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海云怀着一腔愤怒,将四个强盗埋在他们自己挖的大坑里。这正是自己掘墓,没埋葬别人,反而埋葬了自己,想害别人,偏偏害不得,却害了自己。
蔡顺英有些害怕,但静下心来仔细想想,要不是侠女及时相救,她心爱的人早就埋到这个大坑里了。蔡顺英越想越气,越想越恨,怒上心头,招呼夏忠庭,帮助吴海云,很快就把土封严压实了。
月亮爬上头顶,静静地看着大地上这场厮杀,没有表达什么感情,只袒露着苍白的脸,冷冷地盯着一座座巍峨的山峰,一道道弯曲的山沟。
高高的大山,一座挨着一座,连连绵绵,像一群野马在奔腾,如一群雄狮在追逐,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深深的沟渠,一条接着一条,曲曲弯弯,像条条巨蟒在游动,如条条电光在闪烁,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大自然的万事万物,都不关心人世间的争斗。就连近处的灌木,将枝枝枒枒伸展开,也散乱得无条无理,无头无绪。
吴海云望着天上的月亮,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回过头,盯着夏忠庭问:“夏公子,这几个强盗为啥要害你?难道你在哪方面得罪他们了?”
“这几个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不知道为啥要来害我。”
夏忠庭的回答,无来无由。吴海云感到莫名其妙,目光落在夏忠庭脸上,好长时间也没有离开。
“哦,这几个人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来害你。我听到他们说,把你活埋了,还要去老员外那儿领赏银。这究竟是咋回事?”
夏忠庭想了想,向吴海云讲述了一个令人伤感又气愤的故事。
夏忠庭的父亲,是个屡试不第的穷秀才,在穷困潦倒的日子里,教夏忠庭读书识字。夏忠庭从小聪明伶俐。十岁时就通读了四书五经,把天文地理经伦术数学得满腹都是。夏家父亲做梦都想进京赶考,希望考中进士,博取一官半职,光宗耀祖,支撑门面。可是,就在夏忠庭十三岁那年,他父亲借钱去到北京城,希望一榜得中。谁知道魏忠贤擅权,说夏家父亲在试文中诽谤朝政,硬将夏忠庭的父亲逮捕入狱。夏忠庭的父亲有冤无处伸,有苦无处诉,反而被作为谋反的乱党贼子,拉到刑场上砍了头。
皇帝的敕文下来,着地方官员抓捕夏忠庭母子服法。亏得乡邻们帮助,夏家母子才得以逃离故土,躲进伏牛山腹地,在一个破窑洞里安下身。谁知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黄鼠狼专咬有病的鸡鸭,严霜专打枯萎的禾稼。夏忠庭的母亲连饿带吓,加上一路风尘劳顿,得了伤寒病,一躺下就再也没有起来。
背井离乡的夏忠庭,走投无路,万般无奈,只得来到集市上,头插草标,卖身葬母。
那时节,蔡家寨蔡老员外家里,正缺少一个下苦力的长工。十两银子,蔡老员外把夏忠庭买回去了。从此,夏忠庭就在蔡老员外家里生存下来。
夏忠庭寄人篱下,是一个非常勤快的小伙子。犁田,刨地,锄草,推磨,碾面,放羊,什么活都干,平日里放下竹筢拿扫帚,忙罢地里忙家里,一天到晚不闲着,深得老员外的赞赏。
那年春节,蔡员外要去东山刘神仙家里写春联,员外夫人要十两银子,要去集市上扯布料。老员外本就十分悭吝,没有答应夫人的要求。夫妻二人就闹起别扭。闹来闹去,闹到太阳落山,蔡员外也没去东山求人写春联,员外夫人也没去集市扯布料。蔡员外是蔡家寨有名的土财主,腰缠万贯,斗大的字却识不得一升。新年新节,他正在为难生气的时候,夏忠庭说:“老爷,不要着急,要是信得过我,就让我试试,写几副春联你看看。”
蔡员外睁大眼睛看着夏忠庭,眨巴眨巴眼睛,迟疑地说:“一个穷小子,还会写春联!”
