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逝水先生的头像

逝水先生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12/11
分享
《强盗与丈夫》连载

第一十六章 居他乡相伴授武艺 回故里偎依诉离情

吴海云辞别夏忠庭和蔡顺英,辨辨向东的方向,顺着铺满枯草的蚰蜒小道,翻过一架山,又越过一道岭,不知疲倦地向大山深处摸去。

四周的大山连连绵绵,起起伏伏,静静地躺着,一个个像熟睡的狮子。除了惊恐的鸟叫,就是凌冽的寒风。

顺着山势,沿着山道,吴海云绕来绕去,总绕不出大山的重重包围。她疲惫不堪地走了一天,仍然没有找到回家的路径。日出日落的方向,似乎也错位了。

在一个小山村里借住一宿,吴海云向房东打听吴家湾子。可是,房东两口子,摇摇头,谁也不知道吴家湾子在哪里。

又走了一天,吴海云记不清已经翻越多少个山头,遇到那些放羊的牧童,打猎的壮汉,就上前问路。那些人眯着眼看吴海云,都摇摇头。竟然有两个套黄鼠狼的,望着她讪笑。吴海云羞臊难堪,不敢多问,扭头就走。

天色晚了,吴海云爬上一座山头,登上一块巨石,向四处眺望。她要在崇山峻岭之中,找到自己的家乡。

夕阳西照,将吴海云的身影,在山坡上拉得好长好长。

突然,山下传来一阵喧闹呼喊的声音。

曲曲弯弯的羊肠小道上,一群男女山民,拿着长棍短棒,吆喝着从山下跑过来。

吴海云不知道山民们为什么吆喝着向山上跑,一时间愣住了。

这时,面前不远处的灌木丛猛烈晃动起来,一只老狼叼着一个孩子,拼命向乱石深草中奔逃。

显然,这只老狼被山下的人追得急了,不顾一切往山上窜。

一见老狼衔婴,吴海云恨之入骨,顿时心头冒火,紧握手中的长枪,纵身追赶上去。她要救出老狼口中的孩子。

那只老狼急着摆脱山民的穷追猛赶,冷不防前面出现一个人,扭转身再逃。可那人手握长枪,直追过来。老狼急了,回头朝吴海云大吼一声,想把追赶它的握枪人吓退。它刚张开嘴,口中的孩子落在地上。

老狼想掉头重新叼起落地的孩子,无奈吴海云已经逼近,那支长枪直朝它的身上刺来。老狼无法再叼落地的孩子,纵身跳起来,向吴海云跟前一蹿一扑,却没有伤着吴海云,狂叫一声,从吴海云身边逃走了。

山民们呼喊着赶上来。那孩子早已断气,从腰间流出来的血,染红了身下的枯草岩面。

一对瘦骨伶仃的夫妇,把孩子的尸体紧紧抱在怀里,撕心裂肺地嚎哭。

山民们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劝解,说天下不太平,狼虫虎豹也入村伤人。遭到这样的祸患,也可能是逃不脱的厄运。老天爷在上,不会眼睁睁看着他的子民遭罪。这场祸患之后,可能会改天换地,灾去福来。

有几个壮年汉子围上来,夸说吴海云少年勇武,能够面对吃人的豺狼,施展巾帼英雄的气概,打得豺狼仓皇逃窜。

吴海云看到小孩儿被老狼咬死,心里酸楚楚的。及至听到山民们夸奖,脸上发热,现出红晕。

那对瘦削的夫妇,紧紧抱着孩子,谢过吴海云,被山民们拥护着,拉着劝着,悲悲戚戚地回村里去了。

一位膀奓腰圆的汉子,来到吴海云面前,热情地说:“不知道姑娘是哪个村子的,舍己救人,这样勇猛英俊,真是个女中豪杰。姑娘,你为俺村里人立了一大功,要是不嫌弃的话,就随俺回村里稍停片刻,让村上的老少爷儿们,见识见识你的武艺,报一报你的大恩。”

大山的倒影从西边压过来,把前边那座较矮的山头遮没了。吴海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抬头看看天,真有点儿后怕。要不是遇到村里人追赶豺狼,一个女孩子,决然不敢再只身在大山里走夜路了。

