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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儿子的不幸遭遇，活泼可爱的孙子瑞儿突然离开了人世，叶美凤心里难道一点不难过？非也。
当傅立夏的身影在小路尽头消失的时候，叶美凤不由自主地站在大门口朝石湾园方向望了望，然后坐在堂前呆若木鸡，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年过半百的她对于孙子瑞儿的不幸离世，悲痛欲绝。叶美凤之所以对傅立夏态度极度冷漠，那是因为她心里始终认为自己不仅并没有做错什么，而且都是对的，然而却不被理解，甚至还遭到锦谷的反驳或过激言语的顶撞，在她看来大儿子简直是大逆不道，因此心里感觉特别的憋屈。向来不甘示弱的她，与整个王家畈村的左右邻居几乎都发生过矛盾争执，甚至一次又一次吵架翻脸。叶美凤偏执、凡事只能赢不能输的性格，岂能容忍大儿子对自己说三道四？
叶美凤16岁嫁到杏园鲍家，与鲍年庆共同生活了三整年，离婚的时候已有三个月的身孕。至于为什么要离婚？叶美凤的解释是婆婆对她很过分。比如说，夏天的时候她在生产队干农活，突然天空下起一阵暴雨，晾在外面的衣服婆婆故意不帮忙收拾一下，害得她收工回家都没有干衣服更换。婆婆是鲍家富后娶的，也就是鲍年庆的晚娘。鲍年庆的亲生母亲在他六七岁的时候因病去世了。婆媳关系不好，鲍年庆是个大孝子，不敢得罪晚娘，为缓解家庭矛盾，鲍年庆与叶美凤从杏园搬了出来，暂住在庙后村胡培松家的脚屋里。所谓脚屋，其实就是乡村人家专门用来摆放农具家么的柴房。
叶美凤天生性格活泼，外向，见人熟，村里一些单身小伙子都喜欢靠近他，傅江北就是其中的一位。她明知自己有了身孕却死活闹着要离婚，目的很明确，只是一心为了嫁给傅江北。为什么呢？那会儿吃食堂，叶美凤感觉自己的身体总是处在挨饿的状态，傅江北鬼精灵，时常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些吃的食物，暗中示好。叶美凤被感动了，她觉得傅北江这样的男人知道心疼人，嫁给他不会吃苦头。鲍年庆比叶美凤年长九岁，性格懦弱，叶美凤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点男子汉的气概。鲍年庆打心底不愿意离婚，然而又奈何不得。叶美凤虽然是文盲，却懂得走法律程序。她请胡培松帮忙写了离婚诉状，徒步10公里外的黄石镇，向地方法院申请与丈夫鲍年庆离婚。
那年代，离婚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法院先要走调解程序。这期间，叶笑天和曹桂芬知悉女儿闹离婚的事情后，表示坚决反对。叶笑天认为婚姻自由没有错，离婚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但是听说要跟一无所有的傅江北走在一起，那是一万个不答应。叶笑天特意从三十六岗茅草屋里赶下山，他先是苦口婆心好言相劝道：“傅江北连个容身的茅草房都没有，你嫁给他图什么？”
叶美凤理直气壮地说：“我愿意，我们年纪轻轻好手好脚，老爹不要把人家看扁了！”
叶笑天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他说：“你要同鲍年庆离婚，俺没有权利反对，这事法院说了算，但你倘若嫁给傅江北，俺就和你断绝父女关系。”
叶美凤那时毕竟才十八岁，人生阅读如同一张白纸，她哪里容得下父亲的威胁之言？
她扬了一下眉头，若无其事地说：“老爹，那是你的事情，你爱怎样怎样。”
叶美凤与鲍年庆闹离婚，在20世纪60年代的乡村倒是一桩稀罕的新闻，可谓是方圆十里家喻户晓。当年18岁的叶美凤尽管是个文盲，不懂法律，但“婚姻自由”的宣传语录，她早已耳熟能详，因此她并不觉得离婚是什么丢孬的事情，既然不丢孬，她就没有什么好顾忌的，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生活。
