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忠庭和蔡顺英结婚,本来是山寨里一件大喜事。举寨上下,一片欢腾。不料被陈得冰和周矩辉两个人一闹腾,把新婚喜宴闹得不欢而散。
严景信欢欢喜喜地赴宴,心绪却被搅得不大痛快。平时亲如手足的兄弟,在宴席上却借酒使气,出言不逊。他决心要整顿一下,把兄弟姐妹的思想统一到匡扶民众、济世泽民、报效皇恩上来,不能再做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土匪强盗了。
神情沮丧的严景信,刚刚回到居住的窑洞里,陈得冰就跟进来了。
“严大哥,今天这事儿……”
“不要再说了。本来是场大喜事,也不看看啥时候,啥场合,就依着自己的性子闹!”严景信扳着面孔,回身看着陈得冰。
陈得冰走到严景信面前,带着自责的语气说:“严大哥,我知道,你还为宴席上的不愉快生我的气。唉,这事儿全怪我。就是有天大的事儿,也不该在这样的日子里喝高了,和他争执。弄得大家伙儿都不高兴,好像兵临城下,要打大仗一样。”
严景信坐在椅子上,冷冷地说:“甭说了。一个巴掌拍不响。就今天发生的事儿,也不全怪人家周贤弟。恁俩都有不是,你的不是要多一些。你也该想想,上次你把吴海云追回来,给山寨造成那么大的损失,我指责你了吗?。今天,夏忠庭和蔡顺英结婚,大喜的日子,你又搅和成这样。你知道吗?我和兄弟姐妹们一样,心里都不舒服。”
“严大哥,小弟该死,对不起大哥。以前的事儿,都怪我考虑不周,才铸成大错。今后,我一定知过改过。不过,严大哥,今天这事儿,不管谁对谁错,你当大哥的,是咱山寨的主心骨,万万不能搁在心里头。过后找个时间,咱商量商量,规定好,今后任何人,也不许在任何场合使性子发脾气。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咱山寨也有山寨的规矩。谁要是触犯山寨的规矩,该打的打,该罚的罚。无论是头领,还是小卒子,谁也不高,谁也不低,弟兄们的肩膀,都一样平。别生气了。喝点儿水,解解酒。”
陈得冰说着,从瓦罐里倒了一碗水,递给严景信。
严景信接过陈得冰递过来的水,喝了两口,气就消了一半,放下碗说:“现在,在咱山寨里,人也多了,事儿也杂了。我压根儿就不想占山为王当强盗,是被逼得实在活不下去了,才来山寨落草,走上这条路。咱也应当像过去那些起义的民众一样,组成一支义军,有严明的纪律。要不,就这样一盘散沙,你往东里想,我往西里做,啥时候才能除掉恶习,把心想到一块,把劲儿用到一起,走到正路上来呢。”
“还是严大哥看得远,想得周到。常言说得好,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大哥是一寨之主,兄弟姐妹都听你的。不管千人言,万人语,归根结蒂,还须你一锤子定音。严大哥,咱啥时候商量,你定个时间,我分头通知。”
“先别忙,我考虑好了再说。要是意见不一致,商量着商量着,又吵起来咋办?”
