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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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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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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盗与丈夫》连载

第十章 迷荒山单枪斗猛虎 居野洞齐心慰孤女

昏黑昏黑的天,陡坡上辨不清路径。吴海云被一块巨石挡在半山腰。她纵身跳起来,抬头看看,山坡上一片明亮。正向山下移动的火把,遮没了满天的星辰。吵吵嚷嚷的声音,顺着山坡漫过来,好像一股旋风,直漫进吴海云的耳朵内。

吴海云后悔一时冲动,杀死值班的看守和巡夜的兄弟,放走父亲,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她来不及多想,也不敢久停,猫起腰,钻进林立的怪石丛中。

惹出祸乱了,吴海云顾不得山高路远,天寒地冻,夜黑林密,不管前边有没有生路,仗着突兀林立的岩石掩护,脚下生风,身底驾云,有路路上走,无路草中行,不顾一切,匆匆忙忙向东北方向奔逃。

吴海云知道,虎头山的东北方向,就是自己的家乡吴家湾子。那里有非常富有的吴家大院,有关心爱护她的母亲薛玉娟。她要回家看看母亲,再作以后的打算。

吴海云一连绕过两个山弯,才摆脱从虎头山寨追来的兄弟姐妹。她擦擦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水,放慢脚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辨认着四周里陌生的大山。

暗夜,拉下黑色的帷幕,把远山近岭严严实实地裹在里边,也把吴海云严严实实地裹在里边。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峭崖夹道,黑魆魆恶鬼一样向她示威。头顶上的星星,被冻得缩着肩膀,一动不动地吊在半空中,眨着阴冷的眼睛,毫无表情地注视着天下凄冷的世界。没有月亮的夜晚,空空寂寂,令吴海云心生寒颤。她忍着饥渴和疲惫,顺着山道,急匆匆地赶路,山弯她也弯,沟转她也转,一点儿也不敢怠慢。

在黑夜间的荒山野岭中行走,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程。吴海云有些害怕,立住脚,抬起头,想看看走到什么地方了,离自己的家乡吴家湾子还有多远。可是,看看置身在黑暗中的大山,像一头头倦卧的大象,又像一匹匹疲累的骆驼,还像一只只沉睡的狮子,在黑乎乎的天幕中,静静地躺着,完全是陌生的面孔。无论怎么辨认,也辨不清东西南北。吴海云好像置身于一口深深的桔井之中。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到处都是高高低低的峭崖陡壁,密密麻麻的老橡翠柏,时不时还有绿莹莹的光点在游动,却没有一个村店茅舍。静下心听听,凄凄厉厉的狐悲猿啼,慑人心魄的虎啸熊吼,时不时还传来山鸡被野猫子吞食时的惨叫,却没有一个人的欢声笑语。

吴海云的心就要跳出胸膛,头发也要直竖起来。一阵凄冷的山风贴着山坡上的枯草败叶,迎面吹过来,像一把把冰凉锋利的钐刀片子,直往吴海云的衣袖里钻,在她浑身上下划过来,划过去,一下一下,尤如割她的皮肉。一下就是一道血印子,一下就是一个血口子,划得她全身疼痛麻木。吴海云感觉到,山坡上一棵棵弯腰扭身的枯树,好像一个个绿毛鬼魅,正在黑暗中张着双臂,要把她紧紧抓住,扭进长着长长尖尖獠牙的大嘴里。裸露在悬崖上的怪石,一个个好像睡醒的花豹,在黑暗中大睁双眼,紧紧地盯着她,随时都有可能扑过来,把她咬住,撕成碎片。

饥饿,毫不留情地袭击她,逼得满肚子的肠胃,咕咕地叫着要吃要喝。吴海云的那阵饿,前胸已经贴住后背,心里发慌,眼睛发黑。疲惫,毫不客气地侵蚀她的躯体,逼得两条腿酸疼麻木,两只脚沉重难抬。吴海云的那阵疲惫,原本清醒的头脑,开始晕眩,两只眼睛不住地走神,心中冷冰冰的,浑身上下,直冒虚汗。