夏忠庭说:“俺爹在世的时候,常教我读书写字。写几副春联,也不犯难。”
买来一个长工,能写春联又省钱,蔡员外非常高兴,手往桌子上一拍,立即命家童找来文房四宝。夏忠庭在几张红纸上写了“瑞雪纷纷辞旧岁,梅花朵朵迎新春”的字。
过罢春节,蔡员外从外地买回来一个使唤丫头,打水、扫地之类的杂活就让小丫头去干。夏忠庭一有空闲,就教小姐蔡顺英读书习字。蔡顺英脑瓜灵活,一点就会。没几天,“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像唱歌一样,一张口就能诵出来。没过多久,横竖撇捺折,又练出一笔好字。
山里人家,出门和山石田土打交道,到家和米面油盐打交道,不知道羊毫有多长,砚台有多重,松墨怎么研,镇纸怎么放。蔡家祖孙几代,从来没有读过书。蔡顺英是第一个开始学文化的人,非常敬佩夏忠庭,认为夏忠庭满肚子装的都是锦绣文章,说出的话也是用文字绣成的鲜花,就连夏忠庭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带着文人雅士的风度。渐渐地,蔡顺英对夏忠庭产生出莫名其妙的好感。夏忠庭也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的蔡家小姐。
时间长了,蔡顺英一时半会儿见不到夏忠庭,就有一种失落感,就连夏忠庭上山砍柴,蔡顺英也想跟他去递巾擦汗;夏忠庭下地耕田,蔡顺英也想跟他去赶牛甩鞭。
两个人的感情日益加深。桃花盛开的一天夜晚,蔡顺英把想嫁夏忠庭的话告诉了员外夫人。做母亲的吃惊地看着女儿,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说女儿已经是许有婆家的人了,可不能有任何非分的想法。蔡顺英不依不饶,说了夏忠庭许多好处。最终,员外夫人还是被蔡顺英说动了心思。
员外夫人向蔡员外透露这件事时,被蔡员外吹胡子瞪眼睛地顶回去了。
“姓夏的小子是啥身份?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卖身葬母的奴仆。咱夏家小姐是啥身份?他夏忠庭赖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得比天还高。他有啥资本?有靠山吗?有庄园吗?有土地吗?有银钱吗?别说咱女儿许过人家了,就是没有,我也不能白白赔一个女儿。让女儿跟着他一个穷要饭的,吃一辈子苦,受一辈子累,遭一辈子罪。他俩趁早死了这份儿心。要不然,伤风败俗的坏名声,就会落到咱蔡家头上。到那时候,我一个脸朝外的老员外,还咋有脸到街面上混人!”
蔡顺英心中有苦,眼中落泪,躲进屋里不吃不喝,一连哭了两天两夜。
一个黑风无月的夜晚,蔡顺英趁蔡员外不注意,偷偷来找夏忠庭,声泪俱下地诉说自己的心声,说天下的男子千千万,她一生只选定一个人,非夏忠庭不嫁。
夏忠庭被蔡顺英的痴情所感动。二人信誓旦旦,双双跪在地上,让天地做媒,星月为证,结拜为婚,终生不离,要死俱死,若生共生。
蔡员外得知这件事,气得浑身发抖,嘴唇乌紫,舌头打颤,电闪雷鸣般大发脾气,把蔡顺英关在绣房里,不许她和夏忠庭见面。又将一床破被子掼出来,让蔡忠庭滚出蔡家,再也不准回来。
夏忠庭眷恋蔡顺英,离开蔡家后,并没有远离,就在村南山坡上一个废弃的窑洞里住下来,四处打短讨要为生。
每每日落星缀的时候,夏忠庭就坐在洞外的一块大石头上,高唱父亲教给他的那首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蔡顺英买通看管她的家丁,一听到唱诗的声音,就偷偷从家里跑出来,来南山坡和夏忠庭约会,给夏忠庭送来吃的喝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天天一黑下来,四个陌生的黑衣人闯进窑洞,凶神恶煞似的,话也不说,就把夏忠庭的嘴堵上,又用绳子捆得牢牢的。夏忠庭没有一点儿防备,突然遭到四个陌生人的捆绑,动也动弹不得,挣也挣扎不脱。