“说了半天,严大哥,你还在生我的气。我首先向大哥保证,不管再发生啥事儿,我都能耐住性子。凡是有一点儿理智的,总不能遇到不顺心的事儿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话一出唇,不是枪,就是剑,不扎伤人的眼,也刺伤人的心。”
“咱们这些领头雁,首先要守住心志。要是咱几个的心都乱了,满山寨的兄弟姐妹咋办?我真担心,穷苦人逼上梁山,不能杀富济贫,安抚民众,反而放任自流,打家劫舍。这样下去,不但得不到劳苦大众的同情支持,反而会永远背着强盗的恶名声,遭到民众的谩骂,甚至围攻。”
“严大哥,你的话言重了。不管啥时候,我都忘不了咱相聚山寨的初衷。今天这事儿,小弟有对不住大哥的地方。请严大哥放心,为了山寨的兄弟姐妹能和睦相处,别人就是骑着我的头发梢尿尿,我也不和他脸红。严大哥,我也是堂堂七尺男子汉,说得到,做得到。要是这一点儿都做不到,你就举起你那把大刀,从我这头顶劈下去,把我一劈两半,扔到山坳里喂老虎。”
听了陈得冰的一席话,严景信的气消下去了。“那好。你去通知一下,虎头山寨所有头领,晚上到龙虎厅相聚议事。”
陈得冰答应一声,满山里一个一个地通知,忙活了一阵子。
周矩辉无缘无故地受到陈得冰一顿奚落,气得腮帮子乱颤,肚皮鼓鼓胀胀。宴席还没有结束,他就回到寮棚,蒙上被子睡了。鼻孔里冲出来的气流,吹在被头上,呼呼作响。陈得冰来通知他的时候,他还在埋头生闷气。
陈得冰是最后一个来通知周矩辉的。他来到周矩辉的寮棚里,坐到周矩辉的床头上,嘿嘿笑了两声说:“周贤弟,还在生我的气啊?都怪我脾气不好,又没有涵养,也把握不住分寸,不该多敬你几杯洒。又经不住你那三言两语,就向你发火了,伤了咱弟兄们的和气。现在,你心里还有气的话,就起来,掂住棍子,打我五十大棍,出出气,解解恨。我要是喊一声疼,叫一声冤,就不算男子汉。让我蹲着尿尿,我也不脸红,也不说一个‘不’字。”
陈得冰说着,就拿起门后的那根棍子,返身走到周矩辉面前。
“你这是干啥!不是搲愚弟的脸吗!”周矩辉忽地从床上跳下来,夺过棍子,扔得远远的,说,“都是自家兄弟,谁还没个脾气。一时里性子上来,吵架斗嘴,也在所难免。不管大事儿小事儿,过去就过去了,咱谁都别放在心上。谁让你这样给我赌咒!”
周矩辉的怨没了,气消了,陈得冰才告诉周矩辉,晚上去龙虎厅,严大哥有事要商量,就退出来了。
陈得冰走到寮棚外边,回过头轻轻地“哼”了一声。
晚上,星星在碧蓝的天幕上撒下许多亮晶晶的种子。这些星星的种子,吸收月宫中的清露,忽闪着眼睛,参看世间的人情冷暖。
早有小兄弟四下里点上火把。火把在大厅里,噼噼剥剥地跳荡,将龙虎厅的角角落落,都照得明晃晃如白昼未尽,暖融融如阳春到来。
众头领聚集在龙虎大厅,按次序在交椅上坐定。
严景信看看大家,郑重其事地说:“各位兄弟姐妹,咱们一个个从四面八方,来虎头山相聚,也有三年多了。刚开始的时候,就我和陈贤弟两个。后来,来了白大妹妹,救出周大兄弟。四个人领着虎头山寨四五百个穷汉,常常下山搞些吃的穿的,抄没过一些大户人家,也避开过官府的搜捕捉拿。那时候,山寨里的兄弟姐妹,过的是啥日子啊!官府里管咱叫聚众闹事的土匪,老百姓管咱叫盘踞山寨的强盗,一点儿都不冤枉。现在,山寨里人也多了,整整三千个兄弟姐妹,各人都有一件顺手的武器。前些日子,夏贤弟,卢涛小兄弟,还有蔡大妹妹,一同寻到山寨,给咱山寨增了光,添了彩。咱已经不是过去那些打家劫舍的山里草寇了,咱要组成一支揭竿而起的义军。咱已经不是想方设法保命活命的穷汉了,不能以抢劫财物、糊口遮体为目的。咱要把目光放得长远些,杀富济贫,像前朝梁山英雄一样,替天行道,杀尽贪官,赈济穷人,报效朝廷。咱应当高举义旗,抄没贪官赃官的家产,把他们盘剥穷人的一切,归还给穷苦老百姓。让普天下的穷苦老百姓,都有田种,有房住,有饭吃,有衣穿,安居乐业,人人平等。铲除那些倚强凌弱的豪绅。把咱这虎山县地面,变成一个和谐的世界,谁也不欺负谁,谁也不压榨谁。可以这样说,现在,咱这山寨里,人也多了,事儿也杂了,难免不出现意见不一致的地方。今天让大家聚集到这儿,就是要和大家商量一下,给咱虎头山寨的兄弟姐妹,再定一些大家必须遵照执行的规矩。后头的日子,比树上的叶子都稠。以免因为一点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大家闹得不和睦,甚至反目成仇。咱都想想,人心齐,泰山移,人心都齐不了,四下里使偏劲儿,甚至自家窝里动干戈,啥时候才能除却坏习气,丢掉坏名声,得到穷苦老百姓的拥护爱戴呢!”