风在吹,山在旋,吴海云置身于山野间,极力分辨着方向,真想绕过几个山弯,前面就是吴家湾子,就是吴家大院,就是她吴海云的闺房。她极力想望着,只要回到家中,就一头扎进母亲的怀抱,向母亲哭诉满腹的委屈,让母亲温暖的胸膛,暖热她的心。吴海云渴望前边的山腰里,能闪现出一两点灯光,给她送来一片光明和温暖,给她带来一丝侥幸和希望;能出现一两户人家,让她歇歇腿脚,让她充充饥肠,给她指指方向。可是,映入眼帘的,只有令人窒息的黑暗;送到身上的,只是贬人肌骨的寒风。

吴海云紧紧衣裙带子,仍然抵不住凄冷的寒风。神志越慌乱,心里就越害怕;心里越害怕,神志就越慌乱。越慌越乱,越是辨不清方向,她的两条腿,就越发沉重,两只脚,就越发不听使唤。她把手中的那杆枪,也当作柺杖拄起来。

正在慌乱之间,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风响,把山间的石头都震得瑟瑟乱颤。随着风来,只听得一声长啸,一只斑纹猛虎从山岩间蹿了出来。

吴海云吓了一跳,饥饿和疲惫,在惊惧的一瞬间,也不消自散。荒山野岭,夜遇猛虎,想躲,躲不开,想逃,逃不脱。不是杀死猛虎,就是被猛虎吃掉。不让猛虎死,自己就难活。在这紧要关头,躲避不是办法,逃跑没有生路,只有壮起胆子,灭掉猛虎,才可能保住性命。高度的警惕性,促使吴海云立即振作起精神,把长枪紧紧地握在手里,准备和野兽作殊死的搏斗。

斑纹猛虎出现在吴海云面前,立住脚,伸出一只前爪,碰碰胡须。然后,两条前腿抬起,两条后腿直立,长啸一声,张开血盆大口,纵身跃起,向吴海云扑过来。

情急之下,吴海云来不及多想,急忙向一块岩石后边闪去。

斑纹猛虎吼叫着,闪电一般,嗖地一声,从吴海云的头顶飞跃过去了。

吴海云吓出一身冷汗。一种迫切求生的欲望,迫使她壮起胆子,纵身弹跳起来,以岩石作屏障,手持长枪,预备和老虎决一死战。

那只猛虎飞快地回转身,前蹄爪刨了刨坚硬的山石地面,腰一纵,尾巴一拧,向吴海云反扑过来。

吴海云瞅准机会,闪身躲过去。那只猛虎又折反身来,腾空而起,跃上吴海云的头顶。

万分危急之机,吴海云就势将枪朝老虎的肚皮上刺去。锋利的枪尖深深地扎进老虎的腹中。那老虎扑得猛,扑得快。吴海云双手一痳,枪杆断成两节。

那只猛虎怒吼一声,扑倒在地,半截子枪杆顶着地,枪尖从猛虎背上斜穿出来。那只猛虎的胸腹被穿透了,在山崖间翻了几个滚,发出愤怒的嗥叫,震得满山谷里如打雷一般,一阵热雨喷洒到吴海云的脸上身上。

吴海云往脸上抹了一把,急忙闪进深深的岩缝之中。

那只斑斓猛虎又跳进来,愤怒地吼叫着,向吴海云面前扑过来。

吴海云没了武器,只得依仗突兀的岩石的掩护,向一旁躲闪。

那只猛虎跳起来,已经少了刚才的凶猛,一下蹿过来,没有抓到吴海云,反把头撞在一块大石头上,把好大一块石头撞碎了。猛虎长啸一声,前爪悬空,后爪直立,又要腾空而起,无奈它的腹下,从枪口喷出的血,让它销毁了力气。那猛虎又一纵身,将沉重的身子抬起来,向吴海云身边冲过来。