几个强盗把夏忠庭装到一个麻袋里,轮换班把他抬到了这个陌生的鬼地方。
蔡顺英听夏忠庭说着说着,眼泪像下雨一般,滴落在胸前,湿透了衣襟。
“今天一天,我这眼皮都跳得厉害。天黑了,也听不到你唱诗的声音,就知道一定出事了。我送给家丁一些碎银,就偷偷跑出来,到窑洞一看,洞里被翻得乱七八糟,连你的影子也找不到。问了好几个人,他们都说没有见你。常在东山坡放羊的傻二哥告诉我,他看见有几个人,从窑洞里抬着一个大麻袋,朝这边来了。我不顾一切赶过来。幸亏半路上遇到这位大姐姐。要不然,咱俩一辈子也不可能再见面了。”
夏忠庭和蔡顺英,感激不尽,双双在吴海云面前跪下来了。
夏忠庭说:“多谢大姐姐的救命之恩。小弟我但愿来世变作牛马,给大姐姐拉车犁地,就是托生成一只狗,也给大姐姐看家护院。”
吴海云弯腰扶起他们,说:“恁俩不必这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来是我应该做的。我也是偶然路过这儿,赶巧救了恁俩。恁俩快走吧,荒山野岭,不是久留之地。要是叫官府知道了,咱都免不了吃官司。”
蔡顺英惊恐万状,哆嗦着嘴唇说:“事到如今,闯下这么大的祸,俺该咋办呢!就是回家,俺爹一定饶不了我。还不得生生把我打死,把他送官治罪。”
吴海云看着夏忠庭和蔡顺英,皱皱眉头说:“我也是个有家不能归的人。有一个地方,聚集了好多行侠仗义的人,他们同打虎,共吃肉,专门劫富济贫。他们在一起生活,亲亲热热,好像同胞的兄弟姐妹一样。不知道恁俩愿意不愿意去。”
夏忠庭说:“只要能保住顺英俺俩的命,俺没有不愿意的。可惜俺俩不认得路。”
吴海云说:“我就是从那儿出来的,路还能记起来。走吧,趁着天还没亮,我先陪恁俩走一段,离开这儿,就安全了。要是走得晚了,家里人知道了,就会派人来抓恁俩。别像木偶一样,在这儿待着等人来抓。”
蔡顺英忧心忡忡地说:“我出来太急了,没有盘缠,没有干粮,连件衣服也没有拿,饿了冷了,该咋办呢?”
夏忠庭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先保住命再说。要走就快点儿走。老员外不见小姐回去,一定会派人来找。到时候,咱想走也来不及。”
吴海云顾不得打探去吴家湾子的路,领着夏忠庭和蔡顺英,来到路边,将荷叶包着的干粮找回来,顺着来时走过的路,又返回去了。还没有走出多远,就听见背后传过来一阵阵狗的叫声和人的喧闹声。夏忠庭和蔡顺英不约而同回头一看,吓出一身冷汗。远远的山腰处,有许多火把在移动。
“俺爹派人追来了,这可咋办哪?要是被抓回去,不把我打死才怪呢。”蔡顺英吓得慌了神,连话也说不囫囵。
“不碍事。恁爹到这儿来,是看那几个强盗事儿办好了没有。等他发现你逃走了,再追就晚了。”吴海云向后看了看,安慰蔡顺英。
那些火把没有向他们追过来,只在刚才埋那几个强盗的地方,这里一只,那里一把,散开一大片。
吴海云领着蔡顺英和夏忠庭,顾不得道路坎坷,绕山转水,一点儿也不敢怠慢,整整走了一夜。高崖密林,重峦叠嶂,连吴海云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们又迷失到什么地方了。
看看天色就要大亮,他们来到一个大山弯里停下来。吴海云把所带的干粮,分了一些给夏忠庭和蔡顺英充饥,自己也吃了一些。又到涧底砸开冰层,取来几块冰凌,含在嘴里解渴。
歇息一会儿,吴海云看看天上的白云,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心来说:“走了一夜路,蔡员外就是派人追赶,也不知道往哪儿追了。本来吗,我是赶路急了,误了投宿的机会,想摸到村里找一个歇脚的地方住一宿,可巧遇到恁这一档子事,又让我返回来走了一夜。走来走去,也找不到原来的路了。”
夏忠庭说:“恩人大姐姐,你这么匆匆忙忙地赶路,要到哪儿去啊?”