叶美凤经过一段持续不屈不挠的闹腾，黄石镇地方法院在九都乡梅田村祠堂为她的离婚案件开设了司法审理程序专场，最后一轮调解无效后，主持案件的法官询问鲍年庆道：“现在女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那么她肚子的孩子你有什么想法？”
鲍年庆支支吾吾地说：“如果是男孩我就要，如果是女孩，我就……”
法官严厉驳斥道：“鲍年庆，你可知道如今是什么年代了？你竟然还是封建思想那一套，对不起，那么女方肚子的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你干脆都不要了。”
上述叶美凤与鲍年庆双方离婚的细节，在傅立夏的记忆里，母亲仿佛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那般轻松随意，没有丝毫的后悔或遗憾，甚至对过去这段失败的婚姻津津乐道。
那么，傅立夏心里就藏着三个疑惑始终找不到答案。第一个疑惑是即便法院将孩子判给女方，难道男方就不再承担基本的生活抚养的义务了？第二个疑惑是母亲离婚的时候，身孕才三个月，仅凭这一点至少证明她和鲍年庆之间感情并没有完全破裂，那么母亲办完离婚手续就立马和傅江北领了结婚证，是不是意味着母亲婚内出轨傅江北了呢？第三个疑惑是鲍年庆一直对自己形同陌路，难道仅仅只是很冷血？他心里是不是还藏着难以言说隐情呢？
叶美凤当年以赢家的姿态，带着三个月身孕心甘情愿地与一无所有的傅江北结婚了。起初她以为自己的婚姻自己做主，这下找到了属于自己想要的幸福生活了。然而，随着每天面对柴米油盐的严重短缺，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地勉强维持，叶美凤这才意识到物质基础对于家庭生活夫妻过日子的重要性；婚后，傅江北游手好闲的本性完全呈现出来，叶美凤开始后悔了，后悔自己乘坐的这第二趟婚姻班车，可以肯定的是乘错车了。贫困潦倒的生活，傅江北为人懒散不顾家的本性，甚至家暴如同家常便饭，使年轻的叶美凤度日如年，生活在一种痛苦不堪而又无可奈何的状态中。
叶美凤不甘示弱，怎能忍受得了傅江北的所作所为？她挣扎并反抗，但傅江北是傅江北，他不是鲍年庆。鲍年庆由着她，宠着她。傅江北简单粗暴，他哪里容忍得住叶美凤对自己说东说西，挥动几下拳头对他来说就是出气的一种方式。打完之后，他毫无悔意地说：“老子爱干嘛干嘛，你休想管！”
叶美凤遭受皮肉之苦，心里有了痛恨，在懊悔中当然想到过与傅江北离婚，只是她又觉得这样不妥，毕竟自己已经稀里糊涂地离过一次婚了，假如再离婚，并不是没有这个勇气，而是身为母亲的她，不得不考虑孩子怎么办的问题。自从生下第一胎后，叶美凤考虑问题又多了个包袱，那就是孩子。
傅立夏是四月份出生的，那年闰四月，傅立夏是闰四月十七日那天来到这个世界的。
叶美凤生头胎遭遇难产，肚子痛了一天一夜，也不见孩子出生。接生婆是胡云豹的祖母，人称九娘。当年的九娘个子小巧玲珑，是九都乡方圆十里地并不多见的小脚女人。九娘去世的时候，傅立夏才9岁，记忆中她是深更夜悄悄在庙后村龙井塘寻短见的，第二天中午才被地宝的父亲陈登科牵着牛来池塘边喂水时发现。地宝是小名，本名叫陈福生，跟傅立夏同年不同月出生。地宝的母亲是个疯子，用网络时代的语言表示，是不幸患了精神抑郁症。父亲陈登科虽然是个一辈子耕田种地的农民，却读过不少古文书籍，是个善于讲故事的民间高手。傅立夏19岁时莫名其妙地爱上文学写作，他在后来的创作谈中，回忆自己是如何走文学创作这条路的，曾多次提到具有秀才雅号的陈登科。这里暂且不表。