听了严景信的一番话,在座的头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把目光集中到严景信身上,点点头,谁也不肯开口说话。
大厅里一阵沉默。人们的心,都在呯呯地激烈跳动。只听到四周燃烧的火把,发出噗噗的响声。
停了片刻,陈得冰从椅子上站起来,清清嗓子,慷慨激昂地说:“兄弟们,姐妹们,在咱虎头山寨,严大哥是老大,我就算老二了。咱头顶着蓝天,脚踩着大地,都是堂堂正正的英雄好汉。我要是不处处率先带个头,也有损我这坐第二把交椅的身份。我认为,在咱山寨里,也早该立个成文的规矩了。要不,这么多人,将来一有事儿,公走公的道儿,婆走婆的道儿,心想不到一起,劲儿用不到一处,大事儿小事儿,都别想成功。严大哥刚才还说,人心齐,泰山移。只要定下规矩,大家都遵循所定的规矩行动,无论干啥事儿,就是有天大的困难,咱也能成功。”
又沉默了一会儿,夏忠庭说话了。
夏忠庭和蔡顺英,在大喜的日子里,并没有沉浸在新婚的欢欣之中,他们避开闹房的兄弟姐妹,到龙虎厅商量事情来了。
“各位兄弟姐妹,我夏忠庭本是个打铁的莽汉,得罪了官府,逃命来到虎头山寨。严大哥收留我,给了我一席之位。不管咋说,严大哥对我恩深似海。承蒙严大哥和兄弟姐妹的厚爱,我不惜一切,都应该全心全意为山寨的兄弟姐妹,出点儿力,做点儿贡献。依我看哪,该不该明确规矩不是现在才讨论的问题,那是早就应该明确定下的。要紧的是,咱要明确地定一个啥样儿的规矩,让所有的兄弟姐妹共同遵守。”
夏忠庭这么一说,山寨的头领们,相互之间对视一番,就开始议论。他们畅所欲言,各抒己见,把心里所想的都讲出来了。讲得激情难抑,把整个龙虎大厅,搞得热热烈烈。火把燃起的火苗,也蹦跳得更加欢畅。
酝酿讨论了一阵,就定下十多条规矩。综合起来说,也就是全山寨要齐心协力,听从严大哥的指挥;斩杀贪官污吏,要英勇果断,冲锋在前,不能后退,更不能手软;以过去的义军为榜样,不截杀商贾香客,不骚扰民众生活,不伤害苦穷百姓;缴获的战利品要归公,由山寨统一分配使用,任何人不得私藏;说话做事,意见有分歧的地方,要平心静气,协商解决,不能意气用事,制造矛盾;面对困难与挫折,要有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忠于职守,坚定不移,永不背叛等等。
条款定下来了,严景信要求大家,规矩是大家所定,必须人人遵守,如有违逆者,按情节轻重,分别惩处。又吩咐夏忠庭,将这些规矩,分条分款,用一张大红纸誊写清楚,贴在龙虎厅前边的墙壁上,晓谕整个山寨的兄弟姐妹。
这次龙虎厅相聚议事,严景信特地邀请吴海云也来参加。为的是让吴海云知道,来虎头山寨落草的兄弟姐妹,并不是那种打家劫舍祸害四方的土匪强盗,而是有严明的纪律,有章程可循的豪侠义士。
吴海云来到龙虎厅,坐在一把椅子上,专心听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商定条款,没有随随便便插话。她一个员外家的小姐,有自己的想法,来到山寨两个多月,尽管严景信不记前嫌,但是,对她总是存有一定戒心。吴海云的心里,一天到晚总窝着一块心病,总感觉到,背后好像有很多眼睛。这也难怪,她失手杀死山寨里岗哨上的看守兄弟,放走父亲吴克宏,惹得满山寨的兄弟姐妹对她都不敢完全信任。尽管是她主动来投,也难消除昔日的过失在山寨的影响,也难挽回兄弟姐妹对她的冷眼相待。
条款定好了,吴海云匆匆走出龙虎厅,朝母亲薛玉娟居住的屋里走去。走着走着,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吴海云转身一看,陈得冰快步追上来了。
吴海云投奔虎头山寨以来,陈得冰像避瘟神一样躲避她。有几次相见,吴海云总想问问陈得冰,初次见面时的那股热情,究竟哪里去了。可是,回回碰到陈得冰,她的嘴张了几张,也没有吐出半个字。吴海云多想让陈得冰勾起山林相斗、崖底相救、山寨相盼的旧情。每当这时,陈得冰总是拿别的话岔开,急匆匆地告辞而去。
来到山寨这么长时间了,陈得冰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吴海云感到失望,好像一个奋力爬山摘星星的人,刚刚爬上山顶,山蹋了,地崩了,把她摔进无底的深渊,极力搜寻,也看不到天空,也找不见星星。