吴海云说:“我要回家。俺家在吴家湾子。可是在大山里走来走去,总也摸不到家。”
夏忠庭说:“哪个吴家湾子?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
蔡顺英说:“大姐姐说的吴家湾子,肯定是个不出名的村子,我也没听说过。”
吴海云说:“这大山七拐八拐,早把我拐迷糊了。我就是搭上三五天的工夫,甚至十天八天的工夫,也一定要摸回去。蔡小姐,夏公子,现在,天也亮了,路也看得清了。我不可能再和恁俩一道,去找那些相聚虎头山寨的人了。恁只要记准了,那是虎头山,山寨里的人,都以兄弟姐妹相称。几个头领,我也认识。一个叫严景信,人们都叫他严大哥。另外两个,一个叫周矩辉,一个叫陈得冰。还有一个女的,叫白剑萍。恁俩只要找到他们,他们一定会收留恁。恁俩就是不愿在山寨里讨营生,也能安安稳稳地在那儿躲一阵子。”
蔡顺英担心地说:“我是山里人,长这么大,都没出过远门。要是不被逼到这一步,我可真不愿意走这条路呢。再说,这大山里的路七拐八弯,要是摸不到虎头山寨怎么办?恩人大姐姐,你还是跟俺俩一道走吧。”
吴海云难为情地说:“我现在还不想去。我要回家看看俺妈,俺妈太可怜了。恁俩能落脚虎头山寨,一定要好好过日子。山寨里的兄弟姐妹不欺负恁,恁千万不能欺负他们。到那时,恁要告诉寨主严大哥,说有一个叫吴海云的姑娘,做了对不住山寨兄弟姐妹的事儿。有朝一日,我一定会重返山寨,报答他的知遇之恩。恁俩要记住,我叫吴海云。把恁推荐给严大哥,也算是我对他的一份儿报答吧。”
夏忠庭说:“这一点儿,请大姐姐放心,我和顺英,都不会做昧良心的事儿。难得俺俩这一辈子,碰上你这个行侠仗义的好心人,救了俺的命,又给俺指明一条生路。要是真能找到一个藏头安身的地方,俺这一辈子,就是给你当牛做马,也还不清你的人情债啊。”
吴海云说:“看你说的,男子汉大丈夫,还说那么多报恩不报恩的话干啥。说不定啥时候,我会去虎头山寨找恁的。到时候,咱不是又见面了吗?”