那年月，村里左邻右舍都是依赖在生产队挣工分过日子，生活水平差距不是特别的悬殊。九娘60多岁了，身体不大好，日子也将就着过，不至于非得要寻短见，那么，她为何以死而一了百了呢？据说是因为丈夫胡祖坤去世以后，上头并没有放过她，用老支书陈世鸿在社员大会上的话说，黄祖坤是戴着“四类分子”帽子进棺材的。这样也就罢了，过年的时候，生产队召开批斗大会时，虽然只是例行公事，做做样子，但依然强行将九娘顶替丈夫的帽子，在会台上“亮相”。寒冬腊月，年关渐近，生产队仓库里，两盏汽油灯如同白昼，九娘被民兵们押进会场，低着脑袋，先是自我检讨，然后由社员们一个个揭发她的“罪行”，一道程序走过来，九娘浑身瑟瑟发抖。就在那个寒冷的后半夜，村民们在被窝睡得正酣的时候，谁做梦也想不到九娘她离开了人世。九娘的离世，村里人都悲伤不已，因为她生前是个口碑非常好的接生婆，村里一些年轻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几乎都是九娘接生的，其中就包括傅立夏和地宝。
身为女人，生孩子是遭遇九死一生的大难，是死是活，只能靠运气。叶美凤肚子痛得死去活来，九娘让傅江北站立在床前，由后臂向前伸抱住叶美凤的胳膊用力往上举，同时将一条长板凳横在床头，将叶美凤的双脚撂在凳子上，如此叶美凤整个人都呈一种悬浮状。这种土法子科学的解释属于力学范畴，叶美凤整个身体像一坨面疙瘩往下坠，傅江北即便力壮如牛，也支撑不了多久，他只能休息一会儿，再重复力举的动作，叶美凤在疼痛折腾中几乎都晕厥过去。
叶美凤在生死鬼门关痛苦挣扎了两天一夜，阎王爷终于放过她一马。那是农历癸卯年闰四月之十七日，傍晚时分，日头距离莲花西峰还有一丈多高，庙后村沉浸在初夏的宁静中，陈老四家小院那棵杏树，满树熟透了的呈金黄色的杏子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诱人。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婴儿啼哭声，四月的庙后村仿佛一下子鲜活起来，在田间地头干活的村民，抬头看见一缕炊烟由陈老四家屋子升腾起来，便八九不离十猜到叶美凤生孩子了。
婴儿降生了，叶美凤做母亲了，傅江北做父亲了，表面上看与谢翠兰没有多大关系，但她的内心是激动的，毕竟这孩子在他们陈老四家出生的，那么他们陈家也因此沾上了喜气。她迫不及待地点燃了锅灶，将几天前特意积攒下来的十来个鸡蛋一下子煮了。她盛了一碗有四个鸡蛋端给接生婆九姑，先一句“辛苦”，后一句“谢谢”，仿佛就是她自己抱孙子那般喜悦。然后，谢翠兰又盛了一碗放在叶美凤的床头，吩咐傅江北趁热喂给老婆吃，又招呼说他说，鸡蛋锅里还有，你自己盛。
叶美凤精疲力尽，闻着一股清醇的熟鸡蛋甘味，一股感激的泪水顺着眼角流淌下来。
九娘告诉叶美凤说：这孩子命真大，脐带绕颈，差点都……
叶美凤似懂非懂，睁着疲惫的眼神望着九娘欲言又止。
九娘解释说：脐带绕颈容易引起婴儿窒息，从她多年的接生经验来看，脐带绕颈一般绕一圈就存在风险性了，而你这个孩子竟然脐带绕颈三圈……你说是不是命大？
叶美凤再一次流下感激的泪水，感激九娘陪伴在身边悉心呵护，给了她力量和希望。
听说叶美凤生了，是男孩还是女孩？最想知晓答案的人就是鲍年庆了。
第三天，九娘来到陈老四家给叶美凤新生儿洗“三日澡”。她悄悄告诉叶美凤，昨天碰到鲍年庆了，他问起你生的孩子是男还是女一事，我说是男孩，只见他默不作声，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叶美凤苦笑了一下，无以言表。
谢翠兰那天煮完鸡蛋后，趁热蒸了一些糯米。这糯米数量有限，是生产队按每户每人口1斤分配的，好让大家过一个开心的端午节。谢翠兰将自己和傅江北的夫妻份子的糯米凑在起䒱了，做了一钵子糯米酒。两天后，糯米饭来酒水了，一股甘醇的酒香在古老的屋子里弥漫开来。
在九娘和谢翠兰吩咐下，初为人父的傅江北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尽早前往三十六岗岳父大人家报喜。报喜当然不能空手，仅有数十个鸡蛋当礼物显然是不够的，谢翠兰帮忙制作糯米酒，就是为报喜而备的礼品。傅江北东凑西凑，除了鸡蛋和糯米酒，还张罗了2斤面和两筒豆干。叶笑天嗜烟如命，傅江北还算有点能耐，不知从哪弄来了两包“大前门”牌香烟。谢翠兰为其拿出一块珍藏多年的红绸布，罩着竹篮，并吩咐傅江北从屋后一棵古老的松柏树上折下几朵苍翠树枝，放在红绸布上面做点缀。