山民们围拢过来,邀请吴海云一同回村歇息,也好做一做主人善待客人的情意。人们说着话,就有四五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走上前,羞羞怯怯地拉她,诚诚恳恳地劝她。

吴海云也只好顺风使舵,向山民们深深一揖,说:“乡民们万福。小女子偶尔路过这块宝地,碰上恶狼伤人。也是大家侥幸,把恶狼吓跑了。哪儿能称得上巾帼英雄啊。如蒙各位乡亲盛情挽留,小女子无可推辞,就随各位父老回村一聚。恕我初来乍到,不谙事理。万望父老们见谅。”

那汉子说:“姑娘,俺山里人纯朴厚道,不会说多少客套话。你帮了俺山村的大忙,俺感谢还来不及呢,就不要说见谅不见谅的话了。到了村里,就是喝杯凉茶,吃碗淡饭,也是俺村里人的情意。”

周围的山民都应和着,说了些感谢承情的话。

前面有两个青年引路,后面有四个壮汉压阵,让吴海云走在中间,还有五六个姑娘媳妇相伴,往山下走去。

山下一个不大的村庄,依山顺势,排列着十来户人家。家家石墙茅顶,柴门陋院,住着些朴朴实实的庄户男女。

一个四十多岁的员外,让吴海云住在自己家里。

吴海云跟着员外,来到靠山根处一个大院里。这是一个非常体面的人家。当家的员外,慈眉善目,知情达理,走路说话,都有点斯文。

员外看吴海云少年英俊,走路说话,都有一股男孩子的气度,心中高兴,令家人杀鸡宰鹅,盛情款待这个不速之客。

不多一时,晚饭做好了。鸡鸭鱼肉,摆了满满一桌子。夫人和两位小姐都出来了,陪着吴海云用膳。

那对瘦削的夫妇也来了,老泪纵横,万分感激,热心肠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不是女英雄出现,俺孩儿也难得个囫囵尸首啊。”

夜深了,吴海云睡在大小姐的阁楼上。整个夜间,明烛未熄,把阁楼照得如同白昼。

大小姐和吴海云说了半夜话。开始的时候,还亲亲热热,说说笑笑,可是,说着笑着,大小姐就面有难色,眼中盈泪。

“大小姐,恁家员外,慈眉善目,待人热情,一看就知道是个好心肠的人,怪不得村里人这么拥戴他。”

听吴海云夸赞父亲,大小姐羞涩地笑了笑说:“光村里人说他好也是白搭。他对老百姓再好,县里的官员,地方上的流氓,还不是三天两头找他的茬儿。说他为朝廷办事不力了,怂恿刁民生事了。俺祖上几代人,一点点从口里省下钱粮,才挣得家境殷实。像俺爹那样的人,仗着祖上的阴德,刚过上几天好日子,别人就眼红了,尽找俺家的不是,变着法儿欺负他。”

“看大小姐说的,恁爹好端端一个员外,不招谁不惹谁,那些官员流氓,吃饱了没事儿干,欺负一个善良人干啥。”

“姑娘,你一个外乡人,不知道俺家的事儿。俺这儿是连宁村。俺爹俺妈没有儿子,只生了俺姊妹俩。我叫宁爱青,妹妹叫宁爱平。我生下来不久,就和一个有钱人家的大公子定了娃娃亲,后来,里长的儿子看上我了,非要我做他的小老婆。里长的儿子是个恶霸,顽劣得要死。我不愿意,里长的儿子就来俺家软磨硬泡。今年初秋,俺未婚的他上京赶考,刚刚走了一天,不明不白就被土匪杀害了。里长的儿子更加猖狂,肆无忌惮地逼俺爹。要是不让我做他的小老婆,就把俺爹送往县衙治罪。俺爹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了。说是未婚的女婿刚死,我就马上出嫁,太不吉利,好说歹说,把婚期推到春节,这才稳住里长的儿子。平时,俺爹视我为掌上明珠,哪能忍心让我去陪伴一个如狼似虎的人呢。时间一天一天地熬过去,俺爹愁得头发都白了。没有办法,我也只有闭着眼睛往火坑里跳。”

吴海云听着听着,越听越恼火,越听越气愤。

“大小姐,想不到你也有这样的苦处,里长的儿子在哪儿,我现在就去给你报仇。杀了那个驴肏的,马攘的,看他还敢不敢逼恁爹。”

“这样去报仇,能救得了我吗?”