吴海云一个趔趄,就地一个翻滚,闪过猛虎的前爪,胳膊碰到尖尖的岩棱上,像断了似的,动弹不得。

猛虎落地,正好落在岩石顶上,随着被撞碎的石块,顺着陡峭的山坡,摔到深深的山沟里去了。

吴海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把飞出去的魂魄又找回来。一只胳膊疼痛难忍,一点儿也不能动弹。肩膀下边,就好像长着一根多余的树枝。另一只手向疼痛的地方一摸,衣烂之处,渗出许多血渍。

“好歹都是一个死,只管朝前走下去。死了是命里注定,能活着也是命里注定。”

饥饿疲困,早已丢在脑后。吴海云忍着巨痛,狠狠心,摸着黑暗,一步一滑地往前走。一只胳膊吊在肩膀上,不能摆动。每走一步,就会有钻心的疼痛。

天上的星星毫无表情地看着大地,也看着艰难行走的吴海云。夜风吹过来,冷飕飕直钻进她的衣襟内,将她疲困的身体吹得如坠入冰窖,受伤的那只臂膀更加疼痛了。面前的山梁,一道又一道,一道比一道高,一道比一道险。此时此刻的吴海云,好像走进迷宫,左转右转,紧走慢走,都辨不清方向,认不出路径。

就这样,吴海云艰难地向前行走。不知不觉间,寒冷好像心存恶意的孩子,和吴海云玩够了,悄悄地退去。吴海云的身上,渐渐地,浸出一些汗水,感觉不到寒冷了,但是,难耐的饥饿,又无情地来袭击她的肠胃;疲惫,又无情地来侵袭她的躯体。脚下路不平,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不是身子一歪,撞在岩石上,就是脚下一滑,跌倒在草丛里。

跌跌撞撞,连饥带饿,连倦带累,疲惫得再也迈不动脚步了。吴海云眼冒金星,倍加饥饿,猛可里一阵晕眩,出了一身冷汗,变得头重脚轻。眼前金星乱飞,天在旋,地在转,树在倒,山在奔,耳边似有千万只蛐蛐嘶鸣。吴海云的身子,就好像千斤重石一样,压得双腿打软,失去支撑身体的力量。有些绝望的吴海云,朝前边茫茫苍苍的大山看了看,身不由己,向一旁倾斜,重重地顺着山坡倒下去了。

天,渐渐亮了。黎明时的朔风,顺着山弯吹过来,呜呜地尖叫着,好似魔鬼吹响的哨音。山坡上的枯枝败叶被风卷起,带着弥漫的尘埃黄沙,满山里飞来荡去。突兀嶙峋的怪石,赤裸着臂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天地万物的筋骨像冻裂了似的,一触碰就要碎成齑粉。

山墺中,一对年迈的老夫妇,天一亮就上山觅食。老两口骨瘦如柴,腰弯似弓,褴褛不堪的单薄衣裙,遮不住肉体。在凛冽的寒风中,相互搀扶着,漫山遍野寻找那些冻僵的山鸡,飞不动的大雁。

“你看,那是啥?”

远远地,老妇人看到昏迷中的吴海云,慌慌张张地指给老汉看。

老汉顺着妇人的手看去,一块凸出地面的岩石旁,显现出一团红色。

“是只受伤的小鹿吧。快过去看看。”

老两口走近跟前,袒露在地表的那团红色,仍然一动不动。

老汉俯身一看,大惊失色。

“唉呀,这是谁家的姑娘,冻死在这儿了。老天爷,发发慈悲,救救这姑娘吧!她真可怜哪!”

吴海云胳膊上流出的血,凝结在衣袖和裙幅上,成了酱紫的颜色。身旁零乱不堪的枯蒿野草上,沾满了黯红。

老妇人惊叫一声,连忙后退两步,伸着一只手,指着躺在山坡上的吴海云,惊恐地说:“你看,她胳膊上的血!”