从庙后村到三十六岗老丈人家，单程15公里，翻山越岭。当然，这段山路对傅江北来说自然是满不在乎，况且，他做父亲了，心里正乐呵着呢。也许是心情高兴，忽视了细节，当傅江北挑着行李担刚刚跨门槛、一脚在里一脚在外时，只见肩上的扁担突然一头上翘，傅江北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随之“吧嗒”一声把他吓得不轻，钵子伴着糯米酒及鸡蛋碎了一地。原来，竹篮旧了，竹篮提柄看上去好好的，其实篾片早已毁烂，它承受不住一钵子糯米酒的重量，断了。
本来是一件开心的喜事，发生这样的烂事，大家心里都很不是滋味。那年代，一钵子糯米酒多么的来之不易啊，更难受的人当然是叶美凤了，虽说她年轻，不识字，但她比较迷信，她暗想，发生这样的不吉利的事与新生儿而言会不会是什么不好的征兆呢？
傅立夏出生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取一个正式的名字。谢翠兰喊他“小狗”，外婆曹桂芬下山送月子时，见外孙脑袋又扁又平，随口给取了个外号叫“扁头”。身为外公的叶笑天诗书读过不少，略懂一点生辰八字，他认为外孙这辈子虽然命运坎坷，但应该不愁吃不愁穿，起码不会忍饥挨饿，于是给取名“锦谷”，祝愿外孙将来前程似锦，衣食无忧。随着时间的推移，“锦谷”这个名字在村里慢慢地叫响了，不仅左右邻居都叫他锦谷，就连上小学和初中也是使用这个名字。傅立夏是他户口簿上的名字，是九都乡民政部门登记在册的姓名。锦俗与立夏，各有韵味。那么立夏这个名字是怎么来呢？据叶美凤时常回忆起一段往事才知，原来傅立夏和妹妹傅玉琴这两个名字，是早在1965年一位名叫王旭的下派工作组干部给取的。
叶美凤时常带着懊悔的语气回忆说：当年嫁给傅江北这个死鬼，别说没有房子，连裤子都没得穿，一条单裤连续穿过六个冬天。有一年冬天特别冷，她屁股生了冻疮，都不敢坐板凳，因为坐下去容易站起来难，冻疮会将裤子粘住，脓包被撕裂流血。这天早晨，家里又揭不开锅，她只好拎着小竹篓在村里转悠，像乞丐一样挨家挨户借米下锅。借米这件事，不到万一，是跨不出这步的，因为你家里没米下锅，别人难道就有米下锅？所以，能不能借到米不仅需要厚着脸皮，还要看运气。当她好不容易借得一些大米回到寄居在陈老四家的屋檐跟前时，发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手里正抱着才两岁半的锦谷，叶美凤一阵纳闷，只见陌生男子朝她笑了笑，并以关切的口吻说：以后出门之前要留点神，要注意婴儿的安全。原来，就在叶美凤在村里转悠借米的间歇，王旭上陈老四家找傅江北谈话，关于民年兵组织建设的方面一些问题。谁知傅江北与胡培松到三十岗打猎去了，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了。王旭找不着傅江北，却听见厢房里传出婴儿的哭声，他推门而入，只两条长凳架起的木板床上，一层稻草上面胡乱堆着一床破絮外露的棉袄，却不见婴儿的影子，他伫立一会儿，发现床底下动静，他弯腰探了探，发现有两个婴儿在地板
母亲年轻的时候，为了让儿女在自己的呵护下健康成长，一次次忍受男人的家暴，遭过不少罪，受过许多苦，作为儿子傅立夏当然一清二楚。在他的记忆里，母亲尽管脾气性格有诸多缺陷，但也有心地善良的一面，为了儿女有一个完整的家庭，面对贫困家境及夫妻情感上的种种不堪，母亲一边抗争一边隐忍，在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荒芜岁月里苦苦挣扎着……
可是，让傅立夏长期困扰和不解的是，母亲自己经历了生活的万般艰辛和不易，为什么还要将这种苦难转嫁到他的头上呢？母亲作为长辈，做人为什么就不能学会理解与宽容呢？
作为儿子，面对母亲身上出现的种种与生俱来的人性弱点，傅立夏常常处在一个情感崩溃的边缘。为此，在他的内心深处，曾多次闪现过与家庭断绝关系的念头，甚至在他21岁那年冬天，曾做出过离家出走的冲动，只是由于从小没有出过远门、见过世面的他，内心胆怯，在湾里通往山外的路口徘徊了良久后，最终又悄然转身回到王家畈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