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早春三月的温州城,对于初来乍到的傅立夏来说,一切都是鲜活的,沸腾的,并且充满着无限生机。当年,而立之年的他除了年前杨红霞带他在东莞有过短暂的打工生活之外,他还没有真正体验到人在他乡独自闯荡的滋味。傅立夏脑海里始终难忘当年位于牛山北路的劳务市场一派火热的场景,纷纷涌向这儿找工作的民工们像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他真切地感受在城市想拥有一份工作,并非想象的那么容易。
由于一时疏忽大意,钱包同身份证在公交车上被扒手偷窃了之后,傅立夏身上仅8元5角的钱,加上向老乡张自力借来的20元,他在南塘街至飞霞南路流浪了一天一夜。在没有找到工作之前,傅立夏心里盘算着兜里仅有28元5角钱,在这座陌生的城市能够生存多久?
他清楚地记得,当年位于吴桥路、牛山北路和飞霞南路交叉口处有一排饭摊,他走进一家面馆,叫了一碗只需要1.7元的咸菜面。他暗自思忖,在没有找到工作或者没有遇到熟悉的老乡之前,仅凭兜里的钱他还可以在这座城市生存3至5天。那么,这三天之内,必须幸运地找到一份工作,这样才有生存下来的希望。
位于牛山北路的劳务市场,天刚蒙蒙亮就有三五成群的民工模样的身影,在市场周围晃动,等待市场开门营业。傅立夏认真倾听他们聊天,希望从人家的聊天中获得一些相关的招工信息。当然,傅立夏心中更为期盼的是希望能够听到乡音,遇见老乡,说不定还能借到一点生活费,以延续生存下来找工作的机会。
劳务市场招工的摊位一家紧挨着一家,这些店家的门前都竖着写满招工信息的黑板牌子,就连店家店铺四面的墙上,也是粘满各种花样的招工广告信息。傅立夏夹在人潮涌动着的寻找工作的民工兄弟们中间,他的双眼盯着一张张招工信息的广告牌,上面的内容大致都比较相近,归纳起来主要有普工、驾驶员、仓库员、保安、鞋厂熟练工,鞋样设计、厨师、部门主管、会计等等。傅立夏对号入座,感觉普工、保安、仓库员三项工作自己能够胜任。他就近向摊位里的店家询问相关信息,一个满脸浓妆艳抹嘴唇涂着性感的口红、浑身散发诱人的香水味的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女人,漫不经心地瞪了他一眼,语速很快地说一句,先把身份证拿来登记一下吧。傅立夏充满期待的表情一下子挂不住了,心里有苦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弱弱地问道:“没有身份证行吗?”
女人瞄了他一眼,回道:“在我这里登记一下倒是没有问题,问题是工作单位要不要你呢?这就很难说了,再说我们中介也要对双方负责啊!”
傅立夏点点头,觉得眼前这位女士品行不错,至少没有坑他的意思。毕竟15元的中介费,对于那会儿已经穷途末路的他来说相当于一笔巨款了。
老乡张自力当时并没有告诉他找工作需要身份证,再说了,身份证都丢了,即便补办,那也得先回一趟老家啊。傅立夏当然不愿意立马回去,不到万一,他不希望来回折腾,再说了,此刻的他即便想打道回府,可是车费又在哪呢?虽说与张自力是老乡,但大家都出门在外,各有各自的难处。傅立夏唯一的出路就是抱着守株待兔的侥幸心理,期待“奇迹”出现,哪怕找到一份只能填饱肚子的活也是上苍的恩赐。
一天过去了,傅立夏在劳务市场一无所获,连个熟悉的老乡也没能遇上,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内心的焦虑更加凝重起来。傍晚时分,一位操着河南口音的民工告诉傅立夏说,没有身份证,要想找到一份工作,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劳务市场大门外等待,因为时常有一些小老板或者工地包头来这里找打零工的人,他们只需要务工人员好手好脚有力气能吃苦就行,至于有没有身份证、文凭和介绍信等资料倒也无所谓。根据这位河南民工的说法,那些劳务介绍所很会忽悠人,他们往往只收取一笔中介费,至于他们开出的介绍信能否提供实际有效的帮助作用?他们是不负责任的,而且概不退费的。
傅立夏一阵感激,连声向人家说谢谢。
傅立夏在飞霞南路至牛山北路流浪了两个晚上,终于迎来第三天的黎明。他从南塘街路口榕树下的一只垃圾篓里直起腰杆,揉了揉惺忪的眼皮,抖了抖有些发麻的双脚,本能地翻开随身携带的那只帆布包,几本期刊和衣物完好无损,他打起精神再次来到牛山劳务市场,期待好运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有了昨天的经验,傅立夏虽说在劳务市场里逛了一圈又一圈,但他不再轻易开口询问人家有关招工信息的事宜了。他发现介绍所里的工作人员女性俱多,他还发现这些时髦性感的女人看都懒得看自己一眼,本来就被女人抛弃的他,内心深处的自信荡然无存,有的只剩下难以言状的卑微。
傅立夏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游魂在劳务市场进进出出,不时地进场逛一圈,然后又悄然站在劳务市场大门外边的一个角落里,眼神里透着失落与渴望,看见老板模样的人走过,他就主动迎上去,问人家要不要普工?多数老板模样的人是懒得理会他的,也有个别人停住脚步,上下打量他一番后反问他会什么?人家需要驾驶员,需要皮鞋钳包工,需要床车工,等等,傅立夏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尽管会耕田种地,会做篾匠手艺,还会给家乡县广播站写新闻通讯稿,但是来到城市几乎就成了一个“傻子”,那么,傻傻的他能不能生存下来呢?