老汉伸手在吴海云的鼻子低下探了探,回头对老妇人说:“不要怕,这姑娘还活着。快,咱把她背回去,暖过来。”

老妇人担心地说:“看看这深山野沟里,就咱俩,朝天终日,还愁着没东西吃呢。就是有饭救她的饥,能有药治她的伤吗?况且,她穿的这身绣花绸缎衣裙,看样子也不像穷人家的孩子。”

老汉把目光盯在老妇人脸上,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佛陀。这是一条人命啊!现在,不管她是谁家的姑娘,也不管她是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先把人救活要紧。快,快把她扶到我背上,我背她回去。”

“伤成这样,在这荒山野岭中,就咱俩,能把她救过来?”

“救过来救不过来,就看她的造化了,更重要的,是看咱俩尽心不尽心了。”

老两口扶起吴海云,老汉蹲下身,怎么用力也背不起来。

吴海云醒过来,身体软绵绵的,发出一连串痛苦的呻吟。

老两口感到侥幸,心中充满了救活姑娘的希望。

“好了,好了,谢天谢地,姑娘醒过来了。她这只胳膊脱臼了。来,给她扶正,搀住她回去。”

老汉说着,蹲在吴海云跟前,把手放在吴海云受伤的胳膊上,摸了摸。

老妇人扶住吴海云,老汉端起吴海云的胳膊,照准肩骨接口处,向上一捒,把脱臼的胳膊按了上去。

吴海云感到一阵巨痛,猛然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两个年迈的老人,心胸中的那股痛苦之中,又涌现出许多感激,眼泪情不自禁地涌出眼眶。

“老人家,恁俩……”

老汉说:“姑娘,你晕倒在这儿了。俺救你回去,暖和暖和,吃点儿东西。等你有了力气,再走你的路。深更半夜的,野虫子那么多,你一个姑娘家,忒胆大了,独自在大深山里赶夜路,多危险啊!”

吴海云看看老汉,又看看老妇人,非常难过地说:“我走了半夜山路,又碰上一只老虎。也是凑巧了,命不该绝。老虎扑我的时候,落在我的枪头上。不然的话,就我这身肉,早进老虎肚里了。老虎死了,我想尽快赶路,可是又累又饿,不知道咋了,头一晕就啥也不知道了。也是我三生有幸,命不该绝,恰巧遇到恁俩。”

老妇人说:“可怜的姑娘。恁爹妈也真是的,这么冷的天,连山崖上石头都冻裂了,还让你在荒山里来回跑。老虎死了,也是你命大。要不然,你这条小命丢在山坳里,恁爹妈哭害眼睛也找不到。放心吧,俺老两口,就在大山里住着。既然碰到你了,好歹也是缘份,得让你吃点儿东西,吃饱了好赶路。走吧,俺老两口扶着你,暂回俺住的地方。”

危难之机,遇上好心的老两口,绝望之中的吴海云,才有了生的希望。

“老人家,这是啥地方?晕晕乎乎,我咋就摸到这儿来了。”

“姑娘,不瞒你说。那一年,俺家遭难了,无处藏身,老汉领着我,从家里逃出来,已经待在大深山里三年了。俺也不知道,这儿究竟是啥地方。”

“老人家,幸亏遇到恁俩,我才能活下去。恁俩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一辈子,永远也忘不了恁的救命之恩。”吴海云说着,就要下跪,给老两口磕头。

老妇人连忙扶起吴海云,说:“姑娘,别这样。人生在世,谁还没个三灾六难。今天也是凑巧了,让俺俩碰上你。跟俺回去吧。到家后,别的不说,先弄点儿吃的。”

吴海云看看老妇人,又看看老汉,泪蒙双眼,双唇颤动,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好。

老两口搀扶着吴海云,野味也不寻了,一步步往回走。

老妇人说的家,其实是个山洞,在千丈悬崖底下。前边一块稍平的山坡,山坡下边,就是绕山而转的涧流。涧流对岸,是茂密的丛林,长着各式各样的树木。这里地势险峻,像到了人迹罕见的另一个神秘的世界。