蔡顺英说:“吴大姐,咱巧遇相识,只一个晚上,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个好心人。称你是救命恩人,你听着又该不高兴了。咱还不如学学人家男子汉,结拜成姐妹。将来有机会重逢,也感到亲热些。就是平时不能相见,俺这心里头啊,总还想着有一个大姐姐在别处。有朝一日我要找到她,俺姐妹们相伴在一起。”
吴海云说:“千里有缘能相会,对面无缘不相识。咱在大山里巧遇,也是有缘。我就是大姐姐,恁俩就是弟弟妹妹。今后,我也可能四海为家。见了面叫声姐,就足够了。”
夏忠庭极力赞成说:“还是结拜了好。将来,顺英俺俩遇见你,总也不会外道的。”
吴海云无奈,看看蔡顺英,蔡顺英投射过来乞求的目光,又看看夏忠庭,夏忠庭流露出渴望的眼神。
“好吧,咱们今日结拜后,像一母同胞一样,就是亲姐弟、亲姊妹了。纵使将来做了鬼,咱还当鬼中的兄弟姐妹。”
吴海云说罢,三个人一齐跪下,面对苍天,各自起誓,从此心连心,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不相忘。海枯石烂不变心,星转斗移不改志。
发誓一毕,三个人站起来,把三双手交叠在一起,紧紧地攥着,握着,久久也舍不得分开。
吴海云把剩下的干粮,全都送给蔡顺英。说自己会武艺,不管走到哪儿,都可以随时随地猎些烤熟,吃的东西不用发愁。并祝夏忠庭和蔡顺英一路平安,早日去到虎头山寨,花好月圆,白头偕老。
吴海云祝罢,就和夏忠庭、蔡顺英含泪分别了。
蔡顺英跟着夏忠庭,茫无目的地向前走。他们不知道虎头山寨的位置,又不敢直接向人打听。整个深山腹地,大山一座连着一座,走上半天,也难遇到一个村庄。就是有村子,他俩也要避过去,唯恐让村里人知道他们的底细,惹出麻烦。
夏忠庭和蔡顺英,顺着山道走,沿着溪流走。山拐他俩也拐,水转他俩也转。他俩转来转去,总在大山里转悠。饥了,就吃点儿吴海云留给他们的干粮,渴了,就揭山涧里的冰块啃几口。他俩不知道走了多少山路,不知不觉,太阳就落山了。
蔡顺英本来是一个大家小姐,平日里风刮不着,雨淋不着,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起这等磨难。一天一夜,她那双被丈把长的布裹得尖尖的小脚,搁在凸凹不平的碎石路上,磨出的血泡也踩烂了,两只小脚疼得不敢沾地。
夏忠庭去路旁撧来一根树枝,让蔡顺英当拐杖拄着。蔡顺英的两只脚,每迈动一下,就有一种钻心的疼痛。
缀满繁星的天空,像一块黑色的帷幕,在一座连一座的大山顶上摊开。飘在头顶的那几块黑云,好像破帷幕上缀着的大补丁。
夏忠庭十分着急,不停地向四周观望,看看到哪里才能够安安稳稳地借宿一宿,好天明后再继续赶路。可是,茫茫的大深山里,崖挨崖,峰连峰,不是荆棘拦路,就是峭壁挡道,很难找到村庄,很难看到灯光。
蔡顺英实在走不动了,紧紧抓住夏忠庭的手,眼泪汪汪地流出来,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但是,她不气馁,要下最大的决心,以最大的努力,走到一个能安全歇息的地方。
夏忠庭没有办法,伸出胳膊,非常吃力地搀扶着蔡顺英,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
蔡顺英在夏忠庭的臂弯里,双脚几乎挨不住地,像腾云驾雾一样,高一脚,低一脚,抬腿迈步,一瘸一拐,简直迈不动步子。
“娘子,好妹妹,咱这样走,一步也走不出二指远,啥时候才能走到虎头山寨呢。今天晚上,就连找到一个借宿的地方也很难哪。不如我背着你走吧,找个地方歇一歇。歇一夜就有劲儿了。”
“相公,都是我连累你了。要是不出这事儿,你一定得觅一乘轿子,抬着我走。可是今天,不能够了。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只吃到一点点东西。我真不忍心让你背着我走。”