陈得冰呢,作为山寨的第二头领,自有自己的心思。他来山寨入伙,本想当一个山大王,在众人面前耍耍威风,显显才气。依着他的才智性情,在山乡当个土皇帝,称雄称霸一生,谁也不能下眼看待,有些地方做得出格了,谁也拿他没有办法。
陈得冰终生只喜欢三样东西,一是权势,二是财宝,三是女人。天下的是非好坏得失存亡,都无关紧要。他只希望有朝一日,得了权势,坐了高官,行则金车宝马,锣鼓仪仗,前呼后拥,浩浩荡荡,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我行我素,一路上威风凛凛,畅通无阻,游名山,览胜景,敛金银,聚财宝,寻娇花,问弱柳,来来去去,风流倜傥。坐则裘衣玉食,莺歌燕舞,笙簧齐奏,丝竹盈耳。案桌上的珍馐佳肴,尽为蓬莱山珍,龙宫海味。前前后后,脂粉相随,一个个千娇百媚,柔姿纤纤;左左右右,歌舞相伴,一声声娇音嘀嘀。那时的陈得冰,如坐春风,升到凌霄宝殿,在玉皇大帝那里自诩不凡,让玉皇大帝也低首赧颜。
无奈陈得冰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送子观音偏偏把他送到一个县衙里当差的人家。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他逼着父母,花了许多银两,才在衙门里捐了一个衙役的差使,在大堂之上,可以手执水火棍,耀武扬威了。他绞尽脑汁,不断揣摩县衙里大小官员的心思,变着法儿奉承他们。但是,到头来,一不小心跐了脚,一句话说得不恰当,得罪了官宦。陈得冰没有捞到任何荣华富贵,却招来了杀身之祸。
陈得冰逃来虎头山寨,没有坐上第一把交椅,还得低声下气迎逢拍马,感到有点儿窝囊,有点儿憋气。他想投往别的地方,却又找不到安身之所,只有暂居山寨,等待时机。
那日,吴海云被逼出嫁,陈得冰一马当先,把她抢来山寨,原想严景信会收留她做压寨夫人,对自己也倍加信任。可是,陈得冰拍马拍偏了,拍到马蹄子上,好处没捞到,又不轻不重地挨了一蹄子。严景信没有让吴海云做压寨夫人,反而勾起早年的情思,义无反顾地放吴海云回乡去了。
那一天,吴海云一离山寨,陈得冰就埋怨起来,送到嘴边的肥肉,严景信都不愿意张口动唇。无论如何,也不能白白让吴海云走掉。陈得冰骑马追上吴海云,经过一番激烈较量,把吴海云又抢回山寨。心想,这样一个俊俏的女人,落到别人手里实在可惜,不如用一番怜香惜玉的温存,给寒冰吹些暖气,把她吹得心软手软,好好享受一番。可是,有好几次,陈得冰好话说遍,手段使尽,吴海云总是半推半就,半喜半怒,挑逗得陈得冰欲火中烧,又丝毫没有办法。陈得冰如一只馋嘴的狐狸,够不着树梢上的山鸡,馋得直流口水,急得如坐针毡。偏偏这个时候,吴海云为救父亲吴克宏,杀死看守吴克宏的兄弟,逃离山寨。吴海云这么一来,打乱了虎头山寨头领严景信的计划。陈得冰被严景信好好地训斥一顿后,开始恨吴海云了,不希望再见到她。
不料刚过一月有余,吴海云就领着她的母亲主动投奔山寨来了。吴海云来得突然,来得出人意料。陈得冰猝不及防,左右为难。亲近也不是,疏远更不能,睁眼不看不理不睬吧,心中那团烈火,却不停地燃烧。陈得冰被这团烈火,烧得口中焦躁,鼻中冒烟。面对吴家的小姐吴海云,陈得冰束手无策,丢也丢不下,抱也不敢抱,舍也舍不得,亲又亲不成。
陈得冰不似先前那样亲近吴海云了,万事总是躲着她。
吴海云这块天鹅肉吃不着,陈得冰把目标转向白剑萍,追得脚板生趼,足底长毛。白剑萍总是不热不凉地对待他。今日见到白剑萍和周矩辉那样亲近,陈得冰一颗火辣辣的心,迎头泼了一盆冷水,迎面刮来一阵寒风。陈得冰周身的血液,都凝成冰块了。
陈得冰在白剑萍身上失望了,但他并不甘寂寞,想迅速转移目标,下决心非把吴海云弄到手不可。将来,往同一张床上一躺,命运就会把他俩紧紧拴到一起,像一条绳子上拴着的两只蚂蚱,谁也蹦不脱。万一遇到不测,借着吴海云那身武功,冲出去也能闯番天下。不怕前边路坎坷,就怕脚步迈不动。陈得冰决心一定,从龙虎厅走出来,就慢腾腾地跟着吴海云,脚步轻轻地往前走。
看看其他头领一一消失在夜幕中了,陈得冰加快步伐,赶上吴海云。
吴海云回身一看,见陈得冰从后边赶上来了,就有点儿惊慌失措,愣愣地看着陈得冰,说:“陈大哥,这么晚了,你急急忙忙地赶来,有话没说完,还是有事儿没做到?”