来到洞口,老妇人说:“姑娘,到了。这就是俺的家。”

老汉走上前,掀开用野藤编织的洞帘,说:“姑娘,快进去吧。”

青藤挂壁,遮掩着山体。那片用野藤编织的洞帘掀开后,在崖壁下边,露出一个外人不易觉察的洞口。

吴海云看着那个呈不规则形的洞口,心头发怵,迟疑不决,没敢迈步。

老汉反回身说:“姑娘,放心吧。俺老两口住在这儿两年多了。山深林密,一直没有人进来过,非常僻静,也很安全。俺老两口,都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被豪绅逼得活不下去了,才逃到这荒无人烟的大山里来的。”

“既然走到这一步,就没有其他任何办法了。进去就进去吧,什么样的境遇都用不着害怕。这对老年夫妇,能救人性命,一定是个好人。说不定是自己幸运,大难临头,遇到救星了。无论如何,进得洞里,先谢谢这对老年夫妇再说。”

吴海云想到这里,看看老妇人,又看看老汉,和老妇人相互搀扶着,向山洞走去。

来到洞里,吴海云抬头看看,这分明是深山老林中的一个自然洞穴。早先,野猪、狗熊,豹子什么的,可能在这里存过身。现在,老两口做了他们的家。山洞里纵然空荡,还有一床破被褥。中间有一堆存有暗火的柴灰,那是篝火燃烧后留下的。火堆上还架着一个被熏得乌黑的沙锅。乍从寒冷的野外走进来,吴海云却感到暖融融的。四周的洞壁上,岩石嶙峋,呲着牙,呶着嘴,凸着眼睛,好像镶嵌着许许多多毫无规则的兽头。看着这些奇形怪状的岩石,吴海云仍然有些胆怯。要不是有这两位老人作伴,吴海云说不定会吓出一身冷汗,立即从山洞里逃出去。

老汉连忙向山洞深处走去。吴海云警觉地看着山洞的深处。那里,堆放着一些干枯的树枝和树叶。老汉走到堆放干柴的地方,抱起一些,返回身加在火堆上,趴在火堆前,开始向存有暗火的柴灰中吹气。

“快,到火堆旁烤烤火,暖暖身子。天快下雪了,山里边冷得很,身子冻坏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老妇人催促吴海云。

吴海云看了老妇人一眼,眼里含着泪水,轻轻地喊了一声“老妈妈”,来到篝火旁蹲下去了。

篝火中散发出来的热气,温暖了吴海云的身,也温暖了吴海云的心。

老妇人从衣襟上撕下一块布,给吴海云裹胳膊上的伤口。

“老妈妈,你真好。”吴海云看着老妇人,内心涌动着感激的浪潮,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话,表达对老两口的救护之恩。

老汉引着柴火,又去柴堆上取过来一只剥过皮的兔子,撕成几块,放到火堆上面架着的砂锅里煮起来。

老妇人站起身把存放在洞里的野菜择好洗净,顺手也放进沙锅里。反身取来一双用荆条做成的筷子,在沙锅里不住地搅动。

慢慢地,空旷的山洞里,飘散出一股淡淡的肉香。饥渴难耐的吴海云,此时此刻,进食的欲望更加强烈了。

火苗在沙锅下边欢快地跳跃,发出红红亮亮的光,把黑黑的石壁映得一片辉煌。温暖,像春潮一样,满山洞涌动着,弥漫着。吴海云冻得冰冷的身体,简直从严冰久封的河流中解救出来,周身的血液都解冻了,融成波浪起伏的春水。这股春潮,从吴海云的指尖,一直传递到她的心里。