“这可不一定。大小姐,你不知道,甭看我是个女的,可还有些看家本领。我要是蹦起拳脚,仨俩孬种别想近我的身。走吧,咱现在就去,让他给你写退婚文书。要是他不写,我一刀宰了他,也就完事儿了。大小姐,现在这世道,讲理的怕不讲理的,要命的怕不要命的。拼着一条命和他往死里拼,他嘴里说着不怕,心里却早怯三分了。”

吴海云气呼呼地说着,就要动身,大小姐急忙站起来,拦住吴海云。

“不行啊,姑娘,这样去报仇,就算是镇住里长的混账小子,当时没有事儿了,可是,明早你一走,遭罪的不还是俺一家吗!”

吴海云看着胆怯的大小姐,头脑冷静下来。

“这可咋办哪?我又不是这村里人,总不能老住在这儿吧。”

“你在这儿长住不长住都不要紧。只有一条路子,你能长时间地保护我。就看你愿意不愿意。”

“有啥好法子,大小姐你只管说,我吴海云保证答应。就是叫我上天摘星星,揽月亮,我都去。”

“我也不让你上天摘星星,揽月亮,只求你一点儿,你确实会武功的话,请你这儿住上一时,也教我个三招两式。我学会了,你就是走了,我去跟那龟儿子拼命,也不怕了。”

吴海云听了大小姐的话,眼前一亮,恍然大悟。

“是啊,我咋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那好吧,既然来到这儿,遇到你这么一场子事儿,也是咱的缘分。我救人救到底,帮人帮到彻,就晚几天回去见俺妈。出不了十天半个月,刀枪剑戟,保证让你学会。”

大小姐高兴极了,倒地便拜,嘴里直喊:“师傅!”

吴海云连忙搀起大小姐,说:“看看你,恁一家待我这么好,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你倒先来拜我了。罢了,罢了,要是有兵器的话,咱现在就练。”

“唉!俺爹为人处世,太仁慈了,从来不放兵器。这样吧,明天我就让俺爹去买。事到临头,逼得我不得不拿起刀枪抗争了,我就得拿起武器,和那些坏人斗。”

“着哇!强权社会,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软了他就捏,你弱了他就欺,你强了他就怕,你硬了他就怯。人生在世,咱不惹事儿,但也不能怕事儿。挺起胸脯,硬起腰板,一辈子不当软蛋,神鬼也害怕。风风火火十七年,不管城里的流氓,村里的恶霸,我都不怕,还怕他一个里长的儿子!”

“天底下的事儿,山里的老百姓和衙门里的官老爷,本来念的就是两本经。像俺爹这样的员外,上有官老爷压着,下有老百姓看着。老鼠钻到风箱里,两头都生气。对住了衙门的官老爷,就得坑害老百姓,老百姓就得骂娘。要是对老百姓好一点儿,就一准得罪官老爷,不杀头也得坐监。俺爹他一辈子,脾气就是倔。用他自己的话说,任凭把官老爷都得罪了,一杖一杖地打死他,他也不做坑蒙拐骗的事,去坑害无辜的老百姓。老百姓夏顶烈日,冬冒严寒,活儿是人家干的,力是人家出的,累是人家受的,苦是人家吃的,又作不完的难,遭不清的罪。要是再去坑害老百姓,老百姓还有活头吗?”