“你别那么说。看看天都黑了,再不背着你走快点儿,万一碰到野兽咋办?或是遇上打劫的,咱俩的性命,就难保住了。”
“背就背吧,别说那么多丧气话,叫人听了心里不舒服。”
蔡顺英打断夏忠庭的话。夏忠庭背起蔡顺英,艰难地在山路上行走。转过一个山头,远远听到有风吹铜铃的声音。
“娘子,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你听,有钟声在响,那边肯定有一座大庙。别的地方不敢住,到大庙里歇歇脚,老道不会反对吧。”夏忠庭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
清脆的钟声悠悠扬扬,远远地传过来,给两个人带来无限的欣喜与希望。
夏忠庭加快脚步,朝钟声传出的地方走去。
山坡上,确实有一座破败不堪的山神庙。三间正殿,两间偏殿。院墙坍塌了,留着一个空空的大门楼。整个庙院里,躺着许许多多残石断砖和烂瓦。那口破破烂烂的铜钟,就挂在大殿的房檐下,像得了重感冒一样。远远的山风吹过来,就颤抖着身子,发出啼饥号寒的呻吟。
夏忠庭扶着蔡顺英,来到洞开着的大殿门口。大殿里塑着一个高大无比的金身大佛,黑暗之中,正眯缝着双眼笑看人生。看看东边那所偏殿,门上的油漆脱落得斑斑驳驳,腐朽的木板烂得窟窟窿窿,里边倒塑着几个罗汉。整个庙院里冷冷清清,看不到一个人。看样子,这座山神庙里,已经好长时间没有香火了,连和尚道人也养不住。
没有灯光,没有火把,黑暗之中,夏忠庭摸到一把拂尘,将降香的台案拂了拂,扶蔡顺英躺上去。自己并不去睡,紧紧守护在蔡顺英身边,看着她疲惫不堪的样子,尽量用宽慰的话安抚她。外边有风吹过来,扬起佛前的尘土,夏忠庭和蔡顺英,都感到阵阵寒冷。蔡顺英很快就入睡了,夏忠庭不敢闭眼,静静地听着外边的动静,以防意外的事情发生。
半夜里,蔡顺英就发起高烧,烧得浑身火炭似的,直说胡话。
在茫无人烟的大山里,听着蔡顺英痛苦的呻吟,夏忠庭一筹莫展,心中焦急,却又毫无办法。
艰难地挨到天亮,蔡顺英昏昏迷迷地躺在台案上,浑身上下直抽搐,两腮绯红,像两团火球在滚动,额头热得烫手,两眼无神地闭着,嘴唇上起了许多水泡,小巧的鼻翼,一张一翕,明显地搧动着。
夏忠庭急得搓手跺脚,在大殿里走来走去。时不时跪在大佛面前,一遍又一遍地磕头礼拜,乞求神佛大发慈悲,保佑这对落难的情人。无奈那蹲大佛不是个聋子,也是个哑巴,对夏忠庭的乞求祷告,不理不睬,对蔡顺英的苦难也无动于衷,仍然笑眯眯地看着门外的冷风枯草。
夏忠庭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忽然从山下飘来一阵歌声:“十冬腊月北风号,穷山恶水冻断腰,饥虎饿狼衔白骨,红楼高屋炭火烧。”
夏忠庭听到歌声,好像乘坐漏船正在大风大浪中颠簸的漂泊者,忽然间看到海岸,连忙来到大门口,向歌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通往大庙的小道上,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边唱着歌,一边向山上走。那歌声,用稚嫩的嗓音唱出来,在山谷里回荡,显得粗犷而豪放,像滚滚涌来的河水,像呼呼吹过的山风。
一路上,那个少年反反复复地唱着那几句歌词,一步一步来到庙前。
夏忠庭连忙迎上去,深深行了一礼,说:“小师傅在上,愚兄这边施礼了。”
那少年一愣,连忙站住还礼,笑着说:“施主万福,小道这边有礼,有礼。”
夏忠庭看那来人,乱蓬蓬的头发,将额头眉毛都遮住了。穿一身青布短袄短裤,破破烂烂的缺襟少领。几片破布包着脚丫子,脏兮兮地踩在山石上。手里抱着一个讨饭的铜钵,胳肢里夹着一根桑木棍。
那少年还过一礼,笑容骤然收敛了,说:“施主是哪村儿的?咋到这儿来了?”