篝火,越烧越旺;火苗,越跳越欢。那一大片红光,似乎是暗夜里喷薄而出的一轮朝阳,带着刚刚沐浴过的身子,给寒冷的山间,送来了融融的春暖,让苏醒的大地,呈现出蓬勃的生机。

燃烧的火焰,赋予山洞的一片温暖空气,像一股股温暖的流泉,钻进吴海云的心扉,并向四周扩散,浸润着全身。这股温暖越来越强烈,直到形成一股烘烘作响的热流,在吴海云的血管里沸腾。这股热流,将吴海云快要悠悠飘逝的灵魂招回来了。原本属于自己的灵魂,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像一个流离多时急于寻找母亲的游子,突然间扑进母亲的怀抱,无论什么力量,也难以将它拽出去,驱赶开。

吴海云的眼圈红了,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面前的两位老人,在远离人群的偏僻山沟里,穴居山洞,过的简直是原始人的生活。两位老人忙忙碌碌,抱柴生火,烧烤野兔,不是为他们自己,而是为一个偶然相遇而素未谋过面的陌路人。

“老人家,谢谢恁了。要不是恁俩救了我,我就是冻不死,饿不死,也会被野虫子吃掉。无论啥时候,无论走到哪儿,我都忘不了恁老人家的救命之恩。”

吴海云激动万分,情不自禁地跪在两位老人面前,拉住老妇人的手说。

“看看你,尽说些感恩戴德的话。黑天黑地还在山上跑,老虎没把你吃了,就是天大的福气。俺这穷苦人家,吃了大半辈子苦,受了大半辈子累,又遭了大半辈子罪,从来就没有人同情,也没有人可怜。俺老两口心软,眼看你快要冻死了,才救你的,难道是图你的回报吗?快烤火吧。谢天谢地,你能活过来,就是万幸,也是俺老两口的造化。”老妇人握着吴海云的手,说着话,眼光也不离吴海云的脸。

野兔肉煮熟了,老汉放下沙锅,老妇人取出一个粗瓷大碗,拿筷子把兔肉捞进碗里,又倒入一些热汤,放在吴海云面前,说:“姑娘,这是昨天在山坳里拾回来的野兔,和着野菜熬了汤。你是饿昏了,累垮了。快吃吧,吃下去,心里就不慌了,肚子就不饿了。你放心,这不是病死的野兔,而是被野兽咬伤而死的。”

吴海云实实在在饿极了,兔肉的一股清香,透过鼻腔,直沁入肺腑间。两位老人的热情,吴海云激动不已,感恩不尽。在吴家大院,除了母亲薛玉娟,还没有一个人对自己这么关心过。她看看老汉,又看看老妇人,鼻头一酸,眼泪就涌出来了,像断了线的珠子。她向冒着热气的粗瓷大碗看了看,哽咽着说了声“谢谢”,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姑娘,吃吧。”老汉把目光落在吴海云的脸上。

“吃吧,姑娘。”老妇人端起粗瓷大碗,送到吴海云面前。

“老人家,恁俩吃吧。我知道,这是恁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吴海云不敢接碗,伸手挡住送到面前的粗瓷大碗。

“你这姑娘真是的,连冻带饿,都死一死儿了,还这么不好意思,推推让让的。快吃吧,俺俩好眉好眼的,早晚吃都行。”

老妇人见吴海云不肯接碗,颇显不满地说着,更把那碗兔肉,塞进吴海云的手里。

“姑娘,别推辞了。让你吃,你只管吃就是。别担心俺俩。别看俺年纪大了,可打个野兔抓个山羊啥的,还有些力气。吃过饭,你好好在家歇着,俺老两口再去寻些猎物。”老汉看着吴海云,像劝亲生的女儿吃饭一样。