“大小姐,真想不到啊,你一个山里姑娘,心里想得这么远,这么深。我也是大家出身,平时风风火火,不像个女孩子,见到不平事儿,心里就窝火。总想着有朝一日,铲平天下难平的坎儿。可是,这天下不平的坎儿越来越多,凭着我这股力气,无论咋铲,都铲不平。”吴海云听了大小姐的话,笑起来了。

“我说的这些,也不过是俺爹时常一生气,就要说的话。我听得多了,背都能背下来。”大小姐听了吴海云的话,低下头,微微地笑了一笑。

“大小姐,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就不瞒你了。俺爹也是一个员外,靠祖上的阴功,拥有很多田产。他一辈子做的事儿,我也说不上是好是坏,是对是错。他平时总想巴结那些当官的,时时处处顺着他们。可是,风里雨里苦苦熬了半辈子,一个大官也没有巴结上,反而被人家玩弄,受了很多窝囊气。他恨那些打家劫舍的强盗,可是那些强盗,似乎是入冬前就撒下的种子,春雨一来,一颗颗向外冒芽,封也封不住,铲也铲不完。他得罪了虎头山寨的强盗,抓到山寨要砍头。要不是我救得及时,他保准就没命了。直到现在,我还猜不透,俺爹无论咋做,吃亏遭罪的,为啥总是俺爹呢。”

“恩恩怨怨,生死轮回,前世冤孽,后世报应。恁爹可能是上一辈子欠了人家的,阎王老子让他还俗出世,为的是还前世里的孽债吧。”大小姐看着吴海云,想了想,只得这样说。

“这真应了人家俗语说的,前世常作孽,后世难为人啊。大小姐,我恨俺爹,可怜俺妈。俺爹他一辈子,没有爱过俺妈。我回去看俺妈,白天黑夜都赶路。可是,山路七拐八拐的,我总是迷路,在大山里摸了好几天,也没摸着回家的路。大小姐,我看你是个聪明人,路边的大道理,比我懂得多。你知道去吴家湾子的路吗?”

“你别夸我了,俺一个大家闺秀,四门不出,大街不站,外面的事儿能知道多少。你说的吴家湾子,我没有听说过,咋会知道路径呢。这样吧,你先别急着回家,在这儿教我些武艺。让俺爹到外边打听打听,打听到了,俺爹会派人送你回去的。俺爹也是个脸朝外的人,经常外出请客会友,许兴知道。”

吴海云赶山路赶得困乏了,由大小姐作伴,一夜里睡得酣酣畅畅。一觉醒来,霞光就透过窗帘,映到床上了。

早晨,两位小姐仍然陪着吴海云吃饭。

刚刚吃过早饭,那对遭难的夫妇又来道谢。宁员外好言相劝,让他们回去好好安排儿子的后事,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尽管来说就是。那对瘦削的夫妇,磕头礼拜,说了些谢恩承情的话,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大小姐把吴海云回家找母亲的事儿向宁员外说了。宁员外也不知道吴家湾子在哪里,只说:“姑娘,你不要慌,暂且住下来。我尽快给你打听,只要打听到了,立马送你回去。”

吴海云听宁员外这么说,吃了定心丸一样,不再慌了。大小姐又向宁员外请求,要吴海云教她些武艺。宁员外听后,心中好不乐意,一张嘴就责怪大小姐。

“好端端一个大家小姐,练些针织女工才是正经事。放着清静的日子不过,学那些武艺做啥!作为一个女孩子,即使十八般武艺都学会了,也不能当衣穿,更不能饭吃,”

“爹,你时常叫俺姊妹俩谨守闺训,可人家偏偏欺负咱。如今,女儿已经被逼到任人宰割的地步,要不练些武艺,要不了多久,我就成老虎口里的一块肉了。又何况,吴姑娘教我,又不会在外边张扬。现在不学,吴姑娘一走,错过这个村,就难找这个店,我就是想学,也没有机会了。被里长的儿子娶去,是死是活都难料定。”大小姐强压悲苦,据理力争。

宁员外吃惊地瞪圆双眼,看着大小姐,想想女儿说得很有道理,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也就答应了。

