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吉人自有天相。那天,傅立夏跟着张自力来到飞霞南路3号东屿发电厂食堂应聘,老板周维强瞟了一眼傅立夏,问他在温州多久了,曾做过什么工作?
傅立夏坦诚说自己才刚到温州,只是在工地干了两天粗活。
周维强痛快地说道:“那你过来上班吧,张自力负责澡堂,你就在食堂打杂,早餐你们自己解决,中餐与晚餐在食堂吃,住宿就和张自力住一起,锅炉房那儿有一张现成的床。”
傅立夏没有问每月工资多少?对他来说,目前只要有地方住,且管饱肚子,就知足了。
食堂招来了一名打工仔,原本不关苏婕的事,她却莫名其妙地隐约获得一种愉悦感。
苏婕是电厂里正式员工,自从10年前食堂成立的那一天起,她似乎就在这儿上班,和她一块上班的还有大厨师胖子老梁,老师母余春梅。他们三个人的主要职责是为工厂各科室职员及领导供应中餐,工人就餐事宜不用他们管,飞霞路两旁沿街饭店几乎是一家挨着一家。
周维强周老板不是温州人,他是台州人,但他老婆退休之前是发电厂科级干部,换句话说,他周老板是发电厂干部家属,凭这一层关系,发电厂的澡堂和食堂先后都由他顺利承包到手了。
周维强身材高大,国字脸,跟央视主持人赵某人长得很相。他是生意人,既然澡堂和食堂都由他承包了,他当然要考虑如何赚钱?要不然一年下来好几万元的承包费怎么支付?他上任出手第一件事情,就是将澡堂和食堂分别朝飞霞南路的出入口打通,并请专业人员制作了广告牌,如此举动,目的是为吸引过路客及周边居住区的散客。
食堂没有外包之前,苏婕他们到点就下班,活也不多,周维强承包以后,他赚钱的点子多,除了为电厂工作人员提供正点中餐以外,主要开展中餐对外营业,周边一些工厂及闲散人员都来食堂用餐,增加营业收入。此外,下午还得制作蛋糕零售外卖,晚上增加预订式包厢宴席业务。食堂原本冷冷清清,经过周维强一系列操作,生意立竿见影,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这时候老梁、余春梅二人就不大乐意了,因为他们的工资和福利与周维强没有多大关系,说难听了,哪怕食堂停止营业,他们的工资单位照发不误。
相比之下,苏婕人情味重一点,她的理解是以前大家在食堂上班,说难听一点就等于是混日子,混到退休为止,如今食堂由周老板承包了,虽然工作上辛苦一点,但有一种未来可期的盼头。傅立夏的到来意味着食堂在增加人手,说明周老板也不指望他们三位职工能出多大的力,对于周维强勇于打拼的精神,苏婕认为这样的老板值得敬重。
张自力带傅立夏来到食堂隔壁的一座三角形小院,院子不大,约15平方米,中央竖着一座大烟囱,不用说这就是周老板说的锅炉房。小院一半露天,一半盖着几块石棉瓦,露天的院落里堆着一大堆黑乎乎的煤,石棉瓦下方有一张铁架子椅子床。
傅立夏下意识地将肩上帆布包放下,一屁股坐在床上,铁架子床立即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声。张自力介绍说:“我们暂时就睡在这儿,以后有条件再想办法。”
傅立夏点点头,这睡觉的场地虽然比想象的要糟糕,但心情依然有种石头落地的轻松感,总比在大街上流浪强,也比贾老板那拉毛厂强,这儿起码有食堂和澡堂,生活上没有什么问题了。
傅立夏上班第一天,显得缩手缩脚。虽然他是手艺人,在老家吃百家饭,人家礼貌地叫他一声师傅,并且一日三餐都是尽量有上等的伙食招待,在这里就不一样了,他成为打工仔,不仅什么都要听周维强周老板的,而且食堂职工大厨老梁他们也不敢怠慢,也就是说谁都有资格吩咐他干这干那。尤其是大厨老梁,仗着自己是厨师,有些事情明明他自己闲着,也不肯动手,而是对傅立夏呼风唤雨。傅立夏倒不在意别人在他面前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关键是他承认自己是个新手,很多的活确实不知从哪儿入手,只能任由大家对他吆喝或摆布。
食堂的活表面上以为就是端盘子洗碗,其实亦不尽然。
毕竟是单位大食堂,厨房不同于乡下土灶烧柴火,而是烧煤。傅立夏每天结束了中餐的劳动,接下来还得打扫食堂卫生,包括清理灶台的煤灰。大厨老梁和老师母到点就脱下工作服,骑着自行车回家了。傅立夏活干到一半的时候,苏婕从财务室走出来,笑眯眯拿起水龙头或扫帚等工具与傅立夏一起打扫。由于彼此都比较陌生,傅立夏一声不吭,做自己本分的事情。
张自力每天的工作是从下午三点钟开始,首先是烧炉子,也就是为澡堂供应热水。傍晚时分有客人过来洗澡的时候,张自力就帮忙周维强的夫人一起售票。售票这件事如果是当下网络时代扫码那就方便了,那会儿都是现金,客人需要找零,周夫人忙不过来,张自力就帮忙售票。一般情况下,傍晚六七点钟来澡堂的客人有一波高峰期,之后就少了,但由于电厂内部职工经常加夜班,张自力要到10点后才打扫澡堂卫生,总是忙到近12点钟才下班。张自力的月工资,周维强只开200元,比傅立夏还少50元。张自力之所以愿意辞退以前鞋厂的工作来周老板这儿上班,用周老板自己的话说,他会帮张自力提高收入,每月可以挣到五六百元钱。原来,张自力看澡堂的同时,可以销售香皂和洗发水什么的,赚取的差价归张自力个人收入。此外,周维强与附近长运公司有托运业务对接,张自力在不影响澡堂工作的时候,可以去托运部赚外快。
