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每天的工作按部就班,井然有序,不得不说周维强确实是个有魄力的老板,管理能力有几把刷子。大厨老梁和老师母余春梅上班时间也变得主动积极起来,毕竟绩效工资的权力掌握在周老板手里。
傅立夏每天都忙忙碌碌,勤劳的手艺人本色使他习惯了从早忙到晚的生活节奏。张自力白天自由轻松一些,但澡堂每晚都在后半夜打烊,也是比较辛苦的。让傅立夏比较郁闷的是,张自力几乎不怎么爱搭理他了,每天早晚都得面对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内心承受着一股莫名的压抑。
漫长的早春阴雨天气已经结束,气温开始升高,大街上,以及前来食堂就餐的客人纷纷都穿上短袖衬衫了,傅立夏这才意识到自己衣服不够穿了。衬衫倒是有两件的,有些陈旧,而且都是长袖,其中一件浅蓝色的衬衫领口明显有破痕了。好在上班时间食堂工作人员一律穿着蓝色长褂式工作服,傅立夏倒是可以把衬衫的袖子卷起来。
第二次往老家的长途电话顺利打通了,接电话的是母亲叶美凤。离开家乡四十多天了,傅立夏抑制不住内心的想念,对着话筒亲切地叫了一声“妈”。自从结婚成家立马就被迫分家之后,由于母亲总是不断地制造各种家庭矛盾,动不动就无故骂人,搞得好端端的一个家鸡犬不宁,傅立夏就再也没有喊过叶美凤一声妈妈了。现在,他已经远离家乡了,原有的家,此时与杨红霞虽说还没有离婚,但瑞儿因医疗事故丢了性命后,他们夫妻关系就已经名存实亡。傅立夏没有理由带着怨恨继续生活下去,他需要从头再来,需要抛弃过去所有的恩恩怨怨。虽说母亲之前对待儿媳言语恶毒,有些事情做得十分绝情,但她毕竟是母亲,傅立夏希望通过电话里的一声“妈妈”的叫喊,化解老娘过去对他的憎恨或误解。
遗憾的是,叶凤美在电话里并没有在意儿子的感受,即便她听老乡说傅立夏在温州街头流浪,找不到工作,她也无动于衷,甚至觉得他没有本事,活该遭罪。叶美凤之所以前来接儿子打回来的长途电话,主要目的是“告状”。5分钟的长途电话,叶美凤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死老头子”“老不死的,一辈子不正经”,云云。言语中透出气愤、诅咒和谩骂。
傅立夏放下电话后心里非常难受,他不理解母亲已经50多岁的人了,对待家人为什么就不能宽容一些?童年,父母之间吵架成为一种日常,父亲懒散,母亲为此争吵不休,倒是可以理解。那么如今老两口已经分居了,各过各的日子,母亲还专门挑父亲的刺,还动不动就诅咒父亲,傅立夏觉得母亲患有心理疾病,这种病一部分病因与母亲的更年期有关,一部分与她做人心胸狭窄有关。但问题在于母亲不承认自己有病,她认为凡事自己总是对的,家人稍微有一些不满或对抗情绪,那么就会爆发更大规模的甚至是令人恐惧的家庭战争。
叶美凤责怪大儿子傅立夏为什么要把石湾园房屋的钥匙交给“死老头子”?意思是老头子整天不待家,大门都是锁住的,很多时候,大门一锁就是好几天。年轻的时候东跑西奔,如今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是这副德行,看来一生都不走正路!