于是,吴海云就在宁员外家里住下来,教大小姐演习武艺。

大小姐宁爱青练拳练棍,练得很认真。

二小姐宁爱平看得过瘾,不由得手心发热,嗓门发痒,也来投师。

吴海云并不推让,高高兴兴地将姐妹二人收作徒弟。

宁员外看两个女儿学得痴迷,进步很快,心中一高兴,命家郞到集市上,央人铸就三口宝剑,锻打三支长枪,分别发给两个女儿和吴海云。

云卷云舒,云聚云散。不知不觉,吴海云在员外家里,一住就是二十多天。刀枪剑戟,吴海云教会两位小姐许多套路。两位小姐口似蔗糖,甜甜地喊着“师傅”。吴海云感觉到,在连宁村居住授艺,比在吴家湾子憋屈受气强多了。

经过许多天的出外打听,宁员外才打听出吴家湾子的具体位置,回来告诉吴海云:“姑娘,你迷失方向,走串道路,错过吴家湾子,越走离你家越远了。从连宁村去吴家湾子,还得往回走,足足有百十里路远。你不要着急,过两天,我派轿夫送你回去。”

吴海云脸红红地说:“宁伯伯,我一走进大山,越转越迷向,总是感到太阳的升落都错位了。我越走,心里越发毛,心里越发毛,越摸不着路径,越辨不清方向。”

大小姐留师习武,进步很快。宁员外扯来几丈红绸,大小姐连明彻夜地剪裁缝制,做好三件大红绸缎披风,送给吴海云一件,自己留了一件,另一件给了妹妹。

吴海云披上披风,两位小姐也各自整装。三个人站在一起,如三团烈火在燃烧。三个人纵身踢腿,如三团火球在滚动。

这一天一大早,刚刚吃过早饭,宁员外派了四个身强力壮的轿夫,置了一乘二人小轿,嘱咐轿夫说:“吴姑娘在大山里迷路了,转悠到咱连宁村。她家在虎山县吴家湾子,一漫西南而去,离咱这儿足足有百十里地。今天,让恁四个人送她回去。恁四个轮换班抬轿子,一定要送吴姑娘平平安安到家,半路上不准出任何差错。”

那四个轿夫,齐齐地答应一声:“是。”

宁家姊妹俩依依不舍。大小姐取来包袱,为吴海云整些干粮,包些细软,又送给吴海云一身簇新的浅青色绣花衣裙。

吴海云穿上那身衣裙,感到浑身温温暖暖,舒舒服服,对着大小姐的菱花宝镜,高絻云髻,密插花钿,打扮得如换了一个人似的。

一切打扮停当,吴海云才把大红绸缎披风披在身上,佩了宝剑,拿了长枪,又带了一把短刀,含泪执手,拜别宁员外和两位小姐,乘上花轿,放下轿帘,两个轿夫抬着,两个轿夫跟着,出村去了。

宁家两位小姐伴在轿子左右,一直送出村子,来日再见的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四个轿夫,轮换班抬着轿子,打听着路径,一路上饥餐渴饮,逢山爬坡,遇河涉水,走得心急火燎,把轿子抬得颤巍巍。紧赶慢赶,待到日临西山的时候,才来到吴家湾子村头。

吴海云掀开轿帘一看,好熟悉的村子啊!村头的那棵古老的苦叶槐,树身斜立着,巨大的树梢有一半仆在地上,像一个佝偻半瘫的病人,腰弯得贴近地面。一级一级的石板小路,慢慢向街心攀去。每一块青褐色的石板,不知经过多少人的践踏。大脚板,小脚板,瘸腿的,跛脚的,都在这光滑的石板上,留下过印痕。街旁的茅屋,仍然低矮,简陋,破败。缮着茅草的屋顶,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刮来的冷风,吹得奓着檐,蓬着顶。

来到村中,有一群顽童不知道抬的谁家姑娘,感到稀奇,跟在后边奔跑着大呼小叫,惊得屋里的瘪嘴老太太也探头向外观看。那些靠在街头西山墙眷恋阳光的人,都惶惶地睁大眼睛朝这边看。

花轿穿街而过,在吴家大院门口停下来。

吴海云坐在轿中,掀开轿帘,等着里边的管家来迎,丫环来接。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吴杨章的影子,平时里形影不离的丫头李凤鹃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抬轿的汉子朝大门里边喊:“小姐回府了!请老爷太太出来,小姐要给老爷太太叩头问安。”

