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婕,一个在温州东门出生成长的女人,身材瘦弱,但精神状态挺好,她那长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总是不经意间盯着傅立夏笑眯眯的。有那么几回,餐厅只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傅立夏似乎感觉到眼前这位温州女人对自己有着一种别样的温柔和好感。
这是傅立夏来温州半个月后的遇见,或者说这时他进城务工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在张自力的引荐下,傅立夏在飞霞南路3号东屿发电厂食堂打工一份工作,开始管吃管住250元一个月,后来,苏婕为他打抱不平,老板周维强同意每月加50元钱。那是后话。
十多天前,他在西城路工地上做了两晚上的搅拌水泥的活,体力一直处在透支的状态,他原本想撑一个礼拜,积攒一点生活费。然而,“皮夹克”并非真正小包工头,他纯粹就是利于像傅立夏这样暂时没有找到工作的盲流,从中赚取一笔劳务费。至于傅立夏他们的工钱何时能够结算?能不能拿到手?与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了。工地上的民工遭遇欠薪是常态,何况傅立夏他们还只是临时工。傅立夏自知上当受骗,只好自认倒霉,回头他又重新返回牛山北路劳务市场,依然是采取守株待兔的心态等待好运从天而降。
从找工作的角度方面来讲,傅立夏运气还不算差,尽管在公交车上丢失了钱包和身份证。他再次来到牛山北路劳务市场时,先在人群中溜达一圈,面对一家紧挨着一家的介绍所,他不再问东问西,他知道问了也是白问。他之喜欢光顾,是劳务市场那种庞大的求职场景让他有所兴奋,毕竟在老家种田、做篾匠的他哪里见过这种人挤人的求职场面?
傅立夏在劳务市场里里外外转来转去,一个上午的工夫不知不觉从身边溜走了,肚子开始叽里咕噜地抗议,市场外边沿街有饭摊和面馆,他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兜里捏了捏干瘪的几块零钱,最终还是暗示自己忍一忍,没有干活,中餐能省则省。兜里还剩下不到十五元钱,究竟能生存几天?他不得而知。多年以后,傅立夏惊讶自己当初心态怎么如此的平静?
下午估摸1点半钟左右,一个板寸头、方脸,由于身材发福,看上去似乎没有脖子的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直接走到站在大楼墙角处发愣的傅立夏跟前,开门见山问道他拉毛的活要不要干?
傅立夏睁大疑惑的双眼,“拉毛”对他来说还是一个新名词。
中年男子读懂傅立夏的眼神,进一步说:“就是鞋底抛光,不需要技术,工资计件,多劳多得。”
傅立夏见对方快人快语,凭感觉眼前这个老板比较靠谱,就点点头表示同意。
“老板,贵姓?”傅立夏弱弱地问道:“你那里包吃包住吗?”
“我姓贾,大家都叫我老贾。”贾老板接着说:“我那里工资计件,多劳多得,包住,不包伙食,厂门口就有饭摊。”
傅立夏心想,包住就不错了,至于吃饭的问题,到时候看能不能向板预支,现在说多了也没有意义。
贾老板见眼前这位身材虽瘦弱但看上去却比较能吃苦的民工答应了,就转身驾驶一辆本田王来到傅立夏跟着,拍了拍后座,示意傅立夏坐上去。
傅立夏坐在贾老板身后,随着他驾驶摩托车在车来车往的大马路中间左冲右突,一会是弯道超车,一会是飞奔着冲向一座高架桥,过了好一会儿拐进一条小巷,在一处二层楼的貌似居民楼的院子里停了下来。傅立夏下了车,左顾右盼,分明感觉周遭有一种乡下的气息。鉴于两天前在西城路工地上白白干活的情形,他严重怀疑这次有可能又是被骗了。但问题是贾老板骗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贾老板停稳摩托车,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从中拎出一把螺丝钉状的钥匙,朝前走到一扇卷闸门跟前,低头、弯腰,将手中螺丝钉状的钥匙将一处细孔里捅了进去,再将钥匙扭动几下,最后双手费劲地将沉重的卷闸门往上举,随着一阵刺耳的卷闸门铝合金材质的摩擦声,卷闸门“咣当”一声悬挂在半空中。傅立夏跟着贾老板走了室内,这间屋子不大,目测不过30平米,地上堆满成堆的正方形的约0.5米的黑色塑胶片,傅立夏随手拿了一片,掂量掂里,估计七八公斤重。墙角处有一张布满灰尘的工作台,上面摆放一台手动式砂轮抛光机。
贾老板二话不说,接通电源,右手紧握电动砂轮抛光机,左手拾起一片胶片,右手按下电源开关键后,砂轮抛光机发出嗡嗡的响声,他将砂轮在塑胶片细心地摩擦了一会儿。然后对傅立夏说:“年轻人,这个塑胶片是做鞋跟垫片用的,因为半成品表面不平整,需要打磨才光滑,这个活就叫做鞋底拉毛。每拉毛一片塑胶鞋底,计3毛钱,假如你一天最少拉毛50张胶片,那就是15块钱,一个月工钱起码也五百块上下,这比一般的普工工资都高啊!”
傅立夏点点头,表示理解,顺手接住贾老板递过来砂轮抛光机,然后从成堆的拾起塑胶片里拾起一片,放在操作台案板上。当然推动电源开关的那一刻,握着砂轮抛光机的右手本能地颤抖了一下,傅立夏立马意识到,由于砂轮抛光机的振动原理,这活并不轻松。他学着贾老板的模样,吃力地抛完一块塑胶片,贾老板拾起来看了又看,摇了摇头。他明确告诉傅立夏说手法不对,或者用力轻重不一,导致塑胶片更加粗糙。贾老板说完,又重新示范了一遍,傅立夏跟着再模仿一遍,抛过的那块塑胶片算是勉强合格。
贾老板问傅立夏愿不愿意留下来?傅立夏点了点头,接着问晚上住哪儿?