“谢谢,谢谢!”饿极了的吴海云,这才含泪接过碗,哪管咸不咸,淡不淡,大口大口嚼起来。那眼泪,如屋檐流下的雪水,不住地向碗中滴落。

那兔肉,带着一股清纯的香味,比吴家大院老妈子做的肥汤嫩肉来,不知要香多少倍。那根根褐色的枯菜,带着一股泥土的芬芳,从清清净净的热汤中捞出来,就有一阵香气,随着淡淡的白烟飘出来,弥散在山洞里。漂着一层浑油的热汤,暖暖的,从吴海云的喉管一直暖到肠胃,把一番温热扩散到周身的每一条血管里,扩散到每一根神经中。

在吴海云的记忆里,这是她有生以来,吃过的唯一一顿可口舒心的饭。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那碗清炖的兔肉,风卷残云一般,就装进肚子里了。

老妇人看着吴海云吃,喜滋滋的。

老汉看着吴海云吃,乐呵呵的。

吴海云把一碗兔肉吃进肚里,身上心里都暖和了,又有了力气。抬头看看两位老人,一股内疚感突然涌上心头,脸一下子红起来,颇带愧疚地说:“真对不住,我实在太饿了。”

面前这两位老人,腰身已明显佝偻,身体已明显地消瘦,面容已明显地憔悴。

老妇人说:“你这姑娘,让你吃你就吃,让你喝你就喝,哪来那么多客气话。见人落难,不伸手相救,还算个人吗!像你这样,在荒无人烟的大深山里,能被发现救活过来的人,天底下能有几个?还算你命大,有神灵保佑,才有幸活过来。”

吴海云看看老妇人,又看看老汉,站起来,把锅里剩下的汤菜,倒进碗里,端到老汉面前,感激地说:“老伯伯,谢谢你和老妈妈。恁俩快吃吧,我已经吃饱了。”

老两口分着把锅里剩下的肉和汤吃了喝了,看着吴海云恢复了元气,有了精神,心里高兴,昏花的眼睛似乎明亮了许多。

“老伯伯,老妈妈,恁俩救了我的命,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二老在上,请受女儿一拜。”

吴海云说着,双膝着地,就要跪拜。

老汉连忙起身拉住吴海云,说:“姑娘,看看你,都说些啥话。俺这些穷苦人家,生来就是吃苦遭罪的命,躲进深山老林,避难偷生,不让人家赶着欺负就够了。也是凑巧了,咱陌路相逢,有幸救你一条命,也是咱前世有缘。”

老妇人来到吴海云身边,关切地询问:“姑娘,你别客气,也不要瞒我。我问问你,你是哪村儿的?是谁家的姑娘?看你这一身打扮,虽说衣裳烂了,可还是一表新的嫁衣呢。你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为啥落到这样的地步?告诉俺。要是不急着回家,就在这儿养养伤,等伤好了,俺再送你回家。”

吴海云看看老妇人。老妇人满头的白发,用一块破旧的头巾包裹着。满脸深深密密的皱纹,是长期风刀霜剑在她脸上刻下的印痕。那身灰褐色宽松的麻布衣衫,大大小小的补丁,遮不住破破烂烂的窟窿。从山洞口溜进来的寒风,逼得老妇人把衣衫牢牢地箍在身上,将双手紧紧地抄在怀里。要不是有篝火燃烧,老妇人的身体,准会不住地打哆嗦。

吴海云又看看老汉,老汉的满头白发,好像聚积在头顶从未融化的严霜酷雪。满脸的皱纹更深些,长期穿梭密林被划破的长长的口子,处处都印着累累的伤痕。单单薄薄的衣服上,补丁摞着补丁,还有好几处裂缝,没有缝合,肌肤都露出来了。要不是有篝火燃烧,老汉的身体,也会不住地打哆嗦。

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中长大的吴海云,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在她出嫁的日子里,会传奇般地有这一连串的境遇。一根斑竹十二节,节节都有湘妃泪。母亲薛玉娟经常给她说,无论是谁,前头的路都是黑的。一只脚迈出去,不知道是登到岗上岭上,还是落到坑里井里。