一连喊了四五声,吴家大院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吴海云坐在轿中纳闷。在虎头山寨,父亲吴克宏是她亲手放走的。难道没有逃出来,被山寨的强盗杀了?还是天黑崖陡看不清道路,掉到山涧里摔坏了?要不,就是山高水深迷了路,和自己一样,辨不出回吴家湾子的方向,又意外地遇到野兽了。

吴海云不敢再往下想了。

即使父亲没有回来,家里还有二十多口子人呢。还有她的母亲和二姨娘。光家丁就有十几个。哪院里哪屋里,烧火做饭伺候人的丫头老妈子,擦肩挤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都到哪里去了?连平时一有风吹草动就冲出来汪汪叫的苍毛狗,也不摇头摆尾地出来迎接。

“抬进去!”吴海云放下轿帘,吩咐轿夫。

轿子走过大门楼,来到前边的大院中间。轿夫又喊了一声:“小姐回来了!”

院子里空荡荡的,仍然没有人出来。

“那些家丁丫环,平日像苍蝇见血一样,围着我嗡嗡叫,团团转,难道都遭遇大头鬼,上阴间问卦去了,一个都不肯出头露面。”吴海云心里充溢怨气,暗暗骂那些家丁丫环。

“有人没有?小姐回府了!”轿夫又喊起来。

吴海云听听仍然没有动静,心头升腾起一团无名怒火,索性甩开轿帘,抬脚从轿子里走出来,定了定神,左右里看了看,一时间惊得目瞪口呆,张着大嘴说不出话来。

一座原本森严威武的院落,现在,变得格外破败、萧条、冷落,令人目不忍睹。

整个大院静悄悄的,如沉尸百年的魔窟,碎砖烂瓦四处散乱,像遇到一场台风,把房顶都掀翻了。满院里的枯叶腐草,零零乱乱地散落着,像一片片阴魂路上的冥钱。窗户烂得没了棂子,门板破了好几个窟窿,遭了火并一样,霎时间人去屋空,连一具尸首也没有了,显得阴惨惨,冷凄凄,令人心悸,不敢近前。

看着看着,一层浓重的阴霾笼罩在心头,吴海云惊呆了,惊颤了。满打满算,离开家刚刚两个多月的时间,家里就像遭遇瘟疫一样,变得阴不阴,阳不阳,又像遭遇残酷的战争洗劫一样,变得千疮百孔,一片狼籍。

吴海云正在纳闷,这时,面容憔悴的薛玉娟,在二院听到轿夫的喊声,连忙从小角门走到前院儿,一眼看到吴海云,就一屁股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儿啊,你咋这时候才回来!你一去两个多月,我想,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这么长时间,你都在哪儿讨日子。叫我好想你啊!”

吴海云怔了一下,连忙跑过去,扶起薛玉娟,说:“妈,妈,是我,是海云,别难过,我回来了。”

薛玉娟伸出瘦弱的双手,一把抱住吴海云,哭着说:“我的儿啊,都怨俺爹,把咱这个家毁了啊!”

吴海云看母亲哭得伤心,也不停地抹眼泪。

薛玉娟面黄肌瘦,双目无神,似乎得了伤寒病。身上那套灰布衣裙,脏兮兮的,裂开几道口子,有的地方连皮肉都遮不住。

“妈,我从虎头山寨逃回来,半路上迷路了,幸亏碰到好人家,派人把我送回来。你看,是这四位大哥抬的轿。”

四位壮年汉子来到薛玉娟面前,为首的上前施礼,说:“草民拜见夫人。”

薛玉娟连忙还礼,感激地说:“恩人,要不是恁把俺闺女救了,我这一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她一面。”

“妈,别难过了。送我回来的客人,还没吃饭呢。做些饭,让他们吃了,有啥话,咱再慢慢说。”

薛玉娟止住哭,把四个轿夫让进屋,亲自下厨准备饭菜。

四位轿夫狼吞虎咽地匆匆吃过一些饭菜,就向薛玉娟告辞,准备回去。

吴海云上前拦住说:“大哥哥们,恁整整走了一天路,已经够累了。天快黑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恁走啊。俺家再穷,也管得起两顿饭;俺家再小,也有住的地方。既然来了,就在家里住上一宿,赶明儿再回去,宁员外也不会责怪恁。”