陈得冰走近几步,来到吴海云跟前,表现出超常的亲切。“海云大妹妹,我想找你谈一谈。”
吴海云把脸一扬说:“陈大哥,有啥话,尽管说好了,小妹虽然愚笨,分辨个东西南北,浓淡香臭,还是可以的。”
“这儿离龙虎厅太近,人来人往不断流。叫人看见了,人多嘴杂,不知道又该说咱啥呢。咱还是找个僻静地方,我有几句要紧的话,想跟你说说。”
“黑灯瞎火的,连个月亮都没有,到哪儿去说啊,怪吓人的。”
吴海云嘴里说着,还是跟着陈得冰,来到距龙虎厅远一点儿的一棵老槐树下,就站住了。
“陈大哥,不要走了,有啥话,就在这儿说吧。回去晚了,俺妈又该说我了。”
陈得冰也站住了,看看前边黑森森的夜空说:“海云妹妹,你知道,自打你第一次到虎头山寨来,我打心眼儿里就喜欢你。你这次回来,我只顾忙山寨里的事儿,一直没有工夫和你在一起说说话,交交心。”
“陈大哥,看你说到哪儿去了。在虎头山寨,你是二把手,啥事儿都得你过问经手,忙里忙外也是常事。能在这空闲时间,和我说句话,就是高看我了。我这心里头,就非常感激。用不着这么客气。”
陈得冰向前走了几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虽说是个女孩子,可是你的心胸,并不是一个女孩子的心胸。就是一些须眉男子汉,也未必能比得上。”
“陈大哥,你言过其实了。我一个大家人家出来的姑娘,来虎头山寨入伙儿,也是无可奈何的举措。承蒙山寨的兄弟姐妹关爱我,把我当亲妹妹一样看待。我能离开俺那个不争气的爹,逃离贾知县的纠缠,获得山寨里自由自在的生活,一辈子也感恩不尽哪。”
“在咱山寨里,今天给夏忠庭和蔡顺英他俩办喜事,我心里特别高兴。只要是有情人,上天有眼,月老有意,最终也能走到一起。”
“是啊,千里有缘能相会吗。陈大哥,你精明能干,又有心计,要不了多久,也会和一个漂亮姑娘洞房花烛的。”
陈得冰眼前一亮,盯着吴海云,兴奋起来。“真的?只要有那么一天,我也要大摆婚宴,恭请咱山寨里所有的兄弟姐妹,欢欢喜喜地吃一天酒。太可惜了,月老一直不给我牵红线,直到现在,等得我胡子都快白了,还不知道那一口子在哪儿呢。”
“你说在哪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就在山寨里吗。我一回到山寨,就听说白大姐和你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郎才女貌,美满的姻缘一线牵。现在都啥时候了,你还哄我呢。等着吧,等恁俩办喜事儿的时候,我这个当妹妹的,一定给恁送份儿大礼,好好地庆贺庆贺。”
“海云妹妹,你咋就哪壶不开提哪壶,尽说些令我伤心的话。今天我和周矩辉使气,你没有看见?”
“周大哥恁俩相处,平时一阵风,一阵雨,不管咋闹,都是恁大老爷儿们的事,和白大姐丈八长竿也够不着。都在一个山寨里生活,低头不见抬头见,没有走不过去的路,也没有蹚不过去的河。看看你,是不是多心了,把话说得这么玄乎。”