一股悲凉之情在他心底油然而生。
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傅立夏感到无助而又绝望时,一位身材魁梧、理着平板头,上身穿着一件油光发亮的皮夹克的中年男人来到他身边,开门见山地问他是不是还没有找到工作?
傅立夏本能地回答道:“是”。
“皮夹克”接着啥也不问,只用不容商量语气说道:“那就跟我走吧!”
傅立夏来不及多想,毕竟有活干就意味着能够活下来……此刻的他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没有自己选择的能力,只有活下来,才是王道。
傅立夏跟着“皮夹克”身后走出劳务市场,在街角处,有五六个民工站在那儿左顾右盼,原来,他们和傅立夏一样,也是没办法证明自己的身份的人。
“皮夹克”带着傅立夏一行人来到公交站头,上了一辆中巴车,至于“皮夹克”要带他们去哪儿?干什么活?工钱按天计还是按月算?傅立夏来不及多问,或者说问了也是白问,人家根本就懒得理他。
中巴车不时地穿过一幢幢高楼大厦,道路两旁一幅幅城市的画面,在傅立夏看来一切都是那么富有活力。不知不觉中眼前竟然出现一条笔直的道路,道路两旁一棵棵大树整齐而又粗犷,刚刚冒出新芽的树枝在早春二月里一片生机盎然。中巴车在绿树成荫的道路上悠悠行驶着,不远处是一汪微波荡漾的河水倒映着几片白云,如此美丽的风景令傅立夏精神有些振奋,虽然此时的他已经落魄成流浪汉了,但在他的骨子里还怀有一份文学青年的浪漫,眼前的美景让他暂且忘却了在异乡流浪的烦恼。
一年后傅立夏才得知这条绿化醉美的道路叫做九山路,公路东边的河叫做九山河,南边有个火爆沸腾的皮革市场,叫做河通桥鞋料市场,有意思的是傅立夏在市场上一家南方皮革公司打工六年之久。这六年的打工生活,使人在他乡的傅立夏拥有了一份稳定的生活基础,从而促使他对未来的生活陡增一份期望和信心,而给予他这份工作机遇的是一位温州女人,名叫苏婕。苏婕与傅立夏同龄,那会儿也才30岁刚出头,她拥有本土温州人的气质,为人性格开朗,心地善良,没有一丝娇气,对傅立夏遭遇婚姻上的不幸和家庭变故,深表同情。换句话说,傅立夏命运不幸跌落人生低谷,自结识苏婕之后情绪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内心抑郁而又卑微的他渐渐变得阳光自信起来……
那么,是怎样的一种缘分,使傅立夏有幸遇见温州女人苏婕的呢?
这不得不从傅立夏流浪温州街头、四处找工作说起。
那天,傅立夏与几位陌生的民工跟随“皮夹克”在一个叫做“西城路”的公交站头下了车,然后被领到一个工地上。傅立夏清楚地记得,他们下车的地方,拐个弯就走进一个叫做新宫前的小巷,在小巷的尽头左拐有两棵大榕树。紧挨着两棵大榕树的建筑物是一座二层楼的凉亭,单层面积100平米左右,供地方村民下棋、打牌、搓麻将休闲娱乐的公共场所。两棵大榕树生在热闹繁华的马路边,闹中取静,庇护一方阴凉。
在两棵大榕树的西边,高楼大厦深处有个菜市场,名叫西城路菜市场;东边有一处正在建筑的工地,若干年后,傅立夏才知道这建筑是城西街道派出所,他还在这里办过几次暂住证。这是后话。
傅立夏与几位偶遇结伴的陌生民工被“皮夹克”安排在工地搅拌混凝土。这种活自然是临时被需要,等待工地地基混凝土浇筑完毕,傅立夏他们就只能是被派往不确定的下一个工地。由于混凝土作业具有时效性,傅立夏他们被安排在夜班的活,必须在天亮之前一鼓作气干完。一个老师傅负责开搅拌机械,五六位民工负责水泥与沙石的装卸,傅立夏和另几位民工,负责用二轮车铁翻斗,将搅拌机搅拌过的水泥运送到工地在建指定的地基槽子里。
傅立夏开始以为手推二轮板车这活算不得什么,从小在小山村长大,什么苦活累活没有干过呢?再说了,两个轮子转动,不用肩膀扛运,还能累到哪儿去?然而,当他双手推着装满稀烂的水泥在工地往返几趟之后,他立马意识到这活远比想象的要艰辛数倍,难度在于他明显感觉自己体力不支,一副瘦弱的胳膊很难驾驭手中的二轮板车。他开始犯愁起来,今夜摆在他面前的活吃不消也得干,否则又得流浪街头,他没得选择。
经过持续四个多小时的作业,到了凌晨一号楼的地基总算浇筑完毕,当搅拌机停止隆隆的轰鸣声,深夜的城市突然安静下来,傅立夏感觉自己整个人像骨架都散了似的。这种高强度的体力活,仿佛给了他一个忠告:进城做淘金梦,也许只是一个梦而已。
那晚后半夜,傅立夏裹着单薄的衣着躺在工地一角一堆木柴上,过度疲倦使他很快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