夏忠庭又深深施了一礼,很谨慎地说:“小师傅,我是个落难人,带着内眷逃出来。在大殿里住了一宿,内眷偏偏就生病了。万望小师傅发发慈悲,让俺在庙里住上一日半晌,等娘子的病略有好转,俺马上就走。”
不料那少年十分热情,快言快语地说:“请施主放心,这庙里除了我,就是房檐上挂的那口破钟。这事儿我当家。你要住,尽管住好了。有人生病了,咋不早点儿说呢。病人在哪儿?领我去看看。”
“谢谢小师傅。”夏忠庭说着,就把少年领到大殿里。
那少年看到蔡顺英躺在神案上,惊得大叫起来:“唉呀,阿弥陀佛,施主可真大胆,咋敢躺在神案上!神灵怪罪下来,可了不得!”
夏忠庭连忙跪在大佛面前,叩了几个头,战战兢兢地说:“神灵在上,草民夏忠庭无知,多有得罪。万望您宰相肚里撑大船,不和俺凡胎俗骨计较。夏忠庭一个落难之人,替我娘子向您老人家赔罪了。还望真神大发慈悲,保佑俺娘子平安无事。”
那少年去到东偏殿里,拖出一张铺板,放在大佛后边的走道上。
夏忠庭搀扶着蔡顺英,来到神佛背后,躺在铺板上,对少年千恩万谢。
那少年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佛陀。不用谢,不用谢。恁俩在这儿,好歹跟我做个伴儿,也免得我朝天终日,孤孤独独没有个伴儿。这是我平日睡的铺板,铺在这儿,既安全,又保密。佛祖眼不见,心不烦。就是有人来烧香求佛,也不会看到她。这佛祖慈悲,有它保佑,女施主的病就好得快了。”
蔡顺英翻翻身,呻吟几声。
夏忠庭说:“小师傅说得有理,草民我感激不尽。”
那少年说:“女施主是连累带饿,起不来了。天寒地冻的,财主家可以关住门烤火吃肉,像咱这些苦命人,喝口凉水也找不到啊。冻了一夜,这么单薄的衣服,不发烧才怪呢。还有半钵子米粥,我去热一热,让女施主喝下去,很快就会好的。”
那少年说着,捧起铜钵出去了。不大一会儿工夫,就进来了。钵内的米粥冒着白烟。他把铜钵向夏忠庭面前一放,说:“施主,让女施主快喝吧。”
夏忠庭扶起蔡顺英,用少年递过来的木调羹,一调羹一调羹地喂蔡顺英。
蔡顺英把钵里的米粥喝下去,身上感到不那么冷了,也有了精神。她看着那少年,万分感激,情不自禁地,眼睛也潮湿了。
“小师傅,俺这落难人,碰到你这好心肠的菩萨,真是三生有幸。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敢问小师傅尊姓大名。小师傅的大恩大德,俺俩一定报答。”
那少年说:“看施主说的,这大山里十天半月还不进来一个人呢。今天能和恁俩相逢,也是咱的缘分。我也是一个没家没门的人,从小就不记得爹妈是啥样子。只记得一个黑胖黑胖的瘸腿汉,把我从很远的地方领来,说要我给人家当差,可是去了好几家,人家都没把我留下来。有一天,瘸腿汉领着我,刚刚走到大山里,就碰见一群大兵。好家伙,白盔白甲,掂着明晃晃的大刀,把那个黑汉子杀了。这庙里的老道收下我,给我起个名字叫卢涛。从那时起,我就在庙里打杂。打扫庙院,修缮庙堂,砍樵,烧水,做饭,给老道洗脚,捶背,挖耳屎,啥活儿都干。前年秋天,一伙强盗冲过来,把老道打死了,把庙里值钱的东西也抢走不少。打那以后,这庙里再也没有人来过,断了香火。连道士也当不成了,我就白天四处讨要,晚上回到破庙里栖身。昨天,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紧赶慢赶也没有赶回来。就在大王庄村头的麦秸垛边蹲了一夜。今早一回来,就碰见两位施主。缘分哪,缘分。我想,这是个好兆头,将来时来运转,这庙里一定有灵光闪现。”
蔡顺英勉强坐起身子,看了卢涛一眼,有气无力地说:“看小师傅慈眉善目的,一定是个好心肠。善人终有善果,好人终有好报。有神灵保佑,小师傅一定会发迹的。”
卢涛往蔡顺英身上瞅了一眼,见她渐渐地有了精神,高兴地说:“啥好报没好报,发迹不发迹的,我向来都没想过。别看这庙宇破得不像样子,这神佛可灵验着呢。只要心意诚恳,再难治的病都能治好,再大的灾难都能躲过去。病魔远离女施主,多亏神灵保佑啊。”
夏忠庭说:“小师傅,现在,你是庙里的主持吗?”