“唉,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白剑萍和周矩辉早就勾搭上了。俩人在一起,也不知道鬼混多少回了,只是山寨里的兄弟姐妹不知情罢了。他俩那样做,有伤咱山寨的风气。我是气不过,才和他争执来,争执去,目的是想提醒他,注意点儿影响。可周矩辉呢,横竖是个粗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那麦秸火性子,谁知道碰不得一点儿火星,一燃就着了。”
“山寨里的兄弟姐妹都不知情,你咋就知道了?在他俩之间,你是不是也插进去一腿。”吴海云觉得好笑。
“看看你,抓起我的话柄来了。好好,就算我说得不圆成。反正啊,就白剑萍那疯疯癫癫的样儿,就是跟在我屁股后头,一步一个响头地追我,我也不要她。”
“那可不一定。听人家说,人家白剑萍白大姐姐,也没有一步一个响头地追你,就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一有空就往人家寮棚里钻。我总是这样想,无风不起浪。不管啥事儿,兄弟姐妹之间只要有传言,就不是空穴来风。陈大哥,山寨里的传闻,不一定是捕风捉影编瞎话吧。”吴海云说着,斜了陈得冰一眼。
“唉,你也是瞎胡猜,哪有这档子事儿啊。都是那帮小子吃饱了没事干,制造谣言,败坏我的名声。你来咱山寨里,时间还不长。凡事都要静下心来,分析分析,不要被别人的谣言蒙骗了。”
“那好吧。陈大哥,你别多心,就算我被谣言蒙骗了。有没有吧,权当我姓吴的姑娘不礼貌,跟你开了个玩笑。陈大哥只要不介意,小妹我就放心了。陈大哥,没有其它事儿的话,我也该回去了。”
吴海云说罢,调转身子,就要离开。
陈得冰一步抢上来,拉住吴海云的手,说:“海云妹妹,你别慌,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吴海云警觉地抬起头,向后缩着手说:“陈大哥,你这是咋了?是不是喝多了,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你可是山寨的头领,坐第二把交椅的,是俺兄弟姐妹们敬仰的英雄啊。”
陈得冰连忙把手缩回来,红着脸说:“海云妹妹,对不起,我也是一时冲动,才拉住你的手。你也别介意。说实话,我实在丢不下你。你要是不嫌弃我,我就去找薛大妈,求得老人家的允许。只要咱俩能在一块儿讨日子,我这一辈子,都待你好。你放心,我无论走到哪儿,心里头想的,永远是你海云妹妹。”
吴海云非常气恼,突然板起脸,正颜厉色地说:“陈大哥,你也是虎头山寨里的英雄好汉,头顶着蓝天,脚踏着大地,今天咋就变成这样儿了?没话说了别找话,看看你说的,都是些少天没日头的话!”