叶美凤的牢骚表面上是责怪傅江北不顾家,有负大儿子的期许,但其实是仇视老头子不正经,她一直怀疑傅江北与杏园的林巧珍有一腿,对男人恨之入骨。
傅立夏人在他乡,好不容易打一个长途电话回去,原本是向父母报平安的,岂料又招来母亲一堆无厘头的陈芝麻烂事,心情别提有多糟糕。但是,傅立夏清楚母亲的性格,不容他人有一点反驳的意见,他只好转移话题,以马上要上班为由,匆匆挂断了电话。
只是母亲在电话里的一番怨气,增加了傅立夏的思想负担,使他原本失去家庭亲情温暖的心更加感觉冰凉。
一场春雨夹杂着一阵春雷迎来了夏季。温州的夏天,对于傅立夏来说,一切都是鲜活的:食堂是鲜活的,菜市场是鲜活的,塘河是鲜活的,就连心情也是鲜活的。他已经领了3个月的工资了。第一个月工资是250元,第二个月开始工资涨了50元,每月都能领到300元。领到第二月工资的时候,他第一件事就是去了一趟龟湖路邮政局,往老家九都乡陈福生汇款300元。陈福生小名叫地宝,与傅立夏是发小关系。陈福生虽然没有成家,手头也不宽裕,但年初傅立夏上门开口要借300元钱作盘缠时,他便爽快地答应了。傅立夏出门打工之前,身上有几百元钱,这钱是年前他在东莞打工时积攒下来的,前往温州的路费还是够的。但他担心一时半会找不到工作,便向发小地宝借了300元壮胆。谁知抵达温州时,双脚刚落地,身上的钱包却遭遇了扒手而被扒窃了。现在终于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及时归还向发小的借款,也是做人的本分。
归还了发小的300元钱,傅立夏感觉无债一身轻,接下来就脚踏实地工作,好好生活下去。傅立夏鲜活的心情,除了工作上的安稳,另一件事情就是周维强给他重新安排了住宿。夏天来了,苏婕出于关心,不止一次在周维强面前提到傅立夏和张自力两人住锅炉房是多么的遭受委屈。周维强觉得苏婕提出的“要善待外来民工”的想法非常有道理,也有助于提升他作为老板的良好形象。
傅立夏是5月29日那天清晨,搬离锅炉房的。说搬离有点夸张,他所有的家当无非就是一只行李箱罢了,谈不上搬。傅立夏离开之后,锅炉房就成了张自力的天下。虽说环境糟糕一些,但一个人居住还是可以将就的。之前两个大男人挨在一张床上,生活难免有些拧巴。
傅立夏新住宿是食堂餐厅东边间的一个小房间,这房间窗户正对着飞霞南路,白天窗外车水马龙,夜晚高楼大厦灯火璀璨,城市的景观尽在眼前。这房间原本是吧台,不足7平米,墙壁上高级酒柜已然成为摆设。周维强让傅立夏从电厂后勤部领到一张椅子床,与锅炉房那张椅子床是一批货,七成新。此外,傅立夏还领到一床被子。为了不影响食堂店容店貌,周维强要求傅立夏每天清晨起床后,必须将椅子床拆除,晚上睡觉时再重新安装一下。麻烦是麻烦一点,但毕竟有个安静而干净的房间啊。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原本是食堂吧台的房间,俨然就成他一个人的卧室,享受一处自由自在的生活空间。
在陌生的城市打工,白天一天三餐肚子搞饱了,晚上睡觉踏实了,傅立夏对食堂这份工作是非常知足,更知足的是周维强将食堂另外一部分机拉在吧台柜台上。这样的话,每每到了夜晚,傅立夏的生活中出现了一部电话机的陪伴,虽说它对于他来说,只是一种摆设。傅立夏领到第三个月的工资时,花200来元买了一部收录机,这样的话,每每夜晚,他就有收录机陪伴。有的时候,苏婕值晚班,她就利用傅立夏的收录机,播放或录制她的清唱越剧。一个温州女人,经常出现在自己工作之余的生活之中,傅立夏无形中少了一份寂寞,多了一份温馨。
周维强发现吧台里多了一台收录机,问是哪里来的?傅立夏说是自己买的。
周老板批评道:“我说立夏,你的情况我多少也知道一些,你也确实不容易。正因为难,所以我劝你花钱要学会节制,不要买这些无用的东西,钱要存起来,要为将来的生活作打算。”
傅立夏喜欢文学,出门随身带的几本期刊早已翻烂了,食堂每天没完没了的工作,要想写作是不可能的,那么一台收录机无疑是最好的陪伴。不过,周老板提醒他要节约,不要乱花钱也是一番好心。他感激地说:“老板说得对,接下来发了工资要省着点花才是。”
苏婕站在一旁,冲着周维强插嘴道:“你是老板,如果真心为员工好,就应该加工资啊!节省没有错,但精神生活上的消费也是需要的嘛。”
周维强一脸不高兴,反驳道:“有一说一,你不要从中挑事,好不好?”
苏婕无辜地摇了摇头,吃吃地坏笑。
一天晚上,几位客人前来聚餐,他们喝酒聊天,至九点多钟才买单离开。
在客人吃酒聊天的间隙,周维强也给自己炒了两个菜:一盘猪肚炒青椒,一盘腰果炒虾仁,另外再从食堂快餐的大盆子里盛了两盘剩菜:一盘油炸带鱼,一盘红烧排骨。四盘菜几乎都是下酒菜。周维强连开两瓶啤酒,示意傅立夏坐下来一起喝两杯。这是他第二次叫手下打工仔陪他喝酒。傅立夏心里有些感激,觉得周老板让喝得不是酒,是一份器重。因为食堂员工都认为周老板抠门,尤其是傅立夏和张自力二人中餐的菜肴,必须是周老板亲自打给他们,这种做法很辣眼睛,在他心里二位民工究竟是什么身份?