卢涛说:“啥主持不主持啊。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反正就剩我一个人了,没有人来打扰,也没有人来做伴。我孤零零一个人,大白天听风声,到夜晚数星星。看看这满院子破砖烂瓦,我只不过是天黑了没处去,权且在这里藏藏身,迁就着过些日子。施主,小道有个疑问,不知道该问不该问。”
夏忠庭说:“有啥该问不该问的。现在,庙里边就咱仨,有啥事儿,小师傅只管问好了。”
卢涛打消了顾虑,直接问夏忠庭:“施主,和你说了几句话,就知道你是个好人。恁是哪儿的,为啥到这儿来,能不能告诉我?”
夏忠庭叹了一口气,说:“唉,就这么个饥饥荒荒的年月,今天躺下来,明早能不能再站起来,还不知道呢。俺这些无家可归的孤儿,四处漂泊流浪,走到哪儿,眼一闭死了,任凭它狗吃狼衔,记那些家啊门啊还有啥用。”
卢涛说:“我看出来了,施主和小道一样,都是没家没门的流浪汉。女施主又病恹恹的,困在这儿,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这大深山里,豺狼虎豹到处有。要是遇上了,麻烦就大了。夏天吧,还有野果野菜。大冬天里,连石头都冻裂了,到哪儿弄吃的!庙院虽宽,可不是长久住人的地方啊!”
蔡顺英直起身子说:“小师傅,你看我这么单弱的身子,今日活明日死的。你可别撵俺走。也不怕你嘴不严谨,俺俩想去虎头山寨,那里有俺一个亲戚。”
卢涛说:“虎头山寨,恁去过?唉呀,那儿去不得。我到村里讨饭时,就听人家村里人说,虎头山的路竖起来了,出了一伙强盗,专门打劫过路人。要是有人路过那儿,没有足够的买路钱,保准连脑袋都得送给人家。万万去不得。”
夏忠庭说:“想必虎头山寨离这儿不远了吧。”
卢涛说:“我也不知道虎头山寨在哪儿,只是听人家捕风捉影这么说。这样吧,我再出去化缘,向那些白胡子老汉打听打听,他们许兴知道。看你饿得,眼窝都发青了。恁俩等着,我再去讨点儿吃的,一会儿就回来。”
卢涛捧起铜钵,抄起棍子下山了。
天将黑的时候,卢涛回来了。铜钵里装着一些牛排。
卢涛把铜钵放在夏忠庭面前说:“施主,你别见笑,在这深山野沟里,想吃点儿鲜物,也真不容易。来吧,新出的牛排,还是热的。”
夏忠庭看看钵里的牛排,说:“大深山里,还有这东西?”
“这呀,你就不用问了。恁俩只管住在这儿,我保证不让恁俩交房钱。有我卢涛在,我弄来啥,恁俩就吃啥。吃啊,吃!”卢涛从腰间取出一个纸包,非常热情地说:“施主,我可不吹大话,别的不说,你看,药,我也拿回来了。待一会儿煎煎,女施主一喝下去,保管药到病除。”
卢涛的话一点儿也不假。他用盛牛排的铜钵当药锅,熬了一剂药,将药汁滗出来,端来让蔡顺英喝下去,又去东偏殿抱过来一床破棉被,给蔡顺英盖在身上。
蔡顺英蒙上那床破棉被,感到非常温暖,发了一会儿汗,浑身上下,感到十分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