贾老板手一挥,带傅立夏来到院墙隔壁的一个大门内,里面有若个小间,其中有一间是卫生间。所谓的卫生间,在傅立夏看来与老家的茅坑没有多少区别,唯一有区别这里的卫生间有单独水龙头,可以洗漱。住宿是工棚式的,里面有几张破旧的铁架子椅子床,立体式,分上下铺。傅立夏初来乍到,什么都没有,被子也没有。贾老板指着一床破棉袄说,这床被子不知道以前是哪位员工落下来,要不你晚上就临时将就一下,要不然夜里还是有点冷的。
这种环境,傅立夏在老家出门打工之前是做梦也不敢想象的,他想象的工厂,那可是高楼大厦,工人忙忙碌碌,灯火灿烂啊!身无分文的傅立夏同时也意识到,当下的处境是落难,他没得选择,先生存下来再说。
他涨着脸说:老板,我前两天刚到温州,在公交车钱包丢了,现在身无分文,你看能不能先预支30元给我,让我买一点生活用品?
贾老板打量了傅立夏一眼,他是一个老江湖,慧眼识人,他觉得眼前这位民工虽然身材瘦弱,但五官端正,眼里有光,是个靠谱的人。于是,我毫不犹豫地从口袋掏出一沓人民币,从中抽出一张50元面值的递给了傅立夏。傅立夏心里一阵温暖,人在他乡,这50元钱就好比是雪中送炭,渡过难关。
傅立夏当晚住了下来,虽然说这工厂不像工厂,环境实在是令人失望,但总比流浪街头强,总比在西城路工地上干活睡在工棚里强。晚餐的时候,傅立夏在小巷饭摊里买了一份5元钱的快餐,三素一荤,这是他人在他乡除了张自力请客的那次以外,第一次享受一顿较为奢侈的美味晚餐。饭后,他在走出小巷在马路上闲逛了一圈,他发现这里其实是郊区,一眼望去是一片田野,其时金黄的油菜花开得正艳。7年以后,他才发现原来这里已经打造成浙南有名的商城——温州黄龙商城。他穿过的那条小巷叫做翠微新村,他做塑胶鞋底拉毛的工厂已经改建为地方工商行政大楼,小巷的出口建成了广化加油站……
贾老板是个体户,简单地说,就是民间小作坊,像他这样的小作坊,20世纪90年代温州大街小巷多了去了。贾老板的塑胶鞋底拉毛厂,其实他是代加工,所以只需要一个工人就够了。傅立夏当晚在弥漫粪便味的卫生间,用一只塑料桶借着水龙头给自己几天都没有清洗的身体淋了个痛快。夜晚睡觉的时候,尽管铁架子床吱吱呀呀地响,尽管之前工人落下的棉袄有一股霉味,尽管他心里下意识想着老家石湾园的父亲,想着在东莞春风得意的女人杨红霞,但由于数天来的折腾,他太疲惫了,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早上醒来,傅立夏打起精神,在小巷饭摊买了两个馒头,胡乱填饱肚子,便戴上贾老板赠送的口罩,开始正式干活。贾老板说过开始手不稳,那就慢一点,少干一点,总比返工强。傅立夏在老家做篾匠,是个手艺人,他当然明白返工意味着什么。他安慰自己,开始几天慢就慢一点,就当学徒,就当没有找到工作,总比返工强。一天的活干下来,数了数,近70片塑胶鞋底,超出了贾老板的预算,也超了他自己的预期,傍晚,脖子上戴着一大串黄金链子的贾老板过来验货,基本合格,便满意地朝傅立夏竖起大拇指。
傅立夏心里一下感到踏实许多,起码吃饭的问题暂且得到了解决。
傅立夏原本打算在这儿先做一段时间,赚取一点生活费,但是,当他再次来找张自力的时候,却改变了主意。
张自力那个鞋厂的小老板,虽说管理比较严格,不充工人将老乡带进厂里留宿,傅立夏才有了打工第一夜流浪温州街头的窘境,但那也怪不得那位小老板,工厂有工厂的规章制度,要不然不是乱套了吗?
傅立夏是来找张自力拿行李的,尽管只是一只帆布包,装着几件洗换的衣服和几本杂志,却是他唯一的家当啊!张自力告诉他,说自己也准备跳槽了。在鞋厂上班,工资虽然高一些,但是太辛苦了。尤其是做鞋底复爪钳包的活,那胶水据说是有毒的,长期接触对身体不利。
傅立夏说:“自力兄,我跟你想的一样,出门打工,赚钱重要,但健康更重要,‘留得青山,不怕没柴烧’嘛。我那个鞋底拉毛的活实在是太脏了,我干了一天,下班后冲凉的时候发现镜子里的自己除了两只眼睛在转动,浑身都是灰尘,假如长期干下去,身体肯定有毛病,问题是现在工作不好找啊!”
张自力眉头皱了一下,说:“要不这样吧,我现在找的这份工作是帮老板看管澡堂,老板还有一个食堂,听说也打算招一名普工,要不我们一起去试试?”
傅立夏喜出望外,背着那只褪色的米黄帆布包前往新的单位应聘,不承想相遇一扇门从此为傅立夏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