太阳已经被西边的山峰挡到背后去了。四位轿夫看看天空中燃烧的云霞,没有再推辞。

天,全黑下来了。吴海云把客房打扫得干干净净。薛玉娟抱过来几床半新不旧的被子,让四位轿夫在客房里安歇。

这天夜里,吴海云没有办法再回主楼的闺房里睡觉,和母亲一同偎依在二院东厢房的一张大床上。母女两个,在黑魆魆暗夜里,谁也睡不着。

吴海云被捆绑着塞进花轿之后,薛玉娟整整哭了一天。紧接着又听说吴海云被虎头山寨的强盗抢去了。后来,吴克宏被拉去县衙,挨了一顿板子。薛玉娟更加思念女儿,整夜整夜地哭泣,一连哭了好几天。那天正半夜,虎头山寨的强盗袭击吴家大院,慌乱之中,也没有见到吴海云的身影。薛玉娟心想,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女儿,以后就再难见面了。

薛玉娟正在绝望之时,谁知道长天有眼,偏偏就有好心肠的人送女儿回来,母女俩又能团聚。薛玉娟看着身边的女儿,心中又惊又喜,又酸又悲,认为吴海云的命大,落入虎口后,还能逃出来,绝处逢生,化险为夷。

好端端一个吴家大院,被贾知县先后抄了两次,被虎头山寨的强盗抄了一次,活生生的一家大小,逃的逃,散的散。吴克宏刚刚从虎头山寨逃回来,脚没沾地,气还没有喘过来一口,又被贾知县抓进县衙,冠上了通匪的罪名,关进南监大牢里。

吴海云和母亲躺在一起,有诉不尽的苦,说不完的话。

“这么长时间,你是咋过日子的?叫我好担心啊。想不到,你还能活着回来看我。”

吴海云把自己被抢上虎头山寨后的一连串遭遇,给薛玉娟讲了一遍。

薛玉娟听着听着,眼睛不由自主地潮湿了。她把吴海云像婴幼儿一样紧紧搂在怀里,心疼得直流眼泪。

“唉,都是恁爹造的孽,叫你在外边遭了这么大的罪,受了这么多的苦。当妈的干哭也没有办法。”

吴海云经过长时间的颠沛流离,再次体会到偎依在母亲身边的温暖,情不自禁,也流出泪来。

“妈,我离开家这三天两晌午的,咱家是咋了?红红火火的一个家,一转眼就成这个样子了。”

薛玉娟透过窗口,看看外边黑沉沉的天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别提了,咱家的事儿,真是一言难尽!那天五更不到,你上轿去了。太阳没有落山就传来消息,说你被虎头山寨的强盗抢走了。我这心里啊,就像刀割一样。贾知县派人来,硬说恁爹串通山寨的土匪,戏弄耍笑一个朝廷命官。把恁爹抓进县衙,打得他整整五天下不来床,把好端端一个凤鹃丫头也讹走了。没过几天,虎头山寨就下来一群强盗,不论分说,烧了咱几栋房子,还杀了那么多家丁。恁爹不争气,抢了人家的媳妇。人家一下山,说话之间,咱这个家,就被毁得七零八落,不成样子。恁爹被他们抓走了。不知道是上天的安排,还是恁爹命不该绝,他逃回来了。我白天等,夜间盼,两只眼睛都快哭瞎了,也不见你的影子。”

“妈,说实话,我恨俺爹。我本来没有打算救他,只是想劝劝他。可是,一时失手,杀了虎头山寨的兄弟。我想,闯下这么大的祸,在虎头山寨待不下去了,也就趁着慌乱,逃出山寨。我当时就想回来,可是总也摸不着回家的路。要不是有老两口救了我,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很可能早就冻死饿死到哪个山坳里了。”

“你回来了就好,一见到你,妈就放心了。恁爹逃回来了。我想,可该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了吧。谁知道祸不单行,没过多长时间,天快晌午的时候,街上一阵锣响,说是贾知县来了,让恁爹出去迎接。恁爹硬着头皮出去了。就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俺爹到哪儿去了?又被贾知县抓走了吗?”