傅立夏每天老老实实地在食堂忙这忙,渐渐也熟练起来。毕竟是手艺人,况且从小在老家放牛砍柴,吃过那么多的苦,食堂这点活只不过手脚忙乱一些,但不用肩挑磨担,体力上消耗也能承受。傅立夏首先学会了洗菜,准确地说,是他之前从来没有见识过的海鲜水产品,比如墨鱼、猷蠓什么的。傅立夏有个特长,不懂的东西一看就会,关键是他勤奋好学。比如说,食堂每天需要煮30斤以上的大米饭,这活原本是余春梅分内的事情。30多斤的大米洗净,放在一只木桶里像蒸馒头一样蒸,蒸饭要熟要透,关键在于水分和火候。傅立夏只看了一眼,就说让他来试试,结果原本不属于他分内的活他也不得不包揽下来。
一个星期在忙碌中匆匆而过,傅立夏感觉在食堂这份工作,目前还是比较理想的,唯一让他难受的就是每天中餐就餐的事情。食堂职工中餐相对比较晚,一般都在十二点半钟以后,前来就餐的客人少了他们才吃饭。周维强看上去人高马大,心眼却特别小,他给食堂职工老梁、苏婕、余春梅他们开小灶,每人二荤二素。同时,他又怕张自力和傅立夏二人不守本分,荤菜吃太多,于是二位民工的中餐吃什么菜,由他亲手打,他老周打什么菜,二人就吃什么菜,通常都是素菜,或者卖剩下的一些零碎菜。假如那天生意特别好,周老板心情不错,张自力和傅立夏二人可以品尝到二素一荤的。当然,荤菜也是卖剩下的零碎菜。
偶尔到了饭点,周老板又在忙别的事情,或者他不在食堂,傅立夏和张自力是不是可以自己打菜吃了呢?答案是否定的。周老板每次临时有事,给二位民工打菜的事就交代苏婕或老梁。在这件事情上,苏婕虽然看不惯周维强的做法,但她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换位思考,周老板要赚钱,就必须方方面面都抠一点。有时候,苏婕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批评周老板真小气时,顺手拿起勺子打一些排骨给傅立夏他们。周维强眼睛瞪着像灯笼似的,却也只好自嘲地摇了摇头。周维强做人还是有度的,他给苏婕一点面子,实际也是给自己的一点面子。
一天晚餐,周维强给自己炒了一盘腰果虾仁,一盘猪肚木耳,又在食堂为客人供应的几道菜里,给自己盛了一份排骨和辣椒炒鸡杂,然后开了一瓶双鹿干啤酒,坐在餐厅一角享受起来。
凑巧这天晚餐又是苏婕值班,那么苏婕便和周维强一起用餐。他们一边吃一边聊,聊食堂和澡堂的生意,聊傅立夏和张自力二人各自的优点。
周维强觉得张自力做事太计较,他只知道看管澡堂做好的本分,而傅立夏却全心全意付出,看见活就干,不怕吃亏。苏婕就趁机说道:“那你开傅立夏每月250元的工钱是不是低了一点?不觉得难听吗?”
周维强笑道:“第一个月是试用期嘛,从下个月开始工资加50元。张自力的洗发用品销量还可以,这家伙又节省,每个月七七八八加起来挣500元是没有问题的。”
周维强说到这儿,冲着在厨房里搞卫生的傅立夏招了招手,傅立夏放下抹布,双手在胸前蓝色工作服上揩了揩,走到周老板跟前,欲言又止。
周维强示意苏婕拿个玻璃杯,苏婕乐滋滋的照办了。
周维强接着将玻璃杯倒进啤酒,对傅立夏说道:“坐下,一起喝点酒。”
傅立夏有些迟疑,苏婕笑道:“周老板让你喝,你还客气干啥?”
傅立夏对酒向来不但不反感,而且还好这一口。之前在老家走村串户做篾匠,东家无不都是尽量烟酒款待。尤其是杨红霞离开了家,离开了石湾园,去了遥远的广东打工以后,身为父亲的他带着7岁的瑞儿守候着家园,耕种几亩责任田,他忽地一下子感觉日子清苦而又寂寞起来,于是酒就成为他的好朋友。
初来温州的头几天,在街上流浪的他受尽了人在他乡的漂泊之苦。在周维强以老板自居怀着几分同情的目光注视下,傅立夏自感卑微地端起玻璃杯抿了一口杯中的黄色液体,一股清流瞬间滑过他那干渴的喉咙,浑身顿感一阵惬意。
“吃点菜,这带鱼味道不错,品尝一下周老板的厨艺。”苏姨关切地说。
傅立夏有些羞涩地点点头。
周维强注视着傅立夏,表情严肃地说:“小傅,听说你在老家教过书,还是一位有文化的人嘛!”
“代课,1985年第一个教师节的时候,我正好在老家九都乡中心小学代课”傅立夏补充道。
苏婕好奇地插嘴道:“那你后来怎么又不当老师了呢?代课应该还有机会转正的吧?”
傅立夏双颊稍微红了,说:“一言难尽……”
“你这话真幼稚,哪有什么事情都顺着自己的意愿啊?”周维强瞪了苏婕一眼,转而又往傅立夏面前的杯子斟满啤酒,接着说:“男人三十而立,你今年才三十出头,正年轻,一切可以从头再来!”
傅立夏心里感到一阵温暖,他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么暖心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