“大妹子,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陈得冰虽说上山当了强盗,可是我总不服气。有朝一日,我时来运转,争得地位了,一定好好待你。要是哪一天我负心了,立刻叫我跌到狼窝里,让狼羔子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嚼我的骨头。”
“你说的这一切,我一个姑娘家,没法管,也管不着。那一天,你把我抓到山上,目的是啥?不就是逼我做压寨夫人吗!可是,我遇到一个好心肠的严大哥,宽宏大量,没有难为我,还放我离开山寨。像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好人,我还是平生第一次遇到。可你呢,把我逼得无路可走。你肚子里有几根花花肠子,肠子里有几根蛔虫,难道我看不出来?幸亏我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姑娘,遇事儿还有些主见。你哄我回到山寨,说是找媒人撮合。回山寨这么久了,你不但没有央媒人提亲,还脚踩两只船。没有三媒六证,我吴海云咋能嫁给你?你要是有心娶我,就会抓紧时间托人说亲,把我明媒正娶接过去。现在回想起来,我还直后悔呢!你不要过来,不要碰我!你要是敢碰碰我,我不叫你肋骨断,就叫你脊椎折!”
“海云妹妹,你错怪我了。像你说的那样,我还不是一个大骗子!”面对这样一个烈性女子,陈得冰不敢向前靠了,把声音压得很低,语气放得很缓和。
“是骗子不是骗子,你心里清楚,我也没有趴开你的肚皮看一看。跟着你回到山寨之后,我是多么想和你结亲。可是你呢,总是今天推到明天,明天推到后天,一点儿也没把我放在心上,一见面就哄我,光想干那事儿。幸亏山寨里的兄弟姐妹都看着咱,你才不那么大胆。当初你没有半点儿诚意,今天又来说这话,我凭啥相信你!”
吴海云的声音提得很高。
“海云妹妹,你不知道,我也有一肚子苦衷啊。那时候,你是堂堂正正的知县老爷明媒正娶的姨太太,我就是央人说媒,谁也没吃熊心豹子胆,敢在老虎头上搔痒,去揽这个活儿。这事儿要是一提出来,不用说别人,严大哥首先就不同意。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作媒,你就一怒之下,离开山寨了。你一走,我这心里,难过了好长时间。”
陈得冰说着说着,竟然难受起来。
“那时候你没这个胆,偏偏这时候就有了?实话告诉你吧,我吴海云是个属泥鳅的,你一下没抓住,回回手再抓就晚了。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家闺秀,要是终生碰不到合意的,就做一辈子老姑娘,到死都不嫁人。陈大哥,你还是好自为之吧,别没事儿了胡思乱想瞎劳神。从今往后,你过你的沟,我迈我的坎,相遇擦身过,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吴海云,我也不是说你,你想的也太简单了。你想想,私放恁爹这件事儿,严大哥和全山寨的兄弟姐妹,都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喂野狼。将来有一天,万一恁爹领着官军来攻打山寨,严大哥决不会饶过你!”
