许就不提了。”
赵淑芹口里说着,还怕惹得严景信心烦,只好又端回来,和吴海云一起,陪着薛玉娟把那条鱼吃了。
严景信随随便便吃了一些饭菜,就来龙虎厅里坐下。赵淑芹、陈得冰、周矩辉等头领也都相继来到。
严景信开门见山地说:“今儿晚上请兄弟姐妹来,主要是商量一下,吴家姑娘投奔山寨的事儿。是收留她,和咱一同吃苦遭罪,还是让她离开山寨,走她自己的路。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夏忠庭第一个表态。“我请求严大哥把她留下来。吴大姐是个仗义行侠的姑娘。我和她素不相识,路遇不平,她能够拔刀相助,拼着一死救我和蔡小姐的命,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下山去流浪,受苦受难没个好归宿。”
蔡顺英第二个表态。“我恳求严大哥,将吴大姐留下来。吴大姐不仅救了我和夏相公的命,还给俺俩指明来山寨的路。可见,吴大姐心里装着山寨的兄弟姐妹,对咱虎头山寨,还是留恋的,有感情的。”
赵淑芹看看大家,也赞成吴海云留下来。“海云姑娘和她爹不一样,是个知善恶,重感情的姑娘,又有一身好武艺。让她留在山寨,就是给她一条生路,她和咱山寨的兄弟姐妹,就会同心同德,共谋生计。要是不收留她,无疑是把她推到死路绝路上去,咱山寨里也会失掉一个人才。”
卢涛也赞同让吴海云留下来。陈得冰更是积极响应,嘴里虽然不说,心里却在想,这样豪爽的美人来到山寨,犹如一块肥肉送到嘴边,一张口就能吞下去,万万不能再把吴海云丢弃。
几个头领之中,只有周矩辉一个人反对。“大家知道,我是个粗人,满肚子长着一根直肠子,只知道抡大锤打铁,说话总是直来直去。我不同意恁几个的意见。常言说得好,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吴海云是财主家的女儿,和她那个贪婪的爹有撕不开的情分,掰不开的脸面。人心隔肚皮。别看她嘴上说得凄凄苦苦那么可怜,谁知道她心里想的是啥!万一她把山寨的底细摸透了,到时候翻脸不认人,引来官军袭击山寨,山寨里的兄弟姐妹,都得做刀下鬼。”
夏忠庭、蔡顺英等人不满意周矩辉所说的话。周矩辉也不示弱,据理力争,讲得鬓角上的青筋都胀起来了。
龙虎厅里,各位头领相对而坐,各有各的理由,都想竭力说服对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两种意见相持不下,争论了好长时间。
严景信坐在太师椅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目光不住从这个人的脸上,移到那个人的脸上,思绪就像大风吹动的风车,飞速旋转着,停也停不下来。
众头领各抒己见,都把自己的认为去留的理由讲得十分充足。
争论一段时间后,严景信站起来,清清嗓子说:“大家不要再争论了。既然大多数人都同意吴家姑娘留下来,就让她留下来吧。可有一点儿,我得说清楚。留她在虎头山寨,平日里只能教兄弟姐妹们操练操练武艺,不该让她知道的事儿,一律不能让她知道。万一发现她是官府里派来的奸细,咱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我严景信可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对任何人决不心慈手软。”
众头领都应和着说:“那是,那是。”
天已经很晚了,人们才离开龙虎厅。
严景信来到周矩辉的寮棚里,坐在一把竹椅上,说:“周贤弟,你是一个胆大心细的人,考虑得比他们都周到。吴海云既然留下来了,咱可不能粗心大意。周贤弟你要多费点儿心,看看她究竟是块钢,还是一滩泥。”
“你是说让我监视她。严大哥,今天晚上的话,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管咋说,吴海云总是大财主吴员外的女儿。能不能和咱山寨里的兄弟姐妹一条心,确实难说。既然对她还不放心,就让她一走了之,免得日后给山寨招来麻烦。”
“周贤弟,你不知道我的心。按淑芹、忠庭他们说的,吴海云也不一定是坏人。把她留在山寨里,也是权宜之计。再说,咱山寨里的兄弟姐妹,哪一个的心里,没有苦难血泪!想报仇,又没有十足的能力。吴家姑娘留在山寨里,能教兄弟姐妹学些武艺,比啥都强。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嘛。来山寨里的人多了,免得鱼龙混杂,咱不能放松警惕啊。”
周矩辉说:“那好吧,我听大哥的。但是,咱可不能一时心软,因小失大。万一发现她有异常的行动,我就一刀砍了她,来个先斩后奏。到时候,大哥你可别怪罪我,事先没请示;也别埋怨我,做事太鲁莽。”
严景信说:“也不一定像咱想像的那么严重。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无论如何,咱都不能掉以轻心。”
就这样,薛玉娟和吴海云娘儿俩就留在虎头山寨了。
吴海云不计较头领们的态度,专心致志地教兄弟姐妹演练武艺。她的母亲薛玉娟,平时无事可做,给山寨里的兄弟姐妹们洗洗糨糨,补补裢裢,日子过得也很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