“可不是吗。我真不知道,吴家老辈人都作了哪些孽,报应到恁爹这一辈儿了。那天,你爹刚出去一会儿,锣鼓声就停息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来到咱家,说恁爹犯了通匪罪,按照大明朝的律条,应该满门抄斩。看在贾知县的面上,从轻发落,人不杀了,但要抄没家产。说着说着,就拥进来一群掂刀扛枪的,一个个像疯狗一样,横冲直撞,把长工丫环赶出去,扛箱的扛箱,抬柜的抬柜,把值钱的东西都抄走了。咱一家人,吓得谁也不敢吭声。他们一直翻到天快黑了,才离开咱家。临走的时候,把咱所有的门窗都打碎了。”

吴海云听着听着,心头充满了怨恨。

“那个狗模狗样的贾知县,我乍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就这,俺爹还非把我嫁给他不可。我的命再贱,就是被人杀了,也不当他的小妾。”

“外边人不知情,都埋怨你太任性,得罪知县大老爷了,知县大老爷才治咱家的罪,闹得家破人亡。你三姨娘的金银首饰被抢走了。她哭了一夜,天不亮就走了。说是去府城找恁哥哥,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咱这个家,真是树倒猢狲散。更可恨的是吴杨章那些管家们,一个个都望风而逃。临走的时候,偷的偷,抢的抢,把值钱的东西拿走不少,还把丫头们践踏了。可怜那些丫头老妈子,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无依无靠,哭得泪人一般。有几个上吊自尽了,没死的也各自逃命去了。海云,你一回来,也看到了,这破墙陋院,还算一个家吗!我要不是一心惦记你,就是不死,也早走了。好歹我还有根苗,心里面有个挂念。”

薛玉娟说着,把吴海云搂得更紧,生怕谁把她抢走一样。

吴海云咬着牙,看着窗外黑洞洞的天,脑海里晃动着的,总是贾知县滚滚圆圆的嘴脸。那副嘴脸,如一个青面獠牙的魔鬼,正张着贪婪的血盆大口,吐着舌头,滴着涎水,向吴海云压过来。那副嘴脸,令吴海云恼怒、寒碜、恐惧。

“妈,贾知县成心要害咱一家。要是不想办法避开他,他迟早会把咱一家连骨头带肉都吞掉。咱还是离开这儿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我在,迟早要报这个仇。”

“现在,贾知县在马上,咱在马下,报仇雪恨,能像喝凉水那么容易。人家当官的,是咱老百姓头上的一层天,说刮风就刮风,说下雨就下雨。我看那个贾知县,和土匪强盗差不多,黑了心肝烂了肺,昧着良心要害咱。咱可不敢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啊。”

“事儿都闹到这份儿上了,咱还能蹲着躺着等死吗?妈,到现在我才明白,虎头山寨那些兄弟姐妹,为啥要占山为王当强盗了。他们都是些被逼得没有活路的人啊。”

“占山为王的,也不一定都是坏人。衙门里坐大堂的,也不一定全是好人。前朝梁山泊就有一个宋公明,他的手下,大都是被逼得没有办法,才上山落草的。咱能说他们是强盗!听说,西边大山里出了真龙天子,正领着一帮穷汉打天下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妈,我也听说了。有一个叫闯王的,纠集一帮人马,抑豪强,赈灾民,闹得皇上都害怕了,官兵们拿他们更没有办法。我也想了,与其让贾知县把咱一家灭了,还不如先把俺爹救出来,然后去西山投闯王,领兵来杀贾知县。”

薛玉娟听吴海云说出这样的话,吓得伸手捂住女儿的嘴,悄声告诫说:“不要说了。小孩子家,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小心点儿吧,咱屋里边说话,墙外都有耳朵。”

夜深了,四周沉静得没有一点儿生气。大地似乎被冻裂了。星星吊在空中,默无声息地睁着大大小小的眼睛。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