吴海云再看看山洞里的崖壁,听听外边寒风肆虐的呼呼声,又回过头盯着破布条包扎着的胳膊,不知道该不该向这对陌生的夫妇透露自己的身世。她不由自主地向洞口看了看,回过头,仰起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吴海云的心思,老妇人看出来了,向吴海云身边靠了靠,说:“姑娘,你不用担心,这山洞里,只俺老两口子。月而四十,还见不着一个人。有啥难言的事儿,难诉的苦,当着俺俩的面,你只管说,只管诉。俺能给你想出办法,就给你想办法,能帮助你,就尽量帮你。我知道,你现在信不过俺。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俺老两口,也是被逼得无可奈何,才来这深山野沟里避难偷生。在俺老两口面前,任何顾虑都是多余的。那一年……”

吴海云看着老妇人,眼神中透出的光芒,疑虑中带着敬重,敬重中含着同情。

老妇人刚刚说到这里,老汉突然打断老妇人的话,有些不满地说:“几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还提那些事儿干啥。再提再说,也没有青天老爷给咱做主。”

老妇人不以为然,瞪了老汉一眼说:“我看姑娘也是个遭了大难的人,说一说有啥防碍,大不了是咱说说,她听听。就是传扬出去,又有啥不好?要是哪一天传到清官耳朵里,说不定还会给咱作主伸冤,报报仇呢。”

老汉叹口气,摇摇头说:“我活了五十多年,还从没看见过哪一个当官的,能给老百姓作主,伸伸冤,报报仇呢。天下乌鸦一般黑,没一处的老虎不吃人。”

老妇人说:“那也不一定,前朝就有个姓包的龙图阁大学士,将来说不定还会有包青天出现呢。”

“大伯大妈,我今天幸亏遇到恁俩,才保住性命。现在,我也是个有家不能归的人,无论从哪一方面讲,恁都是我的再生父母。请二老收下我这个女儿。只要伤好了,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身子断成八截,也要报您二老的大恩。”

吴海云说罢,跪下来给老夫妇磕了一个头,叫了一声“干爹”,又叫了一声“干妈”。

听吴海云这么一喊,老两口又惊又喜。惊的是萍水相逢,就有一个不知根底的姑娘认他们做干爹干妈,这样的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连一点儿征兆都没有。喜的是老了老了,在失去几个儿女的苦难日子里,膝前有了一个干女儿,百年之后,又有人给他们披麻戴孝送终了。

“孩子,起来吧,俺老两口,认下你这个干女儿了。”老妇人连忙把吴海云扶起来。

吴海云腹中有了饭食,在火堆旁烤得浑身热乎乎的,恢复了先前的精神和力气。

“干爹干妈,我是个知恩知义的人。恁俩救了我,我就不急着走了,好好在这儿报报恁二老的恩。请恁二老放心,从今往后,上山寻猎物的事儿我包了。昨天晚上,我有幸杀死一只老虎。刚才恁俩也说了,在这大深山里,很少有人来往。那只死老虎也许还在山上,不会有人拾走。我去把它找回来,肉煮了,给恁二老补身子,皮剥下来,给干爹做一件坎肩。”

老汉说:“黑更半夜的,你能记得准地方?再说,这大山一座连着一座,别说陌生人了,就是常走山路的寻山人,不小心还会迷路呢。”

“不碍事,我走过的路,天就是再黑,还能回忆起来。就是找不回那只老虎,顺便打些冻僵的大雁、山鸡,也能让恁二老吃顿饱饭。”

“姑娘,深山老林里,野虫子特别多。你走了一夜路,又打死只老虎,已经够累了。要去咱都去,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吴海云想想也是,出去寻找死虎,深山野沟,人迹罕至,万一再次迷失方向,摸不到回来的道路怎么办。她没有再说什么,向老两口点点头,就在老汉老妇人的陪伴下,凭着记忆,向大深山里走去。

不到两个时辰,吴海云就在一个山洼里,找到了那只跌下悬崖的死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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