陈得冰拿出最后的杀手锏,怒目瞪了吴海云一眼。
“他饶我不饶我,那是他的事儿。我来到虎头山寨,做了对不住山寨兄弟姐妹的事儿。即使有那么一天,严大哥不原谅我,刀搁在我脖子上,我也心甘情愿被他杀了,用我的血去祭奠死去的兄弟。谁让我一生一世欠着他们的血债呢!”
“吴海云啊吴海云,我不知道你竟然这样不信任我。人生在世,都有两只胳膊两条腿,谁也不欠谁的。一个人该咋活,该咋死,一半儿在天命,一半儿是人为。离开这一点儿,啥事儿也做不成。你这次来山寨,就因为放走恁爹的事儿,严大哥说啥也不收留你。要不是我打心里头舍不了你,念其旧情,我凭啥费那么多口舌,苦口婆心地劝严大哥!我为你说了一骡车好话,舌头都嚼烂了。你不知道也罢,不领情也好,也不能把话说得这么绝情啊!”
吴海云和陈得冰,话语出唇,越谈越不投机。
吴海云气冲冲地要走,猛然间被陈得冰甩过来的话镇住了,蓦地停住脚步。
陈得冰赶上来,抓住吴海云的手,说:“掏心窝里的话说吧。是我千言万语帮你说好话,严大哥才收留你了。我这样做,图个啥?不就是想将来能和你在一块儿吗!谁知道你现在有安乐窝了,翅膀也硬了,眼界也高了,嘴也厉害起来。你叫我好伤心哪!要是那时候山寨不容你,你带着恁妈,到哪儿去安生!难道说,你连这一点儿情意都没有!要是实在信不过我,赶明儿,我干脆用刀子捅破肚皮,掏出心来让你看!”
陈得冰抓着吴海云的手不放,说得言辞恳切,心情激动。
吴海云看陈得冰确实动感情了,两眼含泪,低着头,想把手抽回来,却没有勇气和力量,任陈得冰抓得紧紧的,颤抖着声音说:“陈大哥,你确实离不开我?”
“你呀,尽说些废话。我一个男子汉,立着一根,躺着一条,横躺竖卧一样长。天底下的好姑娘多的是。我要是不想你,能像小丑一样低三下四求告你吗!我这一辈子,只有你,才最合我的意。放心吧,将来,我把你搂不到怀里,别的女人,就是天仙,我也睁眼不看。”
吴海云被陈得冰的铮铮誓言感动了,不再反抗,声音低低地说:“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事儿我得先给俺妈说说,等她同意了再说。”
天上的星星贼亮贼亮的,好像散居在山寨里的那些兄弟姐妹的眼睛。
吴海云感觉到,在她背后,有无数只眼睛盯着她。她有些惘然,有些手足无措。
吴海云回到住处,把陈得冰求婚的事向母亲说了。
薛玉娟老睛昏花,看着吴海云,说:“你人高马大,也早该结婚成家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可是,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婚,还需找个媒人撮合撮合才行。”
吴海云说:“妈,你也真是的。自己一辈子的事儿,为啥非让别人撮合才行呢?你看人家蔡大妹子,也没有三媒六证,和夏忠庭一同来到山寨,结了婚,将来的生活一定很美满。”
薛玉娟看着吴海云,只得入乡随俗,叹了一口气,说:“既然落了草,就得当强盗。咱是没有第二条道了。啥规矩啊,礼节啊,也顾不得了。”
吴海云说:“妈,咱来山寨这么长时间了,我总算看明白了,荒野里出现恶虎豺狼,才有了猎人。兄弟姐妹相聚山寨当强盗,只因为有贪官污吏、地痞流氓存在。要是没有贪官污吏欺压人,地痞流氓耍无赖,谁还能好端端地放着良民不做,反而相聚山林当强盗!”
薛玉娟听了吴海云的话,大睁双眼,惊讶地看着女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