周维强这次给傅立夏啤酒喝,碰巧苏婕也在场,他喜欢一边喝酒,一边回忆他曾经的一些打拼的故事。“爱拼才会赢”是周维强十分欣赏的一句格言。
正当周维强津津乐道的时候,吧台上的电话分机响起一阵铃声,苏婕本能地起身走过去,伸手拿起了话筒:“喂,哪位?找傅立夏?哦,好的。”苏婕连忙朝傅立夏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接电话。
傅立夏心中一阵忐忑,他想不会是杨红霞吧?
周维强继续喝酒,等傅立夏打完电话回到座位上时,他定睛看着傅立夏,欲言又止。
苏婕说:“你有什么话就说啊,吞吞吐吐干吗?”
周维强端起酒杯,示意干一杯,傅立夏见状,连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此刻,他心情莫名的兴奋或酸楚。
周维强说:“如果我没有猜的话,刚才电话应该是你老婆打来。我不知道你们夫妻感情怎么样,但你们如今两地分居,一个在东莞,一个在温州,现实是无情的。我的意思是,你应该要做好心理准备,男人要有出息,得有点儿男子汉的气概,那么如何改变现实中的困境呢?对你来说当务之急就是打工挣钱,只有挣到钱了,腰板才会硬,腰板硬了,说话才有底气,生活才有盼头。”
周维强说话比较含蓄,但也十分明确,傅立夏的家庭遭遇,婚姻挫折,他早已从张自力嘴里了解得一清二楚。
苏婕怕周老板的话有损傅立夏自尊,连忙打圆场说:“喝酒,喝酒,时间不早了,我也该下班了。明天事情还多着呢!”
这天夜里,傅立夏辗则难眠,电话的确是杨红霞打来的,毫无疑问,温州的电话号码女人是从老家胡春兰那里弄到的。杨红霞在电话里表示出一番关心,问他在温州过得好不好,顺利不顺利?傅立夏如实回答说:温州这边皮鞋厂非常多,只要有技术,工作不是问题,但他目前什么都不会,眼下只能在一家电厂食堂端盘子,工资不高,包吃住……
傅立夏底气不足,首先是工资低,其次是对于未来他感到一片茫然,毕竟一无文凭二无技术。
杨红霞在电话的另一端低声低语,少有的柔情貌似变了一个人,一边安慰,一边为自己洗脱清白:“你现在终于知道打工有多艰难了吧?以前还总是说这说那的。你就安心待着吧,说不定将来也会遇上什么机遇的……”
自从女人去了广东开始乐不思蜀,瑞儿又遭受医疗事故,傅立夏身心受到重创之后,他在女人面前说话一点也不硬气。此刻,他心里非常明白,杨红霞打来这个长途电话,与其说是问候,不如说是一探究竟。年前,杨红霞将他带去广东打工,其实是做给九都乡乡邻们看的,目的无非是想证明她杨红霞并非传说中的“坏女人”,也给傅立夏失子之痛后一个情绪上安抚。事实上,他在东莞一家电子玩具厂上班之后,3个月里都不见女人的身影,他也隐约感知女人和第三者粘在一起。过年的时候,夫妻一同从东莞回到九都乡,杨红霞用行动暂且堵住邻居们的嘴,也给婆婆叶美凤制造出一个假象,儿媳妇出门打工,并没有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但傅立夏清楚,在东莞的3个月不见女人的踪影也就罢了,回到九都乡,回到石湾园老屋,过年的那几天,表面上夫妻在一起开开心心过年,事实上夫妻同床异梦,无论傅立夏再怎么激情,女人誓死不允许男人接触自己的身体。傅立夏便知道,他们夫妻缘分已经走到尽头了。
那么,傅立夏为什么对女人又心存期待呢?
傅立夏从小性格卑微,十九岁那年又莫名其妙地做起了作家梦。自恋和自作多情也许是他性格上的优点,恰恰也是他做人的短板。与女人当断不断,说到底是他的自卑与天真,在他的内心深处,依然沉浸昔日夫妻同甘共苦白手起家艰辛而又难忘的美好时光中,他心存期待,是希望有朝一日女人突然回心转意,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毕竟还没有办理离婚手续,无论她在外面怎么逍遥,从法律层面上讲他们依然是夫妻。
天真和幼稚,源于傅立夏骨子里的善良,他哪里知道,女人打来长途电话,只是确认一下他的生活状态而已。她是在敷衍和忽悠,故意拖延时间,好为自己的婚外情找到